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情瘦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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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章

黄昏。

将近黄昏。

马南邨的主要大道——基耕路上,出现两个年轻人。

一男一女,据目睹者描述是从大客车下来的,众所周知,大客车通常来自一个地方。

遥远的城市。

这是两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被山风吹得红扑扑,充满了活力和朝气,男的帅女的靓,走在光滑的青石路上,眼中闪烁地尽是新奇。

然而新奇的并不止他们两人,越来越多的村民走出家门探视,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也都驻足观望,于是并不算长的基耕路就成了人头攒动议论纷纷的星光大道。

“洋洋!马国华的儿子,小时候还在我怀里撒过尿!”一个缺了牙口齿漏风的声音打破了疑问之门。

“洋洋?真的是这崽?都长这么大了?”

“哦哟,戴上眼镜认不出了,大学生啊。”

“放学回来了?旁边那是媳妇?”

“来来来,进来坐会儿,喝杯茶。”

……

大街就像炸开了锅,从窗户冒出来的脑袋更多了。

“洋洋是谁?”可可一脸诧异,奇怪地问。

“洋洋就是我,我就是洋洋。”我笑着说,不断伸手和乡亲父老们打招呼,“‘亮’在这里的方言就叫做‘洋’,没吓着你吧。”

“哦,难怪你们这里也不叫马家村,而是马南邨,这个‘邨’就是‘村’的通假字吧?”丫头想了想说,同时也跟着我向群众示意。

“对啊,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那我的名字你们念起来是什么呢?”

“这……”我开动了脑中的金山快译,“可可……应该是瞌瞌,也就是睡觉的意思。”

“好玩,那你就叫我瞌瞌吧,洋洋。”可可咧开嘴说。

“哎,随便你啦……回头见,关山婆,烧酒公,杏花婶,根农叔,小陈老师,桂女阿姨……代我向你们全家问好——好——好!”趁着回音不绝,我拉起可可闪入一条小巷。

“你人缘不错啊。”可可边走边打量着古朴的石墙,时不时用手去触摸那些苍老的痕迹。

“小地方就这些人家,共同生活了好几代,连祖坟埋在哪里都知根知底,加上互相通婚,扳起手指算算都还是亲戚呢。”

“那有人给你提过亲么?”

“别开玩笑了,我那些小学同学早就儿女成行了。”

“那你真是太落后了,洋洋同志,一点没有家族观念。”

“哎,所以前几年我都不敢回家。”

“那今年怎么突然胆子大起来了。”

“有人撑腰啊,没看到刚才乡亲们眼中的艳羡目光么?那都是最准确的评价:这个媳妇找到好!”

“哼,谁是你媳妇!”可可努嘴说。

“众目睽睽之下大街而过,相当于生米煮成熟饭,你想否认都来不及了。”

“你还没给我坐轿子呢。”

“没问题,如有食言……”

“老规矩,吃下一锅饭是吧。”

“对对对,就是如此。到了。”东摸西拐,我们从另一个小巷口出来,摆在面前的是一排青砖石瓦,爬山虎的爪牙把它们连成浑然的整体,到了夏天,势必郁郁葱葱,石墙里面是参天的树干,像一顶顶巨伞护佑着一个个门户。

“这些都是?”可可站在门口问。

“当然答案只有一个门,这里得考考你的智慧,给你三次机会,放心,门后面可没有大狼狗。”

“但是有什么什么婶某某某某婆对不对?在我看来,她们可比大狼狗还要难对付,原来热情好客也会让人感到压力的。”

“不习惯那也是正常的反应,我并没有要你非得适应不可啊,快点选择了,晚了她们可真要冲出来了。”

“呵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这间。”可可毫不犹豫指着其中一扇门。

门上贴着一张红纸,纸上写着四个字。

“神爱世人”。

当然没有错。

也没有人冲出来,却有个人站在门口。

一个形佝体胖的老人,润颜白发,只有少许青丝相间,身穿淡蓝布衣,脚着黑色棉鞋,正要伸手准备开门,看到我们已经不请自进,喜上眉头,欠身让道。

“谢谢天父,你们平安到达,快点请进。”

“奶奶好。”可可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搓了搓掌心,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粗糙干裂,甚至有些变形,但是可可毫无芥蒂地将它握住。

她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奇怪地看着可可,看得可可面有疑问,只好更加奇怪地看着我。

“这是姑妈,可可。”

“可可你好。”姑妈展颜,明白了缘由。

“怎么不早说,害得我犯错误,姑妈好,真是对不起。”可可脸一红,手握得更紧了。

“没关系,我比亮亮他爸大十三岁,所以比较老。”

“呵呵,马亮应该提醒我一下的嘛,多不好意思。”

“你的动作这么快,提醒也来不及,更何况……”我停住。

“何况什么?”

“没什么。”我望着两双迟迟没有分离的手,忽然哽咽了。

“有话不会进屋说?你奶奶等急了,老是催我来门口看看,我这都已经是第十趟了,哈哈,我先给老娘报信去。”姑妈洪亮地说,笑声震天,撒手就往里奔走。

“姑妈,慢慢来好了,我们放了东西马上过来。”

“现在我才相信姑妈不是奶奶了,呵呵,九十岁老人家可没有这么足的中气。”可可笑着拿起东西,跟着走进去。

“姑妈以前是解放后县中学的首位女校长,雷厉风行,胆魄精力非常人能及。”

“啊?哦,难怪。”可可吐了下舌头。

曲径通室,还是青石板,两侧是园子,土地经过雪水的滋润黝黑湿润,枯败的菊花萎倒进泥土里,长于斯,消于斯,待春风拂来再发,除了花,还有许多树,橘树,梨树,茶树,树下排种着葱姜大蒜,周围的泥土刚刚被翻新过,树枝也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再旁边是一个凉棚,凉棚上匍匐遮掩的是葡萄藤,当然现在它们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也被修剪的错落有致,凉棚上原先的枯木已被卸下,堆放在墙角下风干,替换上去的经烂耐磨的青竹。

“爸爸回来了。”我深吸了口气,激动地说。

“因为这些?”可可的眼力并不比我慢多少,“我也觉得是他做的,他回来了,一家人可以团聚了。”

“嗯,可以团聚了。”我望着可可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走石路,过菜园,越凉亭,进入一道内门,就到了中堂,抬眼望,屋顶四角还有燕巢,燕去巢空,蛛丝飘荡挂于檐下,却不显萧条与荒凉,因为我知道再过两个月这里又可以鸟语花香,鸟粪纷飞了。

愈发陈旧的墙壁干干净净,挂着一把二胡,一支笛子,还有一顶斗笠,墙角斜靠的是锄头和鱼竿。

“就在这里。”我让可可放下手中所有的一切,也放下自己的,然后拉起她的手,走向中堂旁边的一道侧门。

不起眼的小黑门。

布幔摆动,飘来阵阵勾人心魂的浓香,灯影晃舞,传出言语的声音,还有繁忙的脚步声,清脆的锅铲声,爽朗的笑声。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而手中的力道也陡然加重了几分。

我赶紧回头,果然可可的小脸涨得通红,目光如水,娇羞流动。

“我怕。”她紧张地望着我。

“不用怕,宝贝,欢迎回家。”我在她耳边轻轻嘱咐,然后拉着她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小黑门里面,亮如白昼,暖如春天,烟雾缭绕,盘旋椽梁,梁下琳琅满目,香似食府:菜香,油香,木叶燃烧的清香。

鼓风机在快乐的歌唱,发出和体积完全不匹配的吼声,吹得火红红,锅沸腾,油星劲爆,菜肴猛料。

掌勺的是一品大厨我老娘,我这个食神的缔造者,当然我还不能与之想比,光那种专心致志的精神风貌就望尘莫及。

旁边当下手的是姑妈,同样也是一丝不苟,洗菜剖鱼,有条不紊,好像把通风报信这个事情扔到了九霄云外,这么看来,我能够成为解剖人体的外科医生,恐怕也得到了她的部分遗传。

背对着我挥动斧头那位,正是我的可爱老爸,但见他大臂一抡,锋利的斧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咔一声,粗木四分五裂,未能分开的,被他用两手一掰,也就成了火柴梗,他身上的单衣,已经被汗水浸湿,满屋子的烟气似乎都是从他的头顶上蒸腾出来的。

柴越堆越高,他低下头看了看,大概觉得够了,便收起斧子,坐在小凳子上把一根根柴梗恭恭敬敬地递给一个老人。

一个真正的老人。

老人在烧火。

从老爸手里接过柴梗,用竹夹钳住,慢慢送进炉中,再用铁叉轻轻拨弄木炭,把死灰清除,让鼓风机的气流从地下顺畅吹拂,拂动焰火渐旺,直到灰飞烟灭,重复前面的动作。

白炽的炭火映红了她的面容,那是一张布满沟壑沧桑的脸,却静谧如水,闲定如烟,流淌着幸福和满足,她的头发已经透白,但银丝烁亮,白雪皓首,正是人生的无冕花冠,她的眼睛已经浑浊,目光却明亮清澈,就像一泓清泉,历经千山万水,百转千回,已化作滴水穿石的极致!

任凭尘世诱扰,平静如常,任凭惊涛骇浪,平淡如故。

“奶奶。”我大步上前,深情地喊了一声,却发现声音只在喉咙中逗留。

黄昏。

已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