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原本十分平凡的人,因为频频出场而变得逐渐不寻常。
简直快要盖过我的风头,抢了我的戏分,配角逼宫主角,这是始料未及的。
这不是他的错,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事实上他不像某些病人那样破口大骂或者扑上来拳打脚踢,我已经相当感谢了。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对他负点愧疚。
因为刀是我开的,切口是我缝的,售后服务是我经手的,愈合不良自然要找我维修。
这个百年一遇的苦主就是傅凡。
我真后悔那天不去买彩票,这样的“好事”都能碰到,中个特等奖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
闲话少说,肯定是又出问题了。
否则他不会捂着肚子,不会哭丧着脸,不会……把王福儿叫来!
傅凡的头发整齐闪亮,王福儿紧绷的脸上还化着妆,我记起来了,今天是他们拍婚纱照的好日子。
取景都取到医院里来了,我惊觉不妙,惶恐地上前招呼:
“福儿,有空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王福儿搀扶着傅凡,非常平静地说:
“马亮,你放心,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可可。”
只有这么一句,没有第二句。
对于我来说却是晴天霹雳,平地炸雷。
用不着这样来威胁我吧,拿可可来压我——我真的是吓着了。
事情到底有多严重?我忽然发现傅凡捂着肚子的手指间有黄黄的液体流出。
他当然不会捧着个黄金瓜来拜见我,他唯一能让我动心的礼物就是那个迁延不愈的切口。
我终于明白了老易在半个月之前的那个微笑。
我的处境确实不怎么好,简直糟糕透了!
但论到倒霉,这里有一个人比我更有资格叫苦。
傅凡。
他没有,他叫不出苦,说不出话,这个本该欢欢喜喜的准新郎官愁眉紧锁,目光呆滞。
神色凄楚。
他瘦了许多,比手术之前还要憔悴,必定是经受着创口和心灵的双重折磨和煎熬,一夜白发。
我心如针刺般难受,唯一让我欣慰的是,他看着我的眼神还不是那么绝望。
盖在创口上的纱布足足有八层,但是现在全部都湿透了,创口分泌的脓液来势汹涌,恐怕再拿八层纱布也照湿不误。
创面污秽浮肿,经过昨天双氧水的腐蚀,更加严重,张力极高,已经将里里外外的缝线通通绷断了!
黄黄的脓水从深不可测的底部淌出,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两天之内竟然改头换面成这个样子,我差一点以为是被浓硫酸毁容过了。
纱布一揭开,酸馊的气味在换药室弥散开来。
这究竟是个什么切口感染?细菌?病毒?原虫?问题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我的头皮开始麻了。
“我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了?马亮。”傅凡在床上无力地呻吟,“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对不起,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了,所以我向老易求助。
他说过,我们并不是一个人,他还说过,叫我不要硬扛着。
现在就是这些话兑现的时候了。
老易的表情却很轻松,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看着这个令人伤透脑筋的创口,他凝神沉思,时而皱眉,时而展颜,时而侧首,时而闪目,就差在嘴上叼根烟了。
《石头上长草》碰到了对手。
一个平凡的人,一个不平凡的切口。
“怎么样,易老师?”我忍不住焦急地轻声询问,又怕扰了他的思路。
“咣当——”门被撞开,一条滚圆的人影陷了进来,所有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刚说到切口感染愈合不良,这里就有个现成的病例,这位患者请你配合一下,范有保,过来,让赵老师我给你好好的现场讲解。”赵冲硬是生生地挤到了床边,把我的计划全盘打乱。
“赵老师,还有一叠化验单没开呢。”范有保极不情愿地抱怨。
“开化验单有的是机会,听赵老师讲课是可遇不可求的,难得今天我心情好,给你点拨几句,保管终身受益,换作平时,就算跪在我面前,都不一定有机会。”赵冲严肃地沉下脸呵斥。
我本来想哄他走,但老易没动静,我也不好意思发作,毕竟当着患者面前和自己科室的医生争吵是不明智的举动。
“这位医生,请问我这个切口能长好么?”傅凡看见赵冲侃侃而谈,架势十足,还以为是神仙下凡,赶紧坐起来请教。
“组织腐烂,创口红肿,分明是感染化脓,缺血坏死,如此污秽不堪,若不是长在肚脐眼上,我还以为是个屁眼呢,哈哈,恐怕只有马应龙痔疮膏才能作用了。”赵冲大笑着,全身的肉抖动晃悠。
“你——”王福儿柳眉倒竖,涨红了脸就要论理。
“莫急,这位美女,我的话是不好听,却是实话,小马虽然还只是个住院医师,不过他的诊疗水平已经和我当年不相上下了,试想一个普通的创口怎么会难倒他呢,其实这个创口的治疗全程我都是在关注的,真可谓荡气回肠,一波三折,基本上该做的他都做到了,而且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跟你说他做得很好,可是还不能见效,所以最后的结论就是——”他看着傅凡,忽然不说了。
“就是什么?”傅凡可憋不住。
“这是一个不大容易愈合的创口。”
晕倒!
他还振振有词继续演说:
“你们觉得这是句废话是吧?那就错了,要得出这个结论除了得有丰富的临床经验,扎实的理论基础,还需要有深入浅出去伪存真的分析能力,越是简单的道理越容易让人蒙蔽,要知道切口感染通常取决于病人的抵抗力的强弱和细菌的毒力,局部组织坏死、血肿、异物,都能削弱切口局部组织的抵抗力,给细菌繁殖创造条件,容易并发切口感染。在另一方面,如果细菌的毒力强大而数量众多,即使病人的抵抗力没有明显减弱也会并发切口感染。但是这是个腹腔镜的清洁小切口,以上种种原因都可以排除,加上细菌培养也是阴性,所以外因并非关键,那么剩下的当然就只有患者自身的原因了!”
房间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反驳,大家都很惊讶。
惊讶这么有学术营养的话居然会从赵冲的嘴里迸出来。
“自身抵抗力底下引起继发感染,感染再度加重抵抗力下降,如此恶性循环,恐怕没有个一年半载是不会有结果的。”
“这么久才会好?!”傅凡和王福儿齐呼。
“这个结果可不是好,而是肠穿肚烂!”
“啊!”傅凡当场晕了过去,七手八脚上去猛掐了好几分钟人中才把他弄醒。
“怎么办?怎么办!”两个绝望的人向神仙发出最后的呼救。
“除非你能找一个武林高手将他的内功输注给你,提升耐力,将创毒逼出,显然这是不可能的。”赵冲摸了摸下巴说:“所以只有用唯一的办法。”
“什么办法?”
“壮士断腕,忍痛割肉,再开一次刀,在创面扩大之前将所有不良组织全部切掉!”
没有了刺激因子,也就消除了病根,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是——
“既然是自身的原因,万一新的切口又长不好呢?”提问的是王福儿,正合我意。
“这……”赵冲的表情顿时凝固,语塞半晌才抓了抓头皮,支吾着说,“到时候再说了……反正原来那个问题是解决了……至于新问题……自然也会有新办法的。”
“好了好了,赵教授,你剜肉补疮的高见我们算是领教了,请封闭贵口吧,我们可要干正事了。”他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下了头,我就知道他的演说可以结束了。
“不听前辈言,吃亏在眼前,小师弟,记得向我多讨教。”他见我们都不理睬,带着范有保悻悻地走了。
于是所有的目光又落到了老易身上。
刚才他一言不发,任赵冲胡说八道。
现在总该发表一些意见了吧,否则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活活羞死了。
“怎么样,易老师?”我咬了咬几乎干裂的嘴唇,又问。
“他说得没错。”
“他?赵冲!”我懵了,“你说他说得没错?”
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他说得话怎么可能会正确呢?
老易没有否认。
“难不成真的要在傅凡的肚子上重新割一刀?”我说这话,傅凡的身体就开始颤抖。
王福儿赶紧搂住他,事情到这个份上,两个人差不多要抱头痛哭了。
“他说得虽然没错,但再次手术却不是唯一的办法。”易庄谐还是不紧不慢,心平气缓。
“原来易老师你心中早有办法了!哈哈。”难怪一点也不着急,赵冲张扬放肆也不阻止说句公道话。
“办法是有,就看你敢不敢用了。”
老易你真坏,还学会卖关子。
“只要是有效的办法,有什么不敢用的?”好歹也是高年资住院医师了,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有不敢用的换药方法?说出去真是连自己都会笑话自己。
“好,那我们出去讲。”还要避人耳目?老易越是神秘兮兮,我越是好奇得要命。
傅凡一听有好的方法,又出自易主任之口,自然是言听计从,赶紧催促我们出去。
我有种预感,《石头上长草》要续写传奇之篇了。
作者当然还是老易,施行者却是我。
我像一只跃跃欲试的小老虎热切地望着易庄谐,竖起耳朵聆听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他才说了一个字,我就忍不住暗自庆幸。
庆幸自己没能顺利地吃下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