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望着奶奶,似乎在等着她说下去。
奶奶没能继续,房门被一股猛烈的力量撞开,发出咣当的反弹声,接着冲进一条迅捷的身影。
“舅舅!”来者扑到我身上,狠狠地抱住我的脖子,湿热的呼吸喷射在我脸上,幸好可可躲闪得快,否则手中的火炭可要洒落一床了。
“皮皮!”另一条身影尾随而至,严声呵斥,“不许捣乱!这是阿太的房间。”
“奶奶你没吓着吧?”最后进来的姐姐,赶紧蹲下身体,在奶奶面前焦急地询问。前面两位当然就是我的外甥皇帝和他爸爸也就是我姐夫了。
“嗯?你们也回来啦,回来好,可以吃饭了,阿晨啊,你看这孩子多活泼,耶稣祝福,长大了肯定聪明智慧,呵呵。”奶奶若无其事地说。
听到这句话,姐夫刚刚举起来的大手只好垂了下来。
皮皮躲在我怀里狡黠地看着这一切。
“舅舅,阿姨……不,舅妈新年好。”皮皮吐字清楚地问好,委实让我有点意外,谦恭有礼好像不是他的风格。
“还是叫阿姨吧。”可可的脸一红,站起来跟姐姐姐夫打招呼。
“叫舅妈可以拿压岁钱啊。”皮皮“厚颜无耻”地大笑,“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哈哈,这是蔡志明告诉我的。”
好个蔡志明!看来不是什么良实之辈,不但引诱皮皮玩轮滑这种危险游戏,还教以市侩媚俗的伎俩污其纯洁。
“回去赏他三十大板,小小年纪金钱观念如此严重还了得!下不为例!”我从怀里拿出两个红包,“一个是给你的,一个是奶奶的,皮皮,拿去给阿太。”
“嗯,谢谢舅舅舅妈。”任务完成,皮皮利索地从我身上滑了下来。
“谢谢舅妈就可以了,这压岁钱是她倾情赞助的,你舅舅属的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我拍了拍他的额顶,笑看着可可说。
可可的脸蛋又是一红。
“奶奶,这是可可孝敬您老人家的。”姐姐把红包塞到奶奶手里,趴在她耳边大声地说。
“祝阿太长命百岁,身体健康。”皮皮趁机上前拍马,意图故伎重演,想从奶奶手里讨点彩头。
奶奶却似忘记了人间有这个风俗,也不知道红装素裹的是人民币,她慢慢地打开红包,看到里面的毛主席头像才明白,立即塞回给姐姐。
“这是——可可——给您的。”姐姐努力地解释,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可可,“务必请您收下。”
推搡老半天,奶奶才慢吞吞地说:
“我让你帮我去换成十元二十元的零碎,做礼拜的时候可以奉献给那些生活困难的兄弟姐妹们做盘缠。”
大家禁不住都笑了,当然笑得最大声的还是同样收到红包的皮皮。
姐姐一家三口刚才正是到村口迎接我们去了,不想我为了避人眼目带着可可抄了一条小道,彼此错过了碰头的机会。
现在人既汇合,吉时已到,也就可以坐下来吃传统意义上的年夜饭了。
大圆桌。
坚持以老奶奶为中心,爸妈为基本点,擦桌分筷端菜倒酒四项小辈行动原则,可可扶着奶奶坐下,姐夫提着一壶滚烫的老酒按个满上,我和姐姐下厅堂入厨房捧出了大碗农家菜,皮皮钻到桌子底下,不知道又在搞什么把戏。
“吃吧,可可,初次见面,招待不周,多多包涵。”老爸还真的向可可一抱拳,以一种古老的形式宣布开始。
“呵呵,伯父,我吃得惯,亮亮已经给我热过身了。”
“哦,他肯定给你们全家带来不少麻烦,马某教子无方,惭愧惭愧。”
“没那么严重啦,伯父,亮亮对我父母也很尊敬的,更不用说你们二老了,知道你喜欢历史,这次特意嘱咐我给你带来一套《明朝的那些事儿》。”
“真的?快点拿将出来——”
“喝酒吧,老爸,谦虚过度,我的形象算是给你毁坏殆尽了。”我笑着把酒碗撞到他面前。
“是,喝酒喝酒,阿仁,来,一起干杯。”
阿仁就是姐夫,老丈人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喝一碗小酒?
他刚端起碗盏,嘴唇还没碰到酒水,老爸又做了个阻止的动作。
“且慢!”
因为奶奶已经双手合十,闭目祷告。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没等可可回过神,奶奶又站起来,微笑着向她告别了。
“瞌瞌,慢慢吃,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奶奶,你要去哪里?不吃饭了么”
“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她示意我们不要站起来,一个人小心地走向厨房。
“里面有一张她自己的饭桌,她坚持老年人和年轻人的生活习惯不同,所以很早就分桌吃饭了,重大日子才象征性地全家合坐片刻。”我对可可说。
“哦,亮亮,是不是还差一个人?”可可用胳膊轻轻支了支我,“姑父呢?怎么一直没看到他?”
“他来不了。”我看到姑妈端着火锅走近,赶紧压低声音。
可可没问为什么,站起来一起帮忙端捧。
“不用你动手,可可,坐下吃吧。”姑妈说。
“一起吃了,姑妈。”可可说。
“马上好了,可可,你们吃吧,再去弄些点心。”姑妈又进去了。
“亮亮,叫姑妈别忙了,菜已经够了。”
“哎,这里除了皮皮我数我最小了,哪有说话的权利,安心吃饭吧,有些事情就假装没看见,多见也就不奇怪了。”
可可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
“舅舅,这是关山阿太叫我们拿来给你的年糕,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她家的年糕,经常去偷……”皮皮终于钻出来了。
关山阿太就是刚才基耕路上第一个认出我的缺了牙齿说话漏口风的关山婆。
没错,她家年糕好吃是事实,至于经常顺手牵羊地捞几根——也是事实。
但是——
“哼!她的记性倒是不错。”我豁的站了起来。
“舅舅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只是暂时不想吃饭了。”
“你干吗去?”可可拉住我。
“没事,他马上就会回来的。”姐姐笑着阻止她。
“你们这里怪事果然多。”可可感叹着说。
“这就是亮亮的拿手好戏,煨年糕,从五岁开始他就会玩火了。”姐姐说。
“哦,他是去灶头用烧剩的炭火煨关山婆的年糕,我还真没吃过这种年糕呢。”
不要紧,我的年糕已经出炉了,掸净炭灰,擦灭火星,黄灿灿焦扑扑,热气四射,外面包裹的是一层谷香扑鼻的脆皮,轻轻拗断,糯米和粳米的天然谷香充室盈鼻,通体洁白如玉,谁也不会相信这竟然是从黑炭中诞生的。
可可的眼睛亮了,抿了抿嘴巴,似乎不好意思先下筷为强,没关系,始作俑者在我家里永远会有先驱,皮皮已经抓了两根,并且非常知恩图报地分了一半给可可。
“舅妈,你吃,告诉你皮最好吃了,所以舅舅给我取名叫皮皮。”
“嗯,怎么会这么香呢?”可可深深吸了一口,又轻轻咬了一口,赞不绝口。
“哈哈,全凭火候,见者有份,各位观众,今天炭火已尽,浅尝辄止,明日,还有更好吃的。”
“还有?那是什么东西?”可可奇问。
“今朝有糕今朝吃,明日香来明日尝,欲知究竟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又开始卖关子了。”
饭吃完,天色漆黑,农村里没有什么娱乐夜生活,也没有商场可逛,只好请君入被窝,母亲早已整理好房间,柔软的被褥经过白天阳光的照浴,干燥馨香。
“睡吧,旅途劳顿,明天还要早起呢。”我刮了一下可可的小鼻子。
“你不陪我了么?”她委屈地看着我。
“这是单人房间,显然没有我的份,我很怕半夜三更被老妈赶出来的。”我无奈地说。
“才不跟你睡呢,我只要你给我讲故事。”
“又是故事?酒喝得太多,讲不出了。”
“那就讲亮亮小时候的事吧。”
“小时候的故事那么多,何处下手?”
“嗯~小时候冬天的故事好了,让我听听与现在有何不同。”
“让我想想……记忆中的冬天是至寒的,哈一口气便能在空气中凝固出飞翔的小鸟,干净的天空下倒悬的冰凌,总是逗引着孩子的舌头去****,在欢笑中被粘牢,虽然撕开了丝丝血迹,却已将甜蜜留在了心尖,更不用说飞舞的雪花,栖满麻雀的枯枝,一望无际的田野,银装素裹的山林,有踽踽独行走兽的痕迹,奔跑在村落间泥泞的小路上,故意撒落围巾,任调皮的风雪钻进脖子,烟火袅袅,昏黄的灯光下是母亲在煲汤,踏雪而至的铃声中打开新年的大门迎接父亲的归来,鸡鸣时温暖的被窝中姐弟俩相依相偎聆听永远的狼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