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么精彩跌宕的故事,最后必然归于平静。
平常宁静。
听众如此,说者亦如是。
可可偎依在我怀里,眼皮慢慢合拢,鼻息渐渐和缓,紧抱住我的双手却不放松。
“可可?可可?”我轻声呼唤,只听到迷糊的呓语,于是我弯下腰身,解开她的双手,将她送入被窝,关上灯,蹑手蹑脚地退出,轻轻关上房门。
“晚安,宝贝,谢谢。”我伫立在门口,闭上眼睛,静静地为她祈祷。
一声叹息。
悠长的叹息。
我转身抬头,月光如水,正倾泻在母亲刚毅镇定的脸上。
“妈,有事么,我们进屋说去,这里冷。”我驱步上前,将楼道的风拦住。
“你爸在给皮皮做木马,别去打扰他,难得享受的天伦之乐。”母亲把目光投射到内屋,那里传来欢笑嬉闹的声音,与之鲜明对比的是旁边奶奶的房间,里面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个轻灵,一个迟滞,那是照惯例姐姐在为奶奶擦身子洗脚板。
我发现母亲的身上已经加了一件外套。
“妈,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我自觉地站在她的身旁,双手垂膝。
她的目光已经眺向远方的大山,大山挡住了四面八方的风雪,保证了这一隅百姓的温凉和水土的滋润。
大山无言,匿形于黑暗之中,无边无际,大山的上空,是璀璨的星河,亮如洗练。
从儿时记忆起,它们似乎就未曾改变,或许自亘古亦未变。
“你爸是个简单的人,一心扑在家庭,整年在外奔波,只有回家的几天休假还要修葺整理忙个不停,结婚这么多年,包括我卧病在床,他从来没说过一句怨言。”母亲忽然深情地说。
“嗯,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父亲,因为他有个好妻子,患难之交理应相濡以沫,妈,这是你以前教导我的,为什么现在又这般感慨呢?”
“他说过完年还要出去打工。”
“因为我还没有结婚,没有房子结婚?”我的心头一震。
母亲点点头。
“成家立业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不用操心了,不是早就说过了么?城市里的工薪阶层到了你们这个年龄也该退休了,你们在外面漂泊,我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亏欠。”
“做父母不是这样想的,现在的房价,你承受不了,接下来的婚庆酒席也是笔不小的开支,还有养儿育女,我们……现在还能做得动,怎么能够坐视不管。”
我沉默,这情景,何其熟悉。
若干年的上海郊外,他们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不同的是,当时我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女孩。
或许此时我不该想起她,但我又怎么忘得了!
方菲,天各一方,劳燕分飞。
伤痛袭上心头,悲难自禁。
但事实上,这些年来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沉重的经济压力还是非我所能堪受。
难道悲剧又要重演?
绝不!
“妈,会过去的,我们不应该被物质束缚,一条道走到黑啊,谁说没有房子就不能结婚了?其实两个人在一起,结婚只是个仪式,并不是最重要。”
“话虽这么说,但有些东西还是省不了的,总得要有个立足之地,成家之本,我和你爸都没有劳保医保,以后肯定会给你和你姐带来不少麻烦的。”
“孝敬父母,天经地义,说什么麻烦?”
“你们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和天地,怎么可以被两个老不死的牵连。”她摇摇头说。
“可你们是我的父母啊,妈。”我的心差不多都要裂开了。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妈知道你心肠好,可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多磨难,我想是做父母的不对,不,是我的不对,是我错了……”
“没有,妈,你别乱说了。”
“或许我那时不应该拆散……”
“妈,求求你别说了。”心如刀绞,我双膝瘫软,跪了下去。
母亲宽厚的手扶住了我。
“并不是后悔,而是反思,我过于干涉了你的感情和工作,忘记了年轻的必然胜过年老的,我落后保守的观念会影响你的进步,所以你也不必因为孝顺而对父母妥协让步,手术之后,很多事情我都想明白了,人算不如天算,凡人的目光毕竟有限。”
“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可可是个好女孩,你奶奶很中意她。”她沉默了片刻,看着我认真地说。
“她这样说了么?”我激动地问。
“没有,但是我感觉得出,你奶奶是个智者,她有自己的处事方式,你不要以为她耳聋眼花,其实心明如镜,比谁都看的清楚,或者说她根本就不需要用眼睛看。”
“上帝在给她作指导呢。”
“对,一个真正虔诚的人,是可以和天地神灵通话的。”
我一怔,这好像不是我妈这个曾经的乡村朴素唯物主义者说的话。
“在家休养的半年中,和你奶奶朝夕相处,发现许多平常的话语和事情都充满着哲理,只是我以前忙于生计,无法体会罢了,现在想想,所谓的机关算尽,实在是小聪明,做人,还是像你爸爸那样简单一点快乐。”
“那你呢?”
“我是个劳碌命,少食多思,才会染上胃癌这种恶疾,总算老天没有抛弃我,让我有所明白。”
“我是问你认为可可怎样?”我咬着嘴唇,低声问。
“只要你喜欢,就够了,而且她对你也很好,发自内心的关怀。”
“是的,妈,我跟你说实话,可可是信佛教的,这次回家我最怕的就是信仰的冲突,到时候不欢而散,后患无穷,所以在车上特特恳求可可委屈一下,如果奶奶向她传起基督的福音,千万千万要忍耐,不要当面忤逆顶撞,宁可散场之后跟我来发牢骚出气,奶奶年岁已高,受不了刺激,更何况她也是为了我们好,希望我们皈依真神,得享永生,可可没说什么,就答应我了。”
“所以你刚才说谢谢?”
“嗯,不但如此,当我提出给她红包,到时好面呈给奶奶表达孝意,她却说早已准备好了,老人家的意思一定会体贴的,叫我放心,连皮皮那一份她也想到了,所以不是儿子我王婆自夸,这个媳妇真是百年难遇,万中挑一,不挑食,不奢侈,朴实无华,心情温柔,心地善良,孝敬父母,尊重长辈,工作认真,积极上进……”
“呵呵,我知道,你爸爸都没有这样夸过我。”母亲会心地笑了。
“老爸比较含蓄,不过有次喝完酒无意中也向我夸过你,只一句话,却比我刚才那些话还要褒义。”
“什么?”母亲饶有兴趣,眼睛一亮。
“母仪天下!”
“这个老马,历史书看得太多了,说出来的话稀奇古怪,你看他饭桌上招呼可可的那一段,真是笑死人。”
“老爸可爱,老妈谨慎,刚好一对,生出儿子又可爱又谨慎,所以,妈,我和可可的事情你们一点都不要操心,安安心心告老回乡,身体健康就是替我赚钱,更重要的是,好陪着奶奶安度晚年,让她老有所养,这些年,全靠姑妈一个人照顾,累坏她了。”
“是啊,我和你爸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不过回家这件事,你还要跟你爸商量一下,毕竟经济压力是事实,如果他出去,我是不能不跟去的,他一个人在外闯荡,我不放心。”
“好的,在此之前,我还得跟您先商量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这里是我的年终奖,放在你这里。”
“干嘛?”
“尽管可可不看重钱财,但我想礼不可废,代表我们全家对她的重视,由你做代表,这见面礼还是要意思下的。”
“你说得没错,但是她已经退还给我了。”母亲淡淡地说。
“什么?你已经给过她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婆媳之间的事情,你掺什么水?”母亲笑着把微薄的年终奖塞回我的上衣口袋。
“好个小可可,竟敢擅自行事,真是胆大包天。”
“呵呵,你呀,跟你爸一个德性,早点睡觉去吧,明天好好陪陪她,不要让她有孤独感。”
“嗯,你也早点睡。”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妈,在复查么?”
由于新医保的限制规定,母亲术后的规则化疗和复查都必须在县人民医院,否则得全部自费处理,母亲说最重要的根治手术已经完成,不想给我添麻烦和增加费用,坚持要在当地进行续贯治疗和复查,好在初次化疗是我自己全程管理的,其中的毒副作用并无大碍,人民医院院长和我姑父又是好朋友,加上都是同一医疗系统直属合作关系,我也放心将之后的五次化疗交给他们了,事实证明他们是尽心尽力的。
但我还是担心母亲会因为没有明显不适把必要的定期检查遗忘。
“在查的,马大夫。”母亲微笑着说。
我安心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关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