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动作停住。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却没有人开口。
奶奶似乎聆听了许久,才在轰隆隆的鼓风机噪音中慢慢转过身体,转过面孔,准确地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身边的可可。
她的眼睫微微一抖,浑浊的眼睛亮彩流动,微笑在纵横沟壑的慈颜中缓缓盛开,她放下手中的柴禾,用围裙擦擦手,颤巍巍站了起来。
老爸近水楼台先得月,抢在我之先搀扶起了她。
“奶奶。”可可和我异口同声地叫唤,齐步上前。
温暖干燥,稳定苍老的双手,将我和可可捧在一起。
她不住地点头,飞快地闭目,说了句“赞美主”,再睁眼细细端详我们二人。
从头看到脚,爱怜地目光犹如暖洋涌进我们心里。
“来了就好。”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地揉捏着可可的掌心。
“小瞌瞌?爸爸妈妈身体好么?”如果说在我身上是浏览,在可可身上就开始精读了,奶奶从兜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字:“萧可可。”
“嗯,他们都好,谢谢奶奶的关心,我就是可可。”可可响亮地回答。
“我怕喊错了,不礼貌,叫他姑妈先写在纸上,看了好几天,可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奶奶叨叨絮语,满是歉意。
“呵呵,奶奶你真是个认真的人。”
“这个姓笔画多,很难认,现在我知道了,读‘小’。”奶奶珍惜地抚摸着那张纸,“笔墨是宝,有文化就是有财富,不像我们不识字睁眼做瞎子。”
“奶奶不认字?”可可惊讶地对我猛眨眼睛。
“是啊,不过现在整部圣经都能看下来了,许多章节还能倒背如流,靠得就是用字注字的办法,你看,这个‘萧’的后面括号里写的就是‘小’字。”我解释说。
“哇,奶奶好厉害。”
“荣耀归于主,凡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马太福音二十一章二十二节,‘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奶奶笑呵呵地看着可可,嘴里的牙齿屈指可数。
可可想了想,又看看我,点点头。
“去房间坐会儿吧,马上就可以吃饭了。”说话的是接替烧火的老爸。
“你奶奶耳朵不好,这里吵,费劲。”老妈也开口了。
“是啊,烟雾腾腾,当心把可可给熏坏了。还有,亮亮,多陪老人家说说话,这半年来可没少想你。”姑妈发令。
“遵命。”
奶奶的房间本来是爸妈的婚房,他们去上海工作之前就把老人家接了过来住这里,阳光足通风好,对奶奶的风湿病有益,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标注着我儿时的记忆,现在偌大的房间只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和一条凳子。
桌子上放着一本用布包裹的圣经,布套上打满了各色各样的补丁,据说它比我老爸的岁数还要大,我大概可以称它为老爷爷。
却是我奶奶最为看重的家产,她说如果没有这本书,年轻的时候她就死了。
战火纷飞恶疾肆虐的年代,生存本是小概率事件,情叛义离画饼充饥的岁月,活下去更是一种折磨。
若是这样,当然也就没有了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传家之宝这个名号当之无愧。
信仰和信念,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具有神奇的力量,可以起死回生,摧枯拉朽,可以让人以苦为乐,视死如归。
摩登的我们追求着唯物主义的科学观就可以放弃信仰了么?人类真的掌握了所有的生命密码了么?
当然没有,所以我们的信仰全然不似那些无神论鼓吹的那样荒谬。
这并非自圆其说,事实证明还有其他一些人也是这样想的:牛顿,爱因斯坦,马克思,雨果,康熙大帝……
也许你会问,众神芸芸,难道非得信基督?
我还不是至虔的信徒,而且如果不是自奶奶言传身教耳濡目染,说不定现在也是个狂妄的无神论者,但至少知道这么一点:
可以不信,也可以信奉其他神灵,单若是认准了,就一定要坚持着走下去。
这一点很像爱情。
奇迹往往就在坚持中发生。
“你们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无花果树上所行的事,就是对这座山说,你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也比成就。”这是马太福音里面另外一句关于坚持的话,和《上邪》里对爱情坚贞的描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轰轰夏雨雪’何其神似!虽然男欢女悦的小爱无法比拟上帝爱人如己的大爱,境界有高下,原理却可通用。
再来一个叛逆的假设:如果奶奶当初选择的释迦摩尼,如果不出意外,现在从我嘴巴里出来的八成就是众生平等善恶有报的佛理。
奶奶没有,但是这样的人并不少见,尤其在中国。
或许可可的奶奶就是。
所以带着可可去奶奶的房间,是一件令我非常头痛,甚至有点无奈的事情。
当坚持碰见坚持,会是怎样的情景?
所有的铺垫等待着高潮的到来,然而高潮通常需要冲突来完成,或许所向披靡,一马平川,或许前功尽弃,背道而驰。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这从小到大来过无数次的房间,第一次让我感到致命的紧张!
进了房间,奶奶的动作就变得自在多了,曾经缠过足的小脚不停地来回位移,她让我们并排坐在床沿上,床上铺有柔软的羊毛棉毯,转身又从抽屉里拿出糖果瓜子,这都是惯例,仿佛这二十多年我一直没长大过。
“做做好事,吃几颗吧。”我给可可剥了糖。
“呵呵,这么好,还是大白兔呢,那我不客气了,叫奶奶别忙了,马上就要吃饭了。”
“没用,她耳聋得厉害,越解释越说不清,还是顺着她性子好了。”我无奈地说,“老人都有返老还童的性子。”
“她耳聋?看不出啊。”
“一般的世间琐事她都置若罔闻,有时连我打电话回家她都听不出声音,但一旦涉及到圣经上的事情,她的耳朵就便灵了。”
“要看圣经么?自己拿。”奶奶忽然停住脚步,笑眯眯地转过身来。
“现在不用,奶奶,你坐下来好了。”我回答,又对可可说,“看见了吧,丫头。”
“嗯,还真是。”可可说。
奶奶果然没有听到我让她坐下的邀请,径自走了出去,一盏茶功夫才回来,肚子大了不少,走到可可面前,说:
“囡,小心烫着。”
“什么东西?”可可问。
“嘿嘿,好东西。”我赶紧站起来,“奶奶,让我来。”
一个包裹着毛巾的罐盂状物从奶奶的围裙下捧出来,经过接力传递到可可的手中。
“好暖和,里面装的是炭火么?”
“嗯,这叫火熜,就是暖手宝,有铁制的,铜制的,这是陶制品,奶奶的贴身宝贝。”我说。
“奶奶你用。”可可捧起火熜。
奶奶摇摇手,扶着墙在旁边的凳子上慢慢坐下,静静地看着我们,面含微笑。
“不会冒烟咦,亮亮。”可可觉得很好玩。
“当然,是特制的竹炭,无毒无危害,老祖宗的智慧。”
“可是干嘛不装个空调?这里面装着火,毕竟危险。”
“爸妈跟她说过好几次,她都不同意。”
“为什么?”
“或许你不大理解,她说受祸与受苦并不都是因罪而受的刑罚,对敬畏神的人来说,苦难反而可以让人的灵性得超完全,信心更加坚强。”
“我懂啊,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可可想了想说。
“约伯记第五章六七节上说:‘祸患,原不是从土中来,患难,也不是从地里发生。人生在世必遇患难,如同火星飞腾’,正直人也会有无心的过失,受苦不单惩其罪,还可收敛其骄傲,人虽不解何以受苦,但苦难本身就是福分。”奶奶接过话头,听似喃喃自语。
火熜里陡然冒出点点火星,可可怔住。
“说的真好,谁也不会相信奶奶竟然没有读过书,自学成才,靠得就是那份执着的毅力,那份纯全的信仰。”可可的脸上情不自禁浮现敬佩的神色。
“神的话是我们脚前的灯,是我们路上的光,使不致迷失,不致灭亡。”奶奶看着可可,敬虔地说。
可可不知不觉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