老易的方法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字。
一个让人咬牙切齿的汉字。
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虫子。
“蛆”。
蛆,蝇类的幼虫,无脊椎动物昆虫纲,双翅目动物的幼虫,由于头部及口器极度退化,故又称无头幼虫,通常以粪便为食,生长繁殖极快,如果你看到过一次,我敢保证你会刻骨铭心,深入脑海。
方寸大小的茅坑一角,蠕动着成千上万白乎乎黏糊糊的虫子,翘首摆尾,喁喁待哺,一旦碰见新鲜的粪便或者动物尸体,它们会像潮水般将其淹没吞噬,远远望去,就像一团白肉在涌动。
小时候上厕所最怕的就是这种虫子,沿着坐便器的边缘拱着身体,爬上来,爬到你的大腿上,又腻又凉,又腥又痒,逼着你大呼小叫,顾不着提裤子就“突”的跳起,拼命用脚狠跺那些前赴后继的“勇士”们,于是黑泥地上便留下了一堆堆死灰色的烂肉。
那种感觉已经不是用恶心可以来形容了。
挥之不去,永生难忘。
如魇惊魂,如蛆附骨!
我直愣愣打了个寒战,脑海中泛起那些和蛆有关的字眼:粪缸,垃圾,坟场,腐烂的尸体,舞动的绿头蝇,令人作呕的恶臭。
我看着老易,只觉得心中发毛,四体发软。
我承认,我不敢。
我敢保证,傅凡也不敢。
把毒蛇盘绕在腰间的人或许还有几个,愿意将蛆虫豢养在肚脐眼的人我是还没听说过。
除非是死人。
电影院里偶尔会播放这样的特写:面目全非的骷髅眼眶中爬出肥胖的蛆,然后周围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惊惧之声。
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你不喜欢小动物?”易庄谐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喜欢小动物,小猫小狗小鸟小鱼,连蜘蛛蚂蚁蜻蜓蚱蜢我都很喜欢,经常无偿喂养它们,尽管大多都不到善终。
甚至蚯蚓蜗牛蜈蚣青蛙毛毛虫我都不是很排斥,以平善的人道主义去对待它们。
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称蛆虫为小动物吧,同理可得还有蛇和蚂蟥。
“你不喜欢蛆虫?”他又问。
明知故问。
我拼命地点头,并不觉得难为情。
“难道你喜欢?”我反问。
“我也不喜欢,但我尊重它们。”老易严肃地说。
“因为它们丰富了汉语词汇?比如说蛆心狡肚、蛆心、蛆扒、蛆皮,为那些令人厌恶的东西,卑鄙无耻之徒或渺小无用之人做了最形象的注解?”
“你觉得它们卑鄙无耻?渺小无用?”
“……”我想不出理由,“至少看上去不舒服。”
“归根结底你还是摆脱不了以貌取物的习惯性思维,它们虽然不讨人喜欢,却把真面目呈现在你面前,有些人表面上对你客客气气,背地里却一肚子坏水,相比较之下,蛆虫就可爱多了。”
“可爱?”如果蛆虫能够用可爱来形容,那么赵冲也可以被称为清秀了。
我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是啊,就像细菌,如果没有它们,这个世界上的垃圾就无法被分解清理,堆积得到处都是,高贵干净的人类就只能生活在肮脏的粪堆里,或许比蛆虫的处境还要令人恶心。”
“这……它们当然也并非一无是处。”好像是这么一回事,但我总不能因此就立即赞美虫子吧。
“而且它们不会撒谎。”
“为什么?”看来老易对拟人这种修辞方法学得非常好。
“通常人死10分钟后,苍蝇就会在尸体上产卵,这些卵会孵化成蛆,进化成蛹,最后幼虫破壳而出变为成虫,它们正处于的生长阶段将有助于调查人员确定死者的死亡时间,同时,它们还会提供线索,告诉人们死者的死亡原因、遇害地点以及生前是否吸毒或服用过其它有毒物质等,所以它们是优秀的目击者,比人还要可靠。”
“这么说来,它们倒还挺有用的。”我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科学在进步,可以变不利为有利,化腐朽为神奇,我不得不承认,事实证明,蚂蟥能够接续断指的血管,而蛇毒早已被用作止血良药。
连祖国医学都说童子尿能治疗头痛、咽痛、腹痛、发热、肺痿咳嗽、痔疮等症,还可以美容。
但让我就这样接受蛆虫,还是太快太突然了点。
“其实国外早就在研究,把经过消毒的蛆放在伤口上之后,伤口的愈合可能比使用传统药物快,它们可以吞食坏死和被感染的组织,杀死阻碍愈合的细菌,而不会损伤周围的组织,因为它们不会吞食健康的肌肉。”老易见我“默认”了,就继续给我灌输反传统的观念。
“原来它们还是益虫。”我的底气渐渐不足。
“蛆虫能很漂亮地将伤口处理干净,这在几个世纪以前人们就已知晓,特别是当时军队的军医,他们发现士兵的伤口偶然寄生了蛆虫后不但没有使伤口感染加重,而且愈合得特别快,抗生素出现之后,蛆的使用才日渐减少,现在人们一听说蛆,都会把它与肮脏、恶心联系在一起,但实际上,蛆是工作效率很高的伤口清洁工,在它的精心呵护下,很多久治不愈的伤口能重新愈合,目前欧洲和美国有200多家医院在运用蛆疗,医治由于褥疮、腿脚溃疡、刺伤以及经久不愈的术后伤等所引起的损伤感染,而且无需麻醉,大大减少了患者的痛苦。”
道理很简单,我又不是那么愚顽不化,实在是小时候受刺激太重,才不愿意接受坏人变好人的转换,但细想一下,还是可行的。
——伤口遭受感染容易变为坏疽,如不除去坏死组织,感染了肢体不免溃烂,就像傅凡的创口,假如失去血液供应的组织受到芽孢梭菌属等病原菌的侵害,后果还可能是致命的。蛆会在伤口表面来回爬动,不断地分泌出蛋白水解酶,溶解并吃掉伤口的坏死组织及细菌,清除坏死皮肤,消灭有害细菌,有利于血液在组织内流通,长出新生的肌肉。
但是——
“易老师,蛆虫本身就不干净,比如说粪缸里的蛆虫,表面附有大量的大肠杆菌,这些细菌同样会加重切口感染,甚至是多重感染,这怎么办?如果预先进行消毒处理,蛆虫以肮脏为滋养源,把细菌灭光了,恐怕它们也活不了多久。”我问。
“你问得没错,所以我们不能用普通的蛆虫来疗伤,需要一种特殊培育的医用蛆虫,既能祛腐,又不会传染病菌。”
“我们有这种虫么?”
“没有。”老易回答得很干脆,“就算有,我们医院的实验室也没培育养殖的条件!”
那不白说么?
“不过你放心,刚好我有个博士生同学,现在美国加州大学专门做蛆治疗法的研究,他想在中国试验性推广,经中科院牵头,过两天就要在我市成立实验中心。”易庄谐面露微笑,揭开谜团。
真相大白,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
难怪他叫我不要一个人扛,难怪他一点都不着急。
他其实早就看到了傅凡的创口是不容易治愈的,但时机未到,就让我自己想办法。
现在时机到了,《石头上长草》我也学得差不多了,加上傅凡的婚期临近,刚好可以把虫子请出来镇镇邪。
“易老师你亲自上阵,肯定没问题了。”我长舒了口气。
“不过,要一般患者接受这种治疗方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需要抛开人们的思维偏见。”老易皱眉说。
“是啊,连我都有点受不了,傅凡必定是宁死不屈,不过我有办法。”我想了想说。
“什么办法?”
我凑近老易的脑袋轻声耳语了片刻,他就笑着点头了。
“好,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你给傅凡安排好了就去准备梁亲亲的病例讨论,下午来的都是各科主任,众口难调,让他们同意可得下点功夫。”
“放心,易老师,全院大讨论也就是过过场,这么多人发表一大堆意见,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这是惯例,他们都是些打太极的老滑头,赚了会诊费就走人,最终决定还得由我们自己拿定。”
“呵呵,过场也得准备啊,至少给高远一个交代,他这次支持我们,我还是非常感谢的。”
“嗯,我知道了,这就去。”老易,你真是个好人,这样也不错,不会活得很累。
“小马,”他忽然叫住我,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再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我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那留美同学还决定在这里开一爿特色美食店,到时候同起去捧场。”
“哦,都有些啥特色?”既然是好吃的,那就太棒了,刚好可以带上可可饕餮一番。
“油炸蛆、牛肉蛆汤、蛆冰淇淋、蛆色拉、蛆鸡尾酒、蛆巧克力沙司……”
我的胃底剧烈抽动,赶紧捂住嘴巴落荒而逃!
气都不喘一口,亡命般地逃进办公室。
迎面而来的告示牌上写着几个名字。
几个下午参加全院大讨论的大人物:
业务副院长俞大同。
肝胆科主任陆高远。
血液科主任柳媛霞。
心内科主任王必春。
呼吸科主任彭天龄。
放射科主任郑世廉。
ICU负责人(代)薛子芳。
……
一大串名字,代表了整个医院的精英荟萃。
可谓明星阵容,强强联合!
不过最要命的还是这个——
麻醉科主任甄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