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霞嫒的脸色彻底变了。
就像被人狠狠地抽了个耳光，阵阵发白，时而发青。
我轻声感叹：不可否认，本质上她还是个好医生。
一个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的医生，所以她才会据理力争，得理不饶人，才会霎那知晓我的意思，无语应答。
大家都知道中医的诊断方法通常可以概括为四个字。
“望闻问切”：观气色，听声息，问症状，摸脉象，合称四诊。
其实后面还有个“嗅”法。
嗅病人的口味，胃气，汗臭，粪便甚至是月经。
亲历亲为，是一个医生必备的职业素质。
西医也就是现代医学，尽管以实验室检查和仪器辅助诊断最为见长，但也非常强调医生主观能动性的重要性。
大同小异，也是四个字。
“视触叩听”，同时伴随详细的问诊。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尽快尽早尽全面地获取病情资料，准确地得出诊断，对症下药，药到病除，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整个医疗行为似乎就是这些内容，很多人包括医生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但事实上他们忽略一点。
——治病并不等同于救人。
医生也不只是看毛病的学问，医学，首先是人学。
人之不存，病将焉附，以人为本的口号，不是随波逐流赶时髦，自古至今，从来就有。
医学的伟大之处，并不仅仅在于疾病的攻克，伤痛的治愈。
更在于心灵的互动，人性的交流。
因为病人是人，医生也是人。
没人拥有支配他人身体，生杀予夺的权力，医生也不具备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的魔幻能力，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健康，全靠我们自己：疾病的预后归根结底决定于病人自身的抵抗力，说得玄乎些就是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生命和自尊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是否在医院，不管是否穿着白大褂。
于是当你治愈了某个病人，或许恰好也治愈了自己的某个疾病。
为医者第一件大事，全身心地了解病人。
满腹经纶的主任医师柳霞嫒忘记了在滔滔不绝之前应该去看一看病人。
最基本的诊治步骤。
有意思的是专家们居然没有一人提出这个要求！
绝非巧合。
“哼！”有人在冷笑。
笑声如钻，尖酸刻薄。
烟雾散去，人形显现。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说这些不切实际的废话，我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胡闹！”心内科主任王必春，用力拧灭烟蒂，坐在椅子上，不耐烦地说。
“王主任有何高见？”我转过身，仔细打量着这位仁兄。
打狗也要看主人，在我们的地盘，又有陆高远坐镇，就算对我有再大的意见，也用不着如此放肆。
我忽然想起，王必春，是ICU原主任陈惠平的拜把兄弟，本来在陈的协助下，准备成立CCU（心脏重症监护室），现在陈入狱，他也就没戏了，难怪一肚子窝火。
“我知道你的意思，没去看病人是吧，病例讨论，讨论的是疾病，有临床资料就可以讨论，意见统一就能够下结论，专家们的时间都是非常宝贵的，这个结束了还有别的科室，你倒说得轻巧，每个病人都去看一遍，从头摸到脚，一天一个病例也完成不了，说白了，医院成立我们这个病例讨论小组只是为了防止医疗纠纷，减少医疗差错，有些模棱两可的疾病，干脆劝他们转院算了，留着治疗迟早是个祸根，病人有什么好看的，防的就是他们，敌人。”
听到敌人这个词，大家都笑了，却没有人反驳。
“恕小子我愚昧，再问一句，王主任，现在的医疗环境确实特殊，人人自危，照你的意思，全院讨论也变了性质，不再以讨论疑难杂症为主，而是以避免纠纷为先，那么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就不会犯错了，却不知这样对医院的发展是否有好处？若是医生的自身技能得不到提高，是否会对医疗纠纷的避免更加不利呢？”
“大道理谁不会讲？为了全人类的幸福最光荣了，可是现实逼迫着你低头，你去问问这里哪个主任没有吃过病人的亏，大家变得如此小心是有苦衷的，你们陆主任是医务科长，再清楚不过了，做得多不如赔得少，医院又不缺病人，有风险的事情尽量别去做，做成功了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出了些并发症，哪怕是允许范围之内的，病人和家属才不在乎什么诊疗知情同意书，一个字，吵！然后是赔钱，不给？叫大帮人闹，打，人身攻击，竭尽无赖值能事，这哪里是在看病，黑社会也没有这么混乱，本来就赚这几块工资，哪经得起这般折腾，自己人又不团结，冷不防还倒打一耙，一件两件如果还不能让你寒心，接二连三的事故发生就不会使你盲目热情了，我的话是很难听，不过这就是现实！年轻人，你还嫩着呢！”王必春呼的站了起来，冷峻地看着我，矛头却很明显。
还是没有人反驳，也没有笑，只是默默地赞同。
易庄谐的拳头又开始握拢，陆高远停止了和俞院长的交谈，举目虎视。
还有什么事比全院首例这样的治疗更具风险？
如果失败，传出去，后果无疑是很严重的。
数十年的功名毁于一旦不说，效仿而起的纠纷必定如潮汹涌。
既然大家都没有说话，专家们的意思也就显而易见了。
像腹腔镜切脾治疗ITP这种高风险的操作还是不要去开展为好，保守一点，内科治疗，治疗不好，还可以推到上级医院进一步治疗，要是开刀失败，这一辈子就粘在这里了。
从大局考虑，也不能说他们没有道理，毕竟强狠的医闹是可怕的，发作起来不亚于当年的红卫兵，可是总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吧，难不成还没开展就被否定在襁褓里，我该如何不卑不亢地反击呢，还是把这个难题抛给陆高远？
陆高远的瞳孔开始收缩，却没有站起来发表意见的意思。
因为有人已经站起来了。
赵冲！
我没看错吧？我没看错，成龙，李小龙，史泰龙，哪怕是恐龙都可以有替身，但是赵冲不会，没人拥有这般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以代替他。
我也不是怀疑他的实力，只是方才身为主治的赵教授逃遁得太快，这次勇往直前地现身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但是既然他出手了，我绝对相信这是一记重磅炸弹。
不管是哪一方的武器。
皇亲国戚赵冲如是说：
“王主任，你说得太好了！一针见血，一语中的，一言以蔽之：要是每个科主任都有你的一半觉悟，我们医院的医疗纠纷肯定能创历史新低，达到零度保险！”
王必春愣了愣，拍拍胸脯说：
“赵医生过奖了，久病成刁民，这也是这长期和病人斗争周旋得出来的唯物主义朴素经验，希望和大家共享，减少血的教训。”
他面露喜色，大概想到了赵冲会在他院长表哥那里替他王主任美言几句。
这里恐怕只有我们科室的人知道他倒霉了。
赵教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表扬别人的同志，无数次的事实证明了这个道理。
果然，他扬鼻一哼，正经地说：
“王主任，不仅如此，我觉得你还应该在科室里配备AK-47，榴弹炮，手榴弹，瓦斯催泪枪，电警棍，手铐之类的防暴武器，并嘱咐每个医务工作者每星期要接受48小时武装格斗训练，护士站的窗口就和银行的一样装有防弹玻璃，医生办公室的门换成30厘米的钢板，隔离衣也是特制防弹的，病房的窗户都装上铁栅栏，病号一只手打针，另一只手带手铐固定在床头上，下床活动要打报告经院长批准，对陪床的家属也有要求：体重不得超过50公斤，智商要在80分以下。医生上班带专用的只有三个眼的面罩，以免被病人看到真面目，下班有专用的安全通道，不走楼梯，主治医师级别以上的医务人员每人配备2个武装保镖24小时贴身保护，楼下有防弹车统一接送，医院大门口装有金属探测机，所有进入的人员必须保证不携带金属物品，还有保卫科的成员都是退役特警……”
“哈哈……”终于忍不住了，台上台下笑声一片。
只有王必春的脸就像方才柳霞嫒的面孔，青黄不接。
我不得不替他捏把汗，因为赵冲的打击从来都不是仅此一回下不为例的，没等他想好对辞，又来第二波。
“内科医生不坐诊，外科医生不开刀，反正某位大人物说过医疗也是消费，就像商店里买东西，马戏团看杂技，那么我不卖总行了吧，病人跪在你面前，哀求着，王主任啊，给我看看病吧，你坚定地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吃不消，我不会看，病人抱着你的腿哭着喊着也不去理睬，除非他说，就算你把我看死了也没关系，并愿意签下生死状，十族以内的亲戚朋友都画上押，同意之后你再给他看病，这样的话，应该可以完全避免医疗纠纷了，我说的对不对，王主任？”
王主任不答，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
“王主任，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以您那样德高望重的身份肯定不会和我计较的，是不是，再说您的时间那么宝贵，哪有工夫陪我来胡闹？据说全院讨论一次就可以拿到100元人民币的会诊费，还是免税的，一天讨论个几次就可以……嘿嘿，换成是我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检查病人身上。”
完了，彻底完了，我仿佛听到了喉管喷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