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小雪初晴。
黄历书上说:春雪沛,燕南归,春雪微,草上飞。
这是一个起早耕耘的好晨光,所以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我就已经出门了。
空旷的公车在同样空旷的街道上呼啸而驰,溅起积雪如泼,终于在上班铃声响起的一刻把我送到了目的地。
滨江公园。
有三条大江在这里汇合,江水激越,烟幕氤氲,好比一条巨龙,张牙舞爪吼声震天扑向沧海横流。
浪奔浪流,浪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江风凄紧,江雾迷蒙,一眼望去,除了几株水曲柳垂首默然,根本看不到什么活物。
当然如果我的眼力足够好,应该可以看到对岸的邋遢面馆和公子吧。
如果能够借到林静的高倍望远镜一用,说不定连老顾数钱的样子都能瞧见。
同理可得,若是在对面架起望远镜,我这里的一举一动也是清晰明了。
我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至少我曾经亲眼目睹有人从这里跳下去,乘着游艇扬长而去。
这个人就是张五哥,神出鬼没的江湖中人,却能准确地出现在我危难的时刻。
援我以手,还美其名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想当初易庄谐和我被困死鱼胡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毒贩李光头又招来一股亡命徒欲将我们砍成肉酱,正是张五哥递下一根绳子,救我们到这里,寒暄数言之后,他便跳下去了。
我一直在奇怪他是怎么知道我们需要救援的。
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豪上豪酒店岂非也在江边?隔岸观火,岂非总是分外明白?
李光头当然就是默东沙的手下,急诊室缠住我是为了防止我干扰陆高远取出那个装有******的啤酒瓶,胡同里出杀手则是因为易庄谐在酒店中的不合作举动。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非我族类,杀一儆百。
那个时候,默东沙,和陆高远还是朋友,而现在,陆高远开始向易庄谐靠拢了,那么,明天的微笑又该如何馈送?
有一只手轻轻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猛一下蹲,迅速侧跃,奋力旋身间,已经拾起一根树枝。
双脚落地,树枝正指着那个人的鼻子。
那个人没有动,静静地看着我的反应。
我也在看着眼前这个人,从头到脚仔细地看着。
我不认识这个人,直到她开口说了一句话。
“马亮同学,你真的不认识我?”
熟悉的口吻,令神秘在瞬间被打破。
我大踏步上前,提举她的双手,拉起衣袖,露出两只白生生的臂腕。
“你不是她,米白。”
“怎么了,马亮?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不小心掉进了池塘,我拼命地挣扎上游,但两只脚被水草缠住,喊救命,浮萍又堵住了我的嘴巴,我以为快要死了,忽然有一双手,把我拉了上来。”我回忆着说。
“什么样的手?”米白问。
“这里刺着一朵墨色的莲花。”我指了指手腕,“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梦到它了。”
“我没有,所以我不是。”她想了想说,“但她也是个女人是不?”
“是的,男人不会有这么好看的手。”
“一个女人怎么拉得动一个被水草缠住双脚的大男人?好看的女人不应该有那么大的气力吧?”米白又问。
“你说的没错,因为那个时候我并不是大男人。”
“不是大男人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小男孩?”
“又被你说中了,梦境中的我确实只是个小男孩,你说这个梦有意义么?”
“你醒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屁股底下湿湿的?”
“哈哈,除了尿床难道就没有别的解说?”
“我想不出更好的了。”米白忽然惆怅地说。
“既然如此,现在该轮到我问你几个问题了。”我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她一遍,“为什么要做装在套子里的人,侮辱你的美,还害我背负有眼无珠的罪名,大衣手套帽子围巾或许是为了保暖,那么口罩和墨镜又作何解释?莫非你要参加非典防护模拟训练?”
“连你都看不出是我……这就是我的解释。”
“也是你为什么选择在这里和我碰面的原因?”
“是的,如果你还能动,我们就沿江走走吧,我不想别人看到。”她缩着脖子,挪动臃肿的身体,望去就像是企鹅在位移。
“就算被人看到,马亮也只是和一个陌生人一起散步,别人不会想到就是你。”
“马亮身边的女人不计其数,突然多出一个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对。”我刚要举步,又郑重地停下。
“哪里不对?”米白只好站住等我。
“除了可可,我现在身边根本不会有多余的女人,所以稍微有点常识的人一猜就知道是你!”
米白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真……真的么?”
“因为我的好朋友本来就不多,红颜知己就更绝无仅有了!你要是光明正大地出来和我碰面人家还不会怀疑,现在这个基地组织造型,恐怕连国家安全局都要不得不对你提高警惕。”
“这……”
“你怕了?”
“有点……担心。”她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足尖,足尖已经埋入了雪里。
“走吧,再不走雪水可要钻进鞋子里去了,我的文娱委员大人。”我用手肘支了她一下,然后把手伸进裤袋。
她怔怔地看着我,终于跟了上来。
“我都已经忘记自己当过这个职务了,呵呵。”她幽幽地说,把头侧在一边,若有所思。
“《壮志在我胸》嘛,你教我们的第一首歌,但是我感觉你像是在单独教我的,我从农村上来读书,从来不懂什么是流行歌曲,更不会唱了,看到别人哼着小调真是羡慕死了,可是羞于出口,幸好你让大家一起唱,滥竽充数之中我就胆大了,反正唱错了也没人知道,哈哈。”
“音乐课考试的时候你就是唱这首歌的,唱得挺好的啊,比我好多了,这本来就是首男人唱的歌,而且你是用心和感情去演绎的,我当时就惊讶了,原来坐在我后面的那个愣小子还有这么一副好嗓门。”她笑着说。
“知不知道你这个文娱委员坐在我的前面压力多大,只有你不在的时候我才敢唱你教的歌,生怕唱错了被你听到笑话。”
“我又不凶,你怕什么?”
“亏你说的出口,有一次我捧着书本问你数学题目要做那些,连喊了你好几声都没反应,害得我连怎么难为情都不知道了。”
“你的声音太小了嘛,我还纳闷呢,大冬天哪来的蚊子,半节课之后才想起好像是你在喊我,不过既然已经过了二十分钟,应该没大问题了,所以我也就没有回头了。”
“哦,原来你听到的!那我现在才晓得你不但凶,而且还很坏!”
“呵呵,你那个时候的憨样挺可爱的,跟女生说两句话就会脸红。”
“不但脸红,还会胸闷透不过气来。”
“对对对,有一次自修你看小说,我骗你说老师来了,你都当真了,吓得把桌子上的书都推到在地。”
“一个老实淳朴的少年就这样被你们训练成了老奸巨猾的浪子,从此不知脸红为何物?”
“呵呵,可是你的眉宇之间的羞涩却一点都没变过。”
“有么?哈哈……”
江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江水平息,江雾便也消散,红日虽然无力,但热情依然,就像曾经热烈的青春。
往事如歌,清丽如诗,却依旧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我有点后悔加了件毛衣。
“脱掉伪装吧,我给你拿,你不觉得热?”我指了指米白的温暖八件套说。
她摇摇头,“我不热。”
“头上都捂出汗来了,还不热,是不是想用燃烧脂肪的方式来减肥?”
“激将法没用的,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她甚至连眼镜都不肯拿下。
“是啊,我认识的米白应该阅尽世情,宠辱不惊,看破得失,进退不忧,忘情于江湖,寄情于山水,应该在漓江边漫步,在九寨沟漂流,在青海湖上泛舟,最多回来给我带几瓶好酒,而不应该留这里蹚浑水。”
“回忆结束,正题开始了么,马亮?那么你呢,你又何必趟这浑水?这件事本来就与你无关。”米白胸口起伏,略显激动地说。
“这就是你害怕的东西?你担心会连累我?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我已经无法脱离干系了,如果你真的担心我,请把把实情告诉我。”我看着她的眼镜,认真地说,“我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二个江忆。”
“她怎么了?”米白关切地问。
“她说如果你问起她,就说一切安好。”我一字不差,如实禀告。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一定要见你一面问个清楚!其实四天前当江忆跟我提起要多关心你一下的时候,我就应该立刻联系你,只是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幸好你没出意外,否则我肯定要痛恨终生的,米白,见到你真好。”
“她真的这么说?这个丫头……一点不听话。”她似乎很生气,语气中却难掩喜悦。
“是不是很温暖?朋友这两个字可比大衣毛巾口罩帽子暖和多了,卸下吧,我们好好谈谈。”
米白迟疑了一下,终于解开纽扣,解开围巾,摘下帽子,摘下眼镜,最后,松开口罩。
熟悉的淡眉隐隐,熟悉的凤目款款,熟悉的脸庞恬静柔和。
但我却再也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