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帮人得意的眼神,我忽然觉得很好笑。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可以用来保证,名誉,人品,感情,忠诚,甚至是一厢情愿的憧憬。
但治病这种事情不可以。
哪怕是最最轻便的疾病。
医生所做的永远只是竭尽所能。
这一点没有谁比医生自己更清楚。
人体是如此微妙的有机组合体,我们有幸掌握了皮毛中的皮毛,能够治愈的疾病也是少之又少,在探索中发现问题,在困惑中寻求觉悟,穷经皓首,末路白发,或许得到的仅是走火入魔的灵光一现,稍纵即逝。
踏着前人的躯体,奋力向前,但终归要就地仆倒,以各种姿态,或壮烈,或卑微,成为后来者的铺垫,然而积少成多,百川入海,经验凝聚成理论,理论汇合成系统,神秘的生命之门就被一层层逐渐开启。
不要抱守经典,不要坚信成果,不要懈怠自我。
怀疑地接受,反复地应证,不断地更新。
所有的医务人员都应该这样做,每个时代的老师也一直是这样教导学生的。
有尝试就会有失败,有失败就会有牺牲,这才是客观的事实。
可是彭天龄现在却等着我们的保证。
保证这个手术成功,保证术后有效。
100%的perfect。
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对不起,彭主任,我们同样也做不到,所以才会请求全院讨论,各科会诊。”
“那么凭什么要开这个刀?”他吐字声声,步步逼近。
“是药三分毒,没有万无一失的治疗,哪怕是打针,就算最普通的盐水,都有不良反应的可能,如果要求百分百的治愈率才可以出手,恐怕病房里许多病人都只有等死,内科提倡的诊断性治疗,经验性用药不正是摸着石子过河的典范?”
“你说的没错,但别忘了,诊断性治疗和经验性用药通常是对于病因不明的急诊病危患者,孤注一掷,死马当活马医,通常这种别无他望的境地,家属就算不理解,也只能接受,而现在你手头上是一个生意勃勃的小姑娘,并非到了无药可救的绝处,而且这个药的效果还是很好的,只不过是患者要求手术治疗,你就同意给她开刀,主次颠倒,医生怎么可以被患者牵着鼻子走?这个手术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打起官司来肯定输。”
“医生当然不能随便听从患者的指示,但病人的正当理由还是需要考虑的,结合病情,得出适当的诊治方案,ITP虽然不一定要用手术治疗,但也没有规范说不能用手术治疗,彭主任你自己刚才也说没有明显手术禁忌,既然如此,为何不放手一试?”
“你们准备拿这个病人做试验?”他的眉心骤然紧缩。
“不是试验,而是一种成熟技术在基层医院临床应用上的推广,前人早已证明了腹腔镜切除脾脏治疗ITP是可行的,并且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理论支持,我们开展院内首例就是为了学习新技术开展新项目,不致落后;抱残守缺,固步自封,对医院的发展是阻滞的,请你想想,如果成功了,她,还有许许多多的患者将再也不用为激素的毒副作用而痛苦。内外科的治疗并不是势不两立,走的路虽然不同,但目标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减除患者的病痛,基于此,又何必执拗于采取哪种方法?就像急性胰腺炎以前经常用手术治疗,而自从生长抑素出现之后,广泛的临床应用证明了内科治疗的效果远远优于外科手术,观念便逐渐得到改变,还有胃肠道良性肿瘤的内镜下切除,大有代替传统外科手术的趋势,有人甚至提出通过胃镜切除阑尾而达到体表无创的效果,你能说这些尝试不是革新么?尝试过程中风险在所难免,可比起成功的意义,又算得了什么,谁又能说几十年之后这些创新不会变成潮流造福人类呢?”
“马医生,你好像又忘了一件事。”彭天龄盯着我的眼睛,冷冷地说:“我们不但是基层医院,而且充其量只是个势单力薄的市级小医院,该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是有严格限制的,雄心壮志谁不曾有过,但很多事情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条件受限,跟得上时代的脚步就很不错了,领先对我们来说是不可能也是不允许完成的任务!自古以来都是庙大的和尚好当,创新是要有资本的,省级医院比市级医院更容易开展新技术新项目,国家级国际级的医疗机构根本就不用顾虑什么医疗纠纷,可以放手大干,因为有国家力量支持,历史上要论最大胆的医学探索无疑当属日本的731部队,大量的战俘被投入活体解剖、高压电击、感染疫病等各种极度野蛮的人体实验,甚至施行了最早的肝肾肺等器官移植,当然只是手术操作上的练习,这些资料对日本和美国的医学发展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郑主任,请恕我无礼,”我压抑着内心的愤怒,打断了他的话,恨不成声:“这些法西斯军医不过是一群禽兽,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不是我们的同类,是医学的败类和耻辱,请不要把这两件事相提并论。”
“哼,那你知道现在的老百姓是怎么评价医生的么,也是这两个字,禽兽!”彭天龄涨红了脸,激动地说,“不仅如此,还有许多令人发指的称谓,恐怕731部队的军医听了都要脸红,有这样一首诗……这样描述……”
他停顿了片刻,抿了抿灰白的嘴唇,开始声情并茂缓缓地朗诵:
“有不少人把医生比作强盗,
但在我看来,怎么能把医生看作强盗呢?
医生和强盗还是有很大区别:
强盗通常只在晚上作案,医生却全天候抢钱;
强盗风里来雨里去四处流窜,医生冬天暖夏天凉环境优雅;
你把钱交给强盗是为了活命,你为了活命而把钱交给医生;
强盗只能抢光你身上的财富,医生却能抢光你一生的积蓄;
强盗只会逼你掏钱,医生却能逼你借债;
你碰上强盗作案可以破财消灾,你碰上医生抢钱却得倾家荡产;
强盗作案时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医生抢钱时理直气壮无所顾忌;
强盗还怕你人多势众,医生连警察也照抢不误;
你被强盗抢了可以报警,你被医生抢了只能认命;
强盗作案时把自己打扮成魔鬼,医生抢钱时把自己伪装成天使;
强盗抢光你的钱他逃跑,医生抢光你的钱你滚蛋;
强盗钱抢多了叫数额巨大得枪毙,医生钱抢多了称贡献突出受表彰;
你把强盗杀了叫正当防卫,你把医生宰了叫违法犯罪;
医生一辈子也许不会被强盗抢,强盗一生中肯定会被医生抢;
医生上辈子肯定是强盗,强盗下辈子一定想当医生!”
语意悲愤,表情凄怆,足可以与濮存昕媲美,和杨洪基比肩。
不愧是个多才多艺的才子医生。
相信大家都看到过这段话,前几年的一个帖子,代表着群众的普遍心声,却是对大部分医务人员的误解,此刻从彭天龄的嘴巴中吟出,依旧不觉令人动容,令人心痛。
默哀三分钟。
有一种苦水无处倾吐的郁闷涌上心头,我好像有点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百般阻挠这个手术开展了,不由得扼腕抚膺,喟然长叹:
“郑主任,医难当头,难道就只有明哲保身,见死不救?”
“救,可以!风险,谁负责?”彭天龄目射寒光,单刀直入。
“为什么非得要往不好的地方想呢?医生也是人,只能尽人事,尽力完善准备,仔细操作,避免差错而已,但有些并发症是无法消除的,教科书和诊疗规范里都写得清楚,属于准许出现范围之内。”说来说去还是一个风险承担问题,说得嘴皮子都干爆了,就是无人接手。
“病人和家属会管你是不是并发症?出了问题就要吵已成定律,说过的话可以不算,签过的字可以耍赖,术前信任术后反目,这样的病例我们见的太多了。”彭天龄一口咬定。
“病人吵大多是为了钱,这个手术是我院首例,按规定可以减免一些医疗费用,这对于纠纷的发生应该有所保障。”
“人心深似海,要不怎么叫贪得无厌,快死的人都能送到医院当作摇钱树,更何况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年轻人,到时候狮口大开,马医生,恐怕你这辈子的工资都不够用来给她养老。”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郑主任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理这个病例?”尽管有所心理准备,还是想不到全院讨论竟然是这么窝囊。
“转入上一级医院。”
“放弃?这么好的一个病例,太可惜了,腔镜中心就需要这样病例扬刀立名啊。”
“那也没办法,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不得不谨慎,忍痛割爱是为了顾全大局,保存实力,我们医疗鉴定小组是这样想的,希望肝胆科各位医生能够理解。”
“因噎废食,功败垂成,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机会流去,好恨,好恨!”我几乎咬破嘴唇,却想不出个周全之计。
“医道兴亡,匹夫有责,可这是个谁也承受不起责任的时代,造物弄人,生不逢时,问情天恨海,谁愿担当?”彭天龄仰天闭目,喃喃自语。
“我愿意。”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一个坚定的身躯立起。
易庄谐。
“老彭,别为难他了,手术所有风险,我愿一肩承担。”
他淡淡地说,深陷的双目流淌着无限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