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情瘦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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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2章

一辆农用车进站,姑妈疾走至驾驶窗前,笑着挥手。

车前门立即打开,跳下一个中年司机,五短身材,浓眉粗眼,“呸”的吐掉口中烟蒂,激动地想跟姑妈握手,伸手才发现上面都是油渍,赶紧在胸口用力擦了擦。

“老师您您您好,想不到这这这里碰到您,还……认得我?”司机满脸兴奋,憨笑着说,一说舌头就打结,让人看得心急又心疼。

“最皮的学生印象最深,托你件事,这是我侄子和侄媳妇,赶着回城,你帮他们送到中心客站再转车,联系稳妥一点的师傅。”

“包包包在我身上,小……兄弟,上……!”粗眼一声吆喝,两只大手已经把我们多半的行李拿上去了。

姑妈往他口袋里塞点东西,却被他一把拦住。

“这是干干干嘛?学生给您老人家做点事,天天天经地义,咋可以收钱!以前要不是您留我吃……饭,早就饿死了……我……人笨,不会读书……道理还是懂的!”粗眼涨红了脸,生气地说。

“跟小时候一个样,你啊——”姑妈爱怜地摇摇头说。

“那抽根烟,辛苦了。”父亲见状,立刻给粗眼递上一根烟,这次他欢喜地接受了。

在农村有许多专业的“烟酒生”,若有人敬烟倒酒,那是再有面子不过的事情了。

粗眼当然知道那些钱可以买好几包烟,但都没有这根烟抽起来有味道。

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报答自己的老师。

谁说尊师重道古风不复,世上自有赤子诚心。

望着粗眼古铜色的笑容,我忽然发现快乐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时不时地做一些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不勉强,不拒绝,不计回报。

可可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纯粹,怔怔地盯着粗眼。

但是她的眼神中却多了一份惊疑!

顺着她的视线,我在粗眼背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人,一条狗。

我终于明白了。

一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头,一条慵懒颓废的褪毛老狗。

老狗蜷卧在老头的脚边,一动不动,仿佛一块石头。

老头僵立在电线杆下,不知何时出现,如同一尊石像,又像一个幽灵。

灰白的头发,沟壑的脸皮,岁月的风刀雨箭摧残了他的形容,也禁锢了他的灵魂。

只有那一双浑浊的眼珠,流淌出不成比例的渴望。

近乎灼热的渴望!

渴望此刻正从我和可可身上淌过,那种曝露的感觉,我在昨天的教堂外碰到过一次。

可可前天在基耕路上、大前天钓鱼下山的时候也碰到过。

这是第四次。

神秘的异样目光竟然来自这么一个半截入土的老者。

爸爸走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照例掏出一根烟,寒暄了数句,老头受宠若惊般点点头,羞怯地朝奶奶方向望去,一群人都友好地表示回应。

老头的眼神变得更浓烈,这一次是孤独,连褪毛老狗都感受到了不安,站起来呜咽了几声,摇摇晃晃又跪倒。

鳏寡孤独的老人在农村随处可见,这一位的表现手法特别突出。

“走!别磨磨磨蹭蹭蹭了!”粗眼跳进驾驶室,催促我们。

“再见了。”我们挥手,向亲人们告别。

车子在缓缓启动,暴跳如雷的马达喷射出滚滚黑烟,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但我分明看着那老者的脸上一阵痛苦的抽动。

车子远去,人影消失。

左岸青山,右手碧海如往事幕幕快速倒退,同样是风景似画,却再无心情欣赏。

心沉如石。

车子在山脚一拐弯,可可就扑到在我怀里,眼泪扑簌簌掉下。

“没事,没事,楚楚会渡过危险的。”我抱紧较弱的身躯,轻声安慰。

她点点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不断地抽泣。

声声啜息如针刺心,我恨不得插上双翅,抱着可可飞到楚楚身旁。

“小兄弟,您……姑妈是最好的老师。”粗眼意犹未尽,神采飞扬地跟我们搭讪,完全不管人家有没有心情,害得我还被尊称了一下。

“是的。”我随口应了一声。

“她都不用拿出教教教鞭,眼睛一瞪,我们腿……就弹棉花了。”

“哦。”

“她声音洪亮,走路带风,我们看见她就像……看到猫,老鼠看到猫,课外她又会和我们打打打成一片,带我们到野外干农活,连老农都夸她把式标准……她对人没有偏见,不管成绩好坏,衣服破了她会帮你缝补,要是犯了错,罚起了也不含糊,她常常教导我们,人要自……立自尊自强,我从来都……不敢忘记,最让人惊叹的她还喜欢抽烟斗……”马达的声音虽猛,却盖不过粗眼爽朗的声音。

莫不是他小时候就是以姑妈为榜样,养成了这一副粗豪的模样。

学生心目中的老师有时是可以等同神祇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尽向效仿,影响终生。

他的回忆无需我的搭腔,只要有人象征性地坐着倾听。

可可慢慢止了抽泣,坐起来望着我,眼睛通红,憔悴疲倦。

“真会没事的,对不对,亮亮?”

“嗯。”我用力点头,“以我并不健全的人格担保。”

“你不必哄我。”她抿了抿嘴,轻声嘀咕。

“没没没……有啊,你总可以相信易……老师陆……老师吧!”

“不许取笑。”可可紧张地往前看了一眼,生怕被粗眼听见。

“我敢保证他歌唱得肯定很好,说起RAP连眉头都不皱。”

“没礼貌,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小结巴。”

“好啊,活活累死你,憋死你。”

“亮亮,春天真的会来么?”可可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远山。

远山蜿蜒,积雪连绵。

高处不胜寒,雁过三回头。

“会的,因为我们有约,我还要带着你到山顶看日出呢。”

积雪终会消融,万物欣欣向荣。

有阳光到达的地方,就有生生不息的向往!

可可暂时抑制了忧郁,但眉心还是无法舒展。

我转过身,深吸口气。

“可可,你看到刚才那个孤独老人了吧?”

“嗯,这样一个人,我觉得他很可怜。”

“他就是我爷爷。”

“这这这……算什么意思?”虽然本次回乡之旅我带给可可的惊奇足以车载斗量,但都没有这一次令她瞠目结舌。

还好粗眼大哥依旧沉浸在陶醉的自我演绎当中,否则一定以为我们两人又拿他开涮。

“爷爷就是爸爸的爸爸。”

“这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可可着急地说。

“我爸刚出生,他就离开了,多年之后再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我淡淡地说。

“你怎么一点感触都没有?”可可耸肩动容。

“我不是没有感触,而是岁月可以冲淡一切,平复任何伤口,这就是人生,只要隐忍坚持,没有过不去的槛,当年的爱恨情仇,烦扰纷争,到头来还不是一场虚空,徒留枯体,再过百年,便是连白骨也化成齑粉了。”

“这好像不是你说的话。”可可摇摇头说。

“呵呵。”我承认,“奶奶一生跟过三个男人,所以她的苦难也比常人多出几倍。”

苦难有时代性,在旧社会女人是无法自立的,更不用说自强自尊了。

或许现在的女性不能理解,但这是事实。

祥林嫂就是那个时代的典型,明白了这个形象意义,也就不难明白奶奶的前半辈子坎坷了。

自幼父母双亡,按照常规找到门当户对的婆家,嫁了第一个男人,本以为人生就这样了,但一场暴病无情夺走了姑妈的父亲,也就是我第一个爷爷的性命。

连什么病都不知道。

卷起一席铺盖,拉扯面黄肌瘦的女孩,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出门。

被扫地出门。

漂泊,背井离乡无尽的漂泊,一边做保姆,一边做母亲,历尽沧桑,目睹祖国大地沦陷,日寇入侵,狼子野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烽火不绝,杀人如麻。

她看到同胞攀搭船沿的十指被砍断,看到无辜的行人被活活烧死。

屠杀,戕害,毁灭,不久之后她将在圣经当中发现并不是日本鬼子的首创。

内战,政变,斗争,人类为何一定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彼此伤残?

她惊魂未定,伤心至极,回到偏僻山区的故乡。

战火虽然未曾波及那里,但已是人心惶惶,失去了信任,依靠,仿佛突然会从半空掉下一颗炸弹夺走你的性命。

活下去的念头,让许多原本没有关系的人走到了一起。

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就是这样出现的。

然后有了我父亲,本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却又出来一个泼辣的女人,号称是这个男人的原配,因为战乱离散,现在终于破镜重圆,要奶奶拱手相让。

男人无语退缩,奶奶更加没话好说。

再一次被扫地出门,流浪,身如浮萍无根地流浪,继续做保姆,省吃俭用,重建家园,历遍世上劳役,尝尽人间辛酸。

也因为这一次变故,年幼的姑妈被迫做了童养媳,带着更加年幼的父亲,姐弟俩相依为命,在村民百般奚落,万千冷眼下不屈地成长。

感谢上苍,苦难的生活并没有使他们沉沦,反而造就了他们坚忍不拔的性格,以自立自强自尊的姿态在风起云涌的时代变迁中磨砺而出。

熊熊火炬,必将照亮我们这一代!

传承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