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在闹铃之前把我唤醒的是一首歌。
一首烙印级别的儿歌,轻轻撩拨,我便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我要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
快点把我的红领巾拿来,早自习就要开始,快来不及了!
太阳还没上山,对我傻笑的不是花儿,也还是流氓兔,说早唱歌的当然就是小黑了。
“你一只喙齿类动物,请不要这么有学问好不好,这样会让我很难堪的,我已经不背小书包好多年了,再者,你自己就是小鸟,应该用第一鸟称——”
“Really?How’reyoudoing?”小黑斜着脑袋,冷不防蹦出一句英文。
“I’mfine,Thankyou,andyou?”几乎不用思考,我的回答脱口而出,太熟悉了,这对话,非常非常“书本”的英语,小时候在英语课上作对话的时候,上面的三句话总是连着说,从来不知道变通,诸如此类的还有“what’syourname?mynameisLiping.”等等,就像古诗一样深深地印在在脑海之中,哪怕提问的是一只拾人牙慧的小鸟,也会毫不犹豫的对出下联。
小黑完全不知道它唤醒了什么,抖擞几下羽毛,嗖的就飞走了。
门已悄悄打开,伸进一个脑袋。
“亮亮,吃饭了。”
“你干嘛起这么早?”我一边刷牙一边问。
“下面啊,总不能让你空着肚子上班去吧。”
“你也会下面?”大年初一来新鲜,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擦干嘴巴,钻进厨房探查。
“本来不会的,醒来就会了。”她看着我神秘地眨眼。
“有这种事!睡梦罗汉拳?别小看下面,里头讲究还是蛮多的,面性,汤料,时间,还有佐菜……”
“是你啊,我把你昨晚的话细细想了一遍,觉得很有道理。”她把我按倒在椅子上,转过身,开始揭锅。
“爱心和快乐?”昨晚的瞎掰,这她也信?
“嗯,一个富有爱心的人,才会用心琢磨着怎样才会使别人吃得舒心,而快乐的心情则是色香味活泼可口的保证,就像谱曲者的心情可以影响音乐的基调,这两样材质我都具备,所以理所当然也可以下厨啦。”可可挥舞着汤勺,自信而又认真地说。
“那面呢?”
“饺子和剩的,切成细条就是了。”
“快给我看看!”差点被她一闷棍击倒,希望救驾及时,或许还能有所挽留几分薄面。
“不用看了,完工,吃吧,小心烫着。”一碗漂浮着菜叶和油星的快乐爱心面放到了我的面前。
可可亲手捧到我的面前,她显得非常快乐。
第一次煮东西给别人吃的心情都是快乐的。
准确地说来是好玩。
但对于别人来说就不好玩了。
“你吃过了么?”我呷了一口汤,问她。
“没有啊,我怕你不够吃。”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的表情,生怕在上面看到一丝不快。
“哈哈,不错不错,不用亲口品尝居然也可以上得台面,自信我不如你,面条里有面疙瘩和猫耳朵的味道,别开生面,创意我不如你,色彩分明,清澈见底,山水写意也不过如此,格调我更不如你,有两句古诗,刚好可以形容这碗面。”
“什么诗?”看得出她很紧张。
“霜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什么意思?”
“就是说很好吃有很好看的意思。”
“那你一定要吃光哦。”
“没问题,但是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做什么?”
“趁大伙儿还没起床,赶紧去教小黑说几句吉利话,我可不想大年初一就被乌云罩头。”
“好的,那你慢吃,待会儿带它来向你道歉。”可可笑着招手,款款离桌。
“下次好了,上班要紧。”
我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消灭了这碗面。
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空碗,比洗过还要干净。
医院也是前所未有的干净,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
住院部病人基本出光,除了急诊派人留守,门诊全线休整。
现在是医院唯一的淡季,在这期限中,大部分医务人员终于可以全身心地陪伴家人,走亲访友,或者出入境旅游,释放自己,做些平时来不及做的事情,了却遗憾,完美人生。
这一季的时限,只有三天。
三天之后,忙乱如故,繁华如昔。
所以门口根本不需要写什么打折迎宾,跳楼大促销之类的条幅,大年初四,全中国的各大医院统统自动开张。
就算是这仅有的三天时间,有些人还不能尽情享用。
外科医生就是这种人。
对开完刀的病人最起码做到每日一查房,及时了解病情变化和恢复情况,这几成定律,从老一辈传到新一代,并且将无条件地传递下去,就像奥运火炬。
所以各位有志于嫁给外科医生的姑娘们,下手之前务必慎重考虑。
这只是外科医生身不由己的其中一项表现而已。
因为有一种人会时时刻刻想着霸占你们的情郎和夫君,最好全天24小时守候在他们身边,问长问短,随叫随到,嘘寒问暖,排忧解难,使多少罗曼蒂克的约会不欢而散,多少如花似玉的美人独守空房,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病人,将是你们毕生的敌人。
他们身上通常有一两种你们不敢与之争夺匹敌的神奇力量。
比如说罕见的疾病,迷离的症状。
更不用说是揭起医学革命的新技术实现者。
所以我非常狠心地“抛下”留我住宿又为我煮面的可可,风雨无阻地在休息日大清早跑到医院看望非亲非故的胖姑娘梁亲亲。
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更过分的,身为主管医生之一的我,居然还要排队。
在自己的科室排队看自己的病人,就差挂号了,开天辟地第一遭。
还是那句话:大年初一来新鲜,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特别多不单单是怪事,还有领导。
终年未能谋面的院长大人竟然出现在梁亲亲的病房!
她的魅力实在大了点。
院长以下,是五个头发斑白的常务副院长,再下面是各科长,离院长最近做着详细汇报的正是陆高远。
一边介绍,一边朝我这边观望。
我这才发现身边还有许多记者,当然包含了昨天那一批。
追踪报导,市第一例腹腔镜脾切除术患者的生存情况。
当然很好,这是一场胜券在握的表演,根本不需要我的操心。
就像镜头中不需要出现基层的医护人员的面孔。
我悄然退出。
奇怪,这么重要的场面怎么会少那个人呢?
赵冲。
院长大人的表弟,金牌主持人,本应该在这里再度放射光芒,却那么不适时宜地消失了。
“马亮,怎么才进来就走了?待会儿院长还要发压岁钱呢。”护士站有人叫住我。
董姐,她是后夜班,可以下班了。
“压岁钱?新规矩?”
“托梁亲亲的福啊,医院不但免去她的医疗费用,春节期间为她加班的每个医护人员都可以得到一百块的红包作为奖励,这是院长对着镜头亲口说的。”董姐兴奋地说。
“所以你等着?”
“是啊,血汗钱干嘛不拿,反正医院多得是钱,不用替他们省,据说初四开业那天还可以再发三千块,每个职工都有,不论正式临时。”
“所为何事?哪里来的消息?”
“是陆主任透露的,什么事情不是很清楚,管他那么多,有钱发就是好事,想想陆主任上任医务科长之后医院已经发过好几次奖金了,姐妹们对他的支持声很高,下个礼拜的副院长改选职工代表大会,我一定投他一票,很多人都会有这个想法,马亮,你说对不对,要是陆主任当了副院长,或者院长,医院的效益和福利会不会更好些?”董姐交叉着双手设想未来,满是憧憬。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慢慢等吧。”我点点头说。
希望和期待,本就是幸福的一种,虽然有时会是无知的代名词。
“你要走?钱不要了?”
“嗯,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本来就是休息,不算加班,而且我这个人怕麻烦。”我笑了笑说。
“领钱也算麻烦?”董姐有些不可思议地说。
“是啊,我想的很多,有时我想做皇帝,又怕寂寞,有时我想当宰相,又怕事多,有时我想发财,又怕人偷,有时我想要老婆,又怕罗嗦,有时我想烧肉吃,又怕洗锅,有时我甚至还想问你一下跟爱人的关系怎样,又怕惹祸!”
“呵呵,你可成陆小凤第二了,谢谢你的指点,好多了,他现在对我言听计从,再也不敢花三花四,连看的兴趣都没有……不跟你说了,院长在向我招手,我去拿红包了。”
“好的,再见。”我快速溜进电梯。
我可不想被人对着话筒背诵关于那一百块感激涕零的言辞。
这情形会让我想起某些高考状元捧着几盒龟鳖丸献身传教。
何况,我还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我拨通一个号码。
“安娜,他还在么?”
“在,师兄,监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