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天后的一个傍晚,村长大人忽然登门拜访。
尾随一群人,我半个都不认识,但我非常认识他们的装备:手套、绳子、铁链、木棍和枪,还有脸上的杀气,不请自到,冲进我家前院。
刚下田的父亲还没来得及换鞋,正在煮饭的母亲放下手中的柴火,两人慌张地走出屋子,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听闻身边的一声低吼,我看到黑熊四腿箕张,毛发危耸,眼似铜铃,血丝纵横,凶光四射,怒瞪来人,龇牙咧嘴,仿佛恶狼转世,金刚重生。
村长脸色一变,倒退了半步,被后面的帮手顶住。
“马国华,我们高度怀疑你家藏有狂犬,这是由镇派出所民警和马南邨街道组成的犬类管理执法队,这是狂犬捕杀令,希望你配合工作,相信你具备这个优秀村民的基本觉悟。”
“不是,村长伯伯,黑熊不是狂犬,绝对不是。”我一听急了,冲出去拦住众人,在村长面前苦苦哀求。
“马亮,你看这狗脖子僵硬,流清口水,见人就像咬上一口,狂躁不安的样子,非常符合狂犬病特征,所以我们初步诊断为疑似狂犬病,你也要小心啊。”村长双手交叉在胸前,跟我说话的时候,目光不断瞟向着黑熊,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
“黑熊看到伯伯叔叔们拿着武器,心里害怕了,才会这样的,它是条干干净净的狗,我跟它生活了好几年,如果有病的话,我早就得了,村长伯伯就饶了它吧。”
“哎,按规章制度办事,我也没有办法,你家有办理犬类准养证么?”村长摇摇头说。
“什么证?”不但是我,连父亲母亲也懵了,九十年代的农村,哪听到过这玩意?
“那就是没有定期检查,注射疫苗了,怎么可能是干净的呢,卫生部明文规定,就算是没有症状的狗,也有18 %是潜伏病毒的,为了这一方百姓的安全,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是一个漏网,这人要得上狂犬病,有多少条性命都得玩完,我身为一村之父母,要对村民的安危全权负责啊。”村长一本正经地说,转身钻进人群,使了个眼色,“你们快点动手吧,等狂犬发作就来不及了,老马,对不住了。”
“不要。”我哭了,张开小手,拦左拦右,又怎能阻拦这帮凶神恶煞向黑熊步步逼近,还被冷漠的棍棒顶住了胸口,只好看着父亲和母亲,希望他们能够说一句话。
一句公道的话。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还没等我跑上去护住黑熊,十八般兵器就开始往它身上招呼。
黑熊一声冷哼,轻轻扑跃,快速咬住一根木棍,生生地从那人手中夺下,越过头顶,落地生风,昂首挺立在我面前,雄视着那些吃惊的人,没有狂吠,没有咆哮,只有摄人心魄的低嚎。
小主人,不要怕,没人可以欺负我们。
我清楚地听见黑熊在这样跟我说。
我接过它口中的木棍,毅然扬眉出招。
是的,黑熊,我和你并肩作战!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句话。
一句话让我彻底绝望的话。
“马亮,不得放肆。”
一如既往的镇定,此刻却听来让人觉得冷酷,冷若寒冰,酷透骨髓。
话是母亲说的,然后我发现手中的棍棒被夺下,双臂被反绞。
动手的是父亲。
我所不认识,也不愿认识的母亲和父亲。
黑熊浑身一颤,目光瞬间发灰,喉中发出委屈的呜咽,痛苦地看了他们一眼,再看我时,眼眶中已经噙满泪水。
那是诀别的一望,那是伤心的一望,却毫无失望!
然后它闭上眼睛伸直脖子仰天长啸,啸声婉转凄厉,足足半分钟之久。
然后它屈膝卧倒,再也没有箕张的四肢,没有危耸的毛发,没有血红的怒目,没有害人的利牙。
它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刚刚从狗妈妈腹中娩出的那一刻。
调皮,可爱,柔软,温馨,这世界上最完美的宝贝。
让我心疼心爱心碎的宝贝。
然后十八般武器再次上去,无情地将这宝贝生生毁去。
毛发飞扬,肢体粉碎,头颅破碎,关节断裂,方才鲜活的生灵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堆模糊血肉,空气中弥漫着杀戮的气味,没有叫喊,人间没有一种声音比沉默更令人愤怒和伤悲,没有反抗,世间没有一种反抗比冤杀更具震撼力。
父亲要拉我进屋,我趴在地上,双手抓住台阶,任他抽打我的屁股,把我的衣服裤子统统撕烂,我也,不会,松手!
我就这样看着黑熊被人活活打死,打死在我面前。
我没有哭,我不会哭,我要看清每个凶手的面容。
但是我的眼睛终于模糊了,模糊得一塌糊涂。
滂沱的泪水和黑熊的鲜血,交织成一张不可分割的网,包裹了我的身体,掩埋了我的意识,充塞了我的呼吸,让我以晕厥的方式避免了心灵的继续戕害。
昏暗中我忽然看到了黑熊的微笑,弥留的微笑。
——死荫黑暗中的一线灵光。
“亮亮,别哭别哭。”可可抽泣着给我擦泪,却又如何擦去我心中的悲痛。
我抱着丫头,索性放声大哭。
十八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纵情的释放。
在可可面前,在黑熊面前。
我不需要掩饰,我也不想再掩饰!
黑熊死后,我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父亲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抱着我去卫生所打了点滴才算维持住生命体征,母亲没有责怪我,只是跟我说了些人活着要坚强面对的道理,我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心怀不满,直到看见母亲说完之后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说黑熊是条好狗,死得冤。
原来她也知道,那么父亲必定也知道。
但他们依旧保护不了黑熊。
一定要查明真相!哪怕尽我此生此世余力!
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狂犬捕杀令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村子里?防疫站的工作为什么要有村长领队?为什么除了黑熊和几条不知主的野狗,没有大规模的捕杀展开?还有,为何爸妈明知黑熊无辜,还要任人虐杀?
一定有个原因,一定要有个说法!
从恢复理智的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了蹊跷。
“你发现了什么?”可可问,两人哭累了,继续分析。
“我在后山垃圾场里发现了黑熊的尸体。”一想到它面目全非的样子,我的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是啊,如果是处理狂犬,应该集中焚烧。”
“所以这一次行动是假的。”
“难道村长是坏人?他为什么要杀害黑熊?”
“因为黑熊侵犯了他,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侵犯他什么了?”
“后来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把黑熊埋葬了之后,我一有空就潜伏在村长家附近,时刻观察着他的动向,终于明白了黑熊最后的暗示。”
“最后的暗示?”可可不解。
“是的,黑熊在临终最后一刻,两只眼睛看的方向就是村长,不管他变换怎样的位置,当时我昏过去没有细想,后来看到村长在阳台上请赤脚医生包扎左手,又打了几次针,我才想起来,黑熊必定和此人交过手。”
“夏天夜晚,偷瓜贼!”可可恍然大悟,“所以他要带着手套,生怕暴露伤口。”
“现在知道了吧,假公济私,村长大人居然动用了国家力量来对抗一条民犬,黑熊,你的面子还真够大的。”我拍了拍石碑,自豪地说。
“亮亮,你觉得这个解释合适么?村长,偷瓜,还要杀狗灭口,有必要这样兴师动众?”可可问。
“我觉得也是,那晚必定发生了大事,只是我后来搜集不到证据,村长下台之后就再也无迹可寻了。”
“村长下台了?”
“姑父上任不久,严查肃贪,村长同志以不菲的成绩不负众望,名列榜首,咣铛一声就入狱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太好了,姑父总算替你出了口恶气。”
“姑父可不是为了黑熊才这样做的,倒是黑熊为了姑父惨遭冤杀,我考上大学那一年,母亲跟我就这件事情进行了一次深刻的谈话,说那时候姑父刚刚涉足政坛,如果拘捕的话会造成类似皇亲国戚知法犯法的谣传,影响他的仕途,为了顾全大局,只能忍辱负重,大义灭……狗,我这才明白那时候父母为何那样做。”
“哎,好曲折的故事啊,但是正义终会在人间的,是不?”可可想了想,认真地说。
“你说的没错。”我徐徐站起,放眼四周,“朗朗乾坤,浩然日月,公道自在人心,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狗死了,它还活着,黑熊不会孤单,青水有幸绕忠骨,只要春风一吹,这里满山遍野都是鲜花和绿草,还有蓝天白云,纯洁的空气……”
“亮亮说得好棒。”可可拍着手,含泪而笑跟着站起。
豪气大发,我不由得搂住可可,面朝天地,朗声吟道:
“生当为义犬,赴死亦从容,至今思黑熊,不肯屈恶凶!”
壮哉,黑熊,英魂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