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一凛,骤然抽紧。
不要啊,易老师,中计了,他们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千呼万唤,前面那么多铺垫和作秀,利诱威逼倒苦水,装疯卖傻露矫情,都只是他们的诸多手段之一,为达目的,倾情演出。
想阻止,已经来不及,现在他们显然获得了预想的效果,某些人开始搔首脑耳,窃语暗喜。
易庄谐把手支放在桌上,轻轻吸了口气,看着我温和地说:
“小马,坐下吧,让我来跟他们谈两句。”
“易老师,我要和你并肩作战,我能行的,我们又没有做错,干嘛要千方百计阻挠刁难!”我急说,不愿退下。
他摇摇头,笑了笑说:
“有些事你可以帮我,有些事却一定要自己来解决,他们的目标不是你,这些风险本来就应该由我来承担。”他转过头,对着彭天龄说:“是不是,老彭?”
“易主任言重了,鉴定小组审核是有原则的,我们处理问题一向对事不对人,作为老同事,我很佩服你能知难而进,迎刃而上,但开刀不是开玩笑,我既是鉴定小组组长,更不能徇私违规,有些话还是非常有必要问一下。”说到这里,彭天龄的声音突然变冷,“你凭什么可以承担责任?你在进修期间独立操作过几例?成功几例?术后随访如何?有什么客观数据支持?”
易庄谐没有说话,默默俯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慢慢打开,然后掏出一个本子当面递上。
朴素的封面,简单的色彩,上面印着几个字。
是一本刊物,每个医生都会动容的刊物。
中华普通外科杂志。
由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主管,中华医学会主办,北京大学人民医院承办,为国内医学界最高级别专业杂志,权威期刊。
这是去年第六期的版本,目次中有一篇论著,题名叫《腹腔镜脾切除治疗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202例》。
第一作者:易庄谐,第二作者:欧阳丰。
去年第六期的文章,按照国人的办事效率,除去审稿修改的步骤,最起码要在前年年底完成,易庄谐在东方微创学院进修的时间不过一年,也就是说不到两个月的工夫,他就完成了以上数目的操作并生产出高质量的论著!
这是一个怎样的概念,我无法体会,只能望洋兴叹!
彭天龄愣住了,想了想,说:
“纵然如此,万一出了问题又当如何承担?”
易庄谐还是没有说话,又拿出一个本本。
还是朴素的封面,简单的色彩。
众人齐声嘘呼,有人还站起身来伸长脖子瞪着眼睛怔怔发呆,仿佛看到了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上面也不过是印了几个字,另加一个徽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房屋所有权证!
“易老师……”我的鼻腔一酸,泪要涌出。
易庄谐朝我摆手制止,这一次,他没再回头和我说话。
他静静地看着彭天龄。
彭天龄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这确实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愤怒袭上我的心头!
逼人太盛!古时候医生为患者减免诊疗费可以成为美谈,现在的医生冒着风险给病人开刀却要准备卖房赔钱!
“哗啦——咔嚓——西索”我听见有纸张被撕碎揉紧的声音,恰似心房撕裂的声响。
看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泯灭了良心,此情此景,纵然敢怒不敢言,也忍不住要寻找一样东西来泄恨。
哪怕只是一张纸,这一张纸,就像拯救人性的稻草,单薄柔弱,却并非虚无缥缈。
但为什么还是没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陆老师——我哀求地看向陆高远——你帮一下易老师好不好?
陆高远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两手交胸,双唇紧闭,面无表情地目睹这一切。
他就像一尊冷漠的塑像,置身事外,冷眼相看。
他的眼中已经消失我的影子,再也没有任何记忆能让他回心。
这一刻,他又恢复了那个无懈可击的陆高远。
我的心顿时彻底粉碎。
时间变得凝滞,最后终于停止,于是连纸张揉捏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压抑得太久,有时便会失去反抗的勇气,当妥协变成一种习惯,侮蔑临头也会无动于衷。
更何况是别人的不公,毕竟大多数人是为自己活着的,“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我们从小就被这样的古训教导着。
像易庄谐这样不知变通的人是不适合在现实中生存的。
强权之下,岂有完卵?
我并不想做一颗软弱的完卵,但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却是强忍,忍住愤怒,忍住冲动,忍住泪水!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只要站在这里,就绝不能让易老师失望!
因为,我是他的学生。
士可杀,气不可堕!
对峙,无声的对峙,以风卷残叶之势,开始沸腾。
惊讶很快变成了猜忌,变成了狐疑,变成了嫉妒,变成了无可名状的狠毒。
数十道目光犹如千万把无形的刀剑往易庄谐身上招呼。
易庄谐却像一潭平湖,水波不兴,青萍不起,溶解了戾气,消没了怨怼。
但山雨欲来,黑云压顶,俨然一派沉沉死寂!
空气也凝固了,充斥胸腔,呼吸开始费力,眼看就要窒息。
忽然一滴水珠划破沉默,自空中轻轻滴落。
溅洒在桌面上,融化了无数微尘。
人,岂非就是微尘,生命,岂非就是雨珠?
朝闻道,夕死足矣。
“老易,我服了你了。”彭天龄一声长叹,仰天闭目。
汗出如浆,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
原来水珠不是雨珠,而是汗水。
情不自禁的汗水,发自内心的汗水。
他的整个人虚脱了一般,垂首佝背,萎顿地说:
“身为医者,于心于术,我都愧不如你,再争辩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只有一事不解,为何如此执着要开这个刀?”
“病人需要手术,刚好我会开这个刀。”易庄谐淡然一笑。
“就这么简单?”彭天龄吃惊地问,转而又若有所悟:“是啊,简单为本,返璞归真,医生医生,重在医治生命,学海浩淼,哪容分心旁骛?是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舍本逐末何其愚蠢!医生本来就是个自我道德约束的职业,不应该用律法规则来限制,穷刑黩罚,适得其反,人人自危,荼毒生民……”
目光空虚,喃喃自语,他竟似痴了。
“老彭,你怎么了?”易庄谐微一凝眉,上前探问。
“我没事,这次病例讨论非同小可,我才疏学浅,不堪重任,还是请俞院长定夺吧,先行告退,先行告退……”一边语无伦次,一边跌跌撞撞着出门了。
“彭主任——”陆高远霍地起身,想起追赶,又不便离去,朝屠行健使了个眼色,屠行健立即尾随而去。
“俞院长,您看如何是好?”陆高远沉声问道。
“大家都先坐下。”俞大同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不要搞得这么严肃嘛,有点偏题哦,尤其是庄谐,快点把房产证收好,这算什么样子,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们医院胆小怕事,连处理纠纷的能力都没有,医生毫无安全感,开个刀都要作倾家荡产的准备,难怪把彭主任吓跑了,你就是这个犟脾气,认定的事情谁都劝阻不了,这些年来一点都没变,哈哈。”
“是啊是啊,易主任非常人走不寻常路,胆识过人,与众不同,令人钦佩,钦佩!”众人又是一阵附和,气氛便缓和了不少。
“俞院长,还是等你作了决定,我再坐下不迟。”易庄谐“固执”的一句话,现场又开始变冷。
俞大同轻咳了一声说:
“人命关天,又事关医院前途,我可没有权力轻下断论,就算有,我也不能这么做,现在都已经是和谐社会了,更要体现民主,我建议还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然后再把这个结果向院长汇报一下,至于风险承担问题,肯定会有适当的方式解决的,堂堂人民医院,让你易庄谐自负盈亏,那不成了千古笑话!”
“这不要紧,只要是我易庄谐出的差错,该担的责任一定不会推辞,该罚的钱也决无怨言,现在就可以立字为据,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有意外,与别人无关,不要责罚科室负责人,不要株连其他医护人员,尤其是小马,他虽和我隶属腔镜中心,但我是他的上级医生,他的一切行为都应该由我来负责。”
我哽咽了,扭过头狠狠地擦了擦眼睛,说不出一句话,心中却暗暗咬定:
易老师,你不能签那个字,就算让你失望,我也要阻止你!
“这个慢慢再说,大家先举手表决吧。”俞大同用手指叩了叩桌面,“赞成易庄谐开这个刀的请举手。”
话音刚落,我就迅速地举起手来。
可是我很快就发现我并不是第一个。
老易自己比我举得还快。
但他也不是第一个。
第一个举手的人是一个被忽略了很久的人。
事实上他恰恰是最不应该被忽略的。
人若无名,才能专心,唯有专心,才出精品。
麻醉科主任甄耀明。
他终于出手了。
却不知这一次会要了谁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