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
迷迷糊糊感觉有人从我的身边走过。
可能是护工阿姨来打扫了吧。
东方曙光的白亮像一把利剑刺痛我的眼睛，清洗我的直觉。
是主任！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背脊就像生了弹簧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
现在才早上六点，主任已经从十里之外赶到病房早查房了！
身为主任，严于律己至此，令人何其震撼和惭愧，而我竟然抵抗不住那小小的疲倦，忍不住打了个盹。
早知道我就不睡了，好歹也表现一下通宵达旦的敬业精神，比如摆个关云长秉烛夜读春秋的姿势。
赶紧穿上隔离衣，睡眼惺忪地跟进病房。
“报告主任，患者48小时病情稳定，血压正常，体温合理波动，一天尿量达4000ml，中心静脉压在6~12厘米水柱，肝脏彩超提示血管通畅，目前主要问题是肝酶较高，血糖不稳，稍稍有些低钾血症……”因为预料到领导今天肯定要视察，所以昨天晚上已经将各项重要数据都牢记在心，以便对答如流。
主人没睬我，他正给病人作心肺听诊，然后又揭开切口敷贴，捏了捏腹腔引流管，仔细验查了引流液的性状和尿液的颜色。
在心电监护仪旁沉默了五分钟，最后翻了一下医嘱，看了看各项化验指数。
然后点点头。
出去的时候，顺便看了我一眼。
“辛苦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是该说领导辛苦了，还是为病人无私奉献呢。
主任已经走远。
来接班的是毛羽，我跟他交待了病人情况，就准备回病房，好几天没去了，也不知道那里的病人病情是否安稳，有没有更新，肯定有很多病历的书写工作积压着需要去清理。
“马，有特别交待的么？”毛羽转动着眼睛，他也是初次值班，心情跟我一样。
“就刚才那些，如果下午彩超提示右侧胸水增多的话，你给放一根闭式引流管。”
“哦，这么贵重的病人让我保管，还真有点压力啊。”他冲我强作笑容。
“别怕，有秘籍呢。”我掏出昨天打印的笔记——我已经盗版了若干份。
“那我就放心了，嘿嘿。”我知道他最喜欢秘籍了，上次听了黄教授的话，每天苦练外科基本功，据说在梦里都在打结，袜子破了也自己缝，真是个可爱的痴心汉。
出去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
“辛苦了！”
看着他愣在那里的表情，我禁不住心里一声哈哈。
陆高远已经在检查病历了。
才休息了几个小时，他又变得神采奕奕，两只眼睛精气十足，皮肤光鲜丰润，看不出半点疲倦的样子。
“陆老师，给。”我把笔记还给他。
“这么快就看完了？”他有些惊讶。
“我已经保存在脑子里了——电脑。”
“好啊，小伙子就是不一样，运用高科技。你昨天还安稳么，身体还吃得消吧，今天有个右肝癌切除，行的话就一齐上。”
“好的，移植病房那边……”
“早上我已经去看过了。”他对我微微一笑，我觉得有点头晕目眩，那是睡眠不足的原因，有点恶心，但我又怎么能拒绝陆主任的盛情邀请呢。
他拍了拍我的背，又捏了捏我的胳膊。
“缺少锻炼，需要增加耐受力的训练。”
“每天上班回去就睡觉，也没时间啊。”我抓了抓头皮。
“那喝酒玩电脑的时间哪里来的？哈哈。”
“鲁迅说过，时间像牛奶，是靠挤出来的。”我自己也笑了，篡改伟人的原意是我的嗜好。
“那我们外科界有一句名言：一个良好的外科医师应该具有鹰的眼睛，狮子的心，女性的手，而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拥有熊的体魄这个基础上，体格强健才可以持久工作，稍稍休息又可以投入长时间的战斗，否则随你天赋多高，都要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我们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他给我展示了他的虬结肌肉，曲线起伏，锋芒毕露，凹凸分明，错落有致，让人有一种想用手指戳一下的冲动。
碗口大的手臂展露的就是力量。
没有一丝赘肉，所有的关节都在蓄势而动。
数条长短不一的刀疤更使他显得彪悍威猛。
“陆老师，那你是怎么练就这付身架的？”我羡慕得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相形见绌，我的这副瘦马骨架外面挂的是几丝松软的“狗不理皮包”，肌纤维萎缩成条索状，抗击大和缓冲能力几乎是零，致使我的年少侠客梦彻底毁灭，更气人的是肚子还呈向心性肥胖，年纪轻轻皮下脂肪就开始堆积，整一个糖皮质激素过多患者的体形。
“锻炼，规则的锻炼，营养饮食，充足的睡眠，长期坚持。”
他摆了个腰马合一，岳峙渊停，然后一个侧抬腿，缓缓举起，直至头顶，全身的肌肉散发着红光。
我禁不住击掌喝彩。
“下次你跟我去，自由搏击俱乐部，想要当好医生，就要使自己的意志和体魄都像钢铁一样！”
不错，在距离体表40厘米的腹腔深处用一根1mm的线打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结，还要做到纹丝不动，环环入扣，因为周围是蓬勃欲出的动脉，任何一丝抖动都能使它撕脱出血，一泻千里。
而这么深的地方是无法用眼睛观察指导的，只有凭手指的感触和内心的直觉。
没有钢铁的意志和定力，做不到这一份镇静。
这就是一个外科医生的功夫。
让我在陆高远身上叹为观止。
他看似粗糙的手指忽软忽硬，能穿针引线，亦能承担重逾千钧的力量，臂腕或柔或刚，可以长时间的牵引固定，也可以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扭转。
器械打结，双手交错，风火轮流，看得我眼花缭乱，却能保证每个都是不可拆解的纠结，针，也变活了，正缝，反缝，交叉缝合，得心应手，因地制宜，每一步都和经典手术图谱不同，却又都出自其中。
“手术，无外乎切开、止血、接扎、缝合、分离、暴露这六大基本技术，这都是必须掌握的，手术中不可能让你随心所欲地摸索和练习，所以不能忽略平时的锻炼，业余锻炼和上台操作又是两个不同的感受，你要分清其中的区别，比如有没有戴手套就会影响你的手感和打结的速度。有些人光想着多做手术，把多做大型手术当作熟练掌握手术操作基本功的唯一途径，这不够全面，也不够牢固，首先是心态有问题，要掌握过硬的技术，需要长期的手术实践锻炼，更需要长时间的训练过程。”
“无论是简单的手术或是复杂的手术，从手术操作本身来说，都必须用刀、剪、钳、镊、针、线，从阑尾切除术到肝移植，都是如此，这最基本的器械，加上六大基本的技术，就可以产生无数的组合，用以各种各样手术情况，包括应急处理，这需要平时锻炼时灵活思考，细心揣摩，每一样技术和器械都用得出神入化的人，肯定也是触类旁通，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的，你说红楼梦里所有的字在词典里都有，大家也都认识，为什么只有曹雪芹才能将它们组合成伟大的作品呢？”
“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他必须具备的专项素质就是：力量，灵巧，速度，协同，稳准！”
……
“你知道了么！”他一边解说，一边出手如电，转眼间一道道动静脉、胆管被结扎切断，肿块很快就要被剥离出来了，我的心思不能全放在聆听上面，还要顾及手中的活，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知道，但是不能全领会。”我说实话。
“好的，你只要朝这个方向去锻炼，就是正道，也是王道！很多人却把这当作是速成方法。”伴随着最后一处牵挂的割断，肿瘤完整切除。
这不是什么速成方法，而是精华中的精华，是经过千锤百炼得出的箴言。
我的困意已经消退得一干二净了，精神变得亢奋，双颊潮热，真后悔没带录音笔，因为我大脑的运算频率不够迅猛，一时还消化不了这么多高浓度的脑营养物质。
“你需要学习的事情还有很多，跟着我多做，我会借机给你解说，反复印证，这样比单纯看书的效果要好一点，当然书也还是要看的，否则达不到理论高度，没有指导思想，行动是不成系统的。”
“好的，不过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我用手托住肝脏，将刚才的创口暴露无遗，以便其缝合。
“什么？”
“跟你学自由搏击！”
（第三十八章不知道为何被编辑cut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