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成长离不开父亲的引导。
于是第三位爷爷来了。
这才是我熟悉的爷爷,他和蔼慈祥,个子不高,花白的头发比胡子还要少,总喜欢笑嘻嘻地眯起眼睛,看见小孩就蹲下身子往上衣口袋里掏,里面有各种各样将要融化的糖果,比如花生牛扎,比如薄荷糖,比如牛皮糖。
不多给,就一颗,因为吃多了要蛀牙。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我,想拿多少就多少,姐姐都没有这个殊荣。
道理很简单,这里是农村,而我是男孩。
奶奶在不惑之年重嫁这么一个男人,最大的原因就是为孩子找一个尽心尽责的好父亲。
爷爷算得上是入赘了,没人提起过他来自何方,他竟似个流浪者,走遍千山万水,忽然觉得累了,就来到一户人家歇歇,一歇就是一辈子。
他脚上穿着布鞋,一手里拿着鞋面子,另一手提着鞋底子,肩上扛着鞋帮子,他的手指伤痕累累,到处都是锥刺的疤痕和线割的划痕,他不喜欢说话,常年在屋子里埋头苦干,新鞋一双双堆积如山,所有的收入全部上缴奶奶,用作家计,他甚至连农村最基本的抽烟喝酒都不会,有限的活动就是自娱自乐和钓鱼。
老屋大堂墙壁上,挂着一把二胡,一支笛子,还有一顶斗笠,墙角斜靠的是锄头和鱼竿,还有一箱鞋帮子,这些就是他留世的全部遗物。
这个平庸的男人,留给我童年真挚的回忆,只为一声“爷爷”,他可以给我所有。
就在他卧病在床的时候,我也不曾感觉他将在某个不远的将来会离我而去,无法确定当时是不愿意去想,还是真的以为他不会走,至少在我们面对面的时候,从未想过永隔阴阳的事实。
但事实毕竟如期而至,完全不理会幼年的我撕心裂肺地哭闹。
父亲披麻戴孝将他送到山上,入土为安,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
一个无愧于“父亲”和“爷爷”称号的男人,在这里找到了他生命的终点。
很多年之后,我才得知爷爷是个天阉。
已无所谓,我记得的是将我架在脖子上欢喜奔走的爷爷,偷出缝针做成弯钩教我钓鱼的爷爷,被我摔坏二胡也不会生气的爷爷……
可可眼中的惊奇渐渐平复——当离奇堆积,反而让人会有一种淡而无奇的错觉——诚然,无论多么坎坷的人生,再回首,都可以淡淡付之一笑。
披砂沥金,沉淀的是信念,坚持和执着。
如是,朝闻道,夕死足矣。
所以奶奶可以视死如归。
所以我们绝不能视归如死!
——前景虽然迷茫凶险,命运尽管扑朔不明,只要我们紧握双手,勇敢面对,无论天堂地狱,何妨一闯!
“可可,没事的,我向你保证。”我坚定地说。
无须悲壮,只要信,就必得着!
可可眉间的忧郁终于消散,泪光莹莹,紧紧地抱着我,浑身瘫软。
“亮亮……”她的口中似被塞了东西。
“睡会儿吧,很快我们就会到她身边,一切都会过去的。”抚摸着她的发梢,我轻声说。
粗眼大哥演绎不忘办正事,到了镇中心客站立刻找到了一位朋友,二话不说就把我们送上一辆“豪华大巴”,离开时还郑重嘱咐:
“我我我朋友,不不不用给钱,下下下次回家,打打打我电话!”
我笑着向他道谢,结果被他狠狠鄙视了一下。
望着他自豪的背影,我觉得当老师其实也不错,至少有时可以免费逃逃……逃票。
我也算是半个老师了,只是我的学生却总是让我头痛。
唐柳,这个曾经的学生,未来的同事,那天突如其来的碰见,又莫名其妙地跟我道别,一如既往地让我迷糊。
邱涛,半路出家考法律硕士去了,研考日期已过,不知战况如何,胜算几许。
钱涌,我好像越来越不能当他是学生了,他的世故与义气,更像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以他的资质,根本不应该是个屈居乡里的基层医生。
嘿嘿,我不禁又笑了,也只有像我这样古怪的老师才会带出这么有个性的学生吧。
感到自豪的是应该是我。
其实赵冲完全可以胜任一位好老师,他的口才和讲解是无与伦比的,只要他放下心中那份有邪的顽念,多一点点责任心,真心诚意言传身教,就算有人义无反顾地爱上他,都不见怪。
那么易庄谐呢,我是否该对他负点责任,他教了我许多,总不至于让他蒙羞,就像他十足地对得起怪刀欧阳。
而陆高远,他似乎不需要学生,毫不留情割裂身边所有的人情,断绝一切关系,然后化作一柄锋利的长矛,在某种力量的投掷下,溶入暗黑的天空!
可可睡着了,我睡不着。
睡不着,又怎么会有梦境的幻觉?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半梦半醒的境界,就像酒醉,亦幻亦真的瞬间,又同弥留,灵魂离壳的一刻。
不管怎样,我回来了。
巨型绸幅还在,篮中花已萎谢,络绎不绝的病人和家属们争先恐后往电梯里拥挤,就算挤坏身体也要赶上这一趟。
否则就有不予接待的危险。
——床位周转率和利用率飙升,每个病区都在加床,最过分的就是我们科,北走廊加满,开始向南走廊蔓延,若不分出两个病区,怕是医生值班室都要腾让出来。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陆高远的经营理念。
商业化操作,品牌效应,但不做公交车牌电线杆上的宣传,要搞就搞大,企业赞助,政府入股,让国家传媒来报导,定位上档次,生意不红火才怪。
这样的人不当院长才怪。
但怪现象不是没有:病人越来越多,医生却越来越少。
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老易。
他一个人管病房。
“易老师。”我们大步上前,几日不见,倍感亲切。
“来啦,先坐下。”老易放下手中的医嘱本。
他正用一指禅神功在键盘上输入医嘱。
“其他人呢?”我问。
“屠行建,赵冲,还有个进修生开刀去了,我刚查完房。”老易有点手忙脚乱。
刀开得好不代表电脑玩得好,卖油翁说过,唯手熟尔,我在的时候,哪需要老易打电脑,何况还有个高手钱涌呢。
医院也是个拼命榨取剩余价值的地方。
“高远来电,楚楚已经顺利住进亚洲移植中心,正在肝透了,时间掐的很好,没有延误病情,目前各项指标都稳定,估计再过一小时就可以完成血浆置换。”老易看了看可可,立即转入正题。
可可舒了口气。
“接下来呢?”她忍不住问。
“肝移植。”
“就只有这一条路?”
老易无奈地点点头。
可可身体一软,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我用力地扶住她的臂膀。
“亮亮,我要马上赶到姐姐身边。”她已虚弱之极,只剩最后一个要求。
“嗯!”我转头对老易说,“易老师,那我们……走了。”
“不行。”老易忽然改口说,“她去,你不能去。”
“对,我至少要帮你把医嘱打好。”我准备在五分钟之内结束老易需要一个上午才能完成的输入工作。
“不,马亮,腔镜中心刚成立,蛆疗中心即将运行,DSA又要独立出去,科室里缺人啊。”老易苦笑说。
我明白了,青黄不接,正是用人之际,我走不掉。
我的作用,当然不仅仅是电脑操作。
——铺床叠被,洗衣做饭,端茶递水都会做的住院医生,还有什么苦不会吃?
而楚楚那边,我去了也是有力使不上,毕竟在人家医院,移植中心里有的猛将,说句实话,我连人工肝实物都没看到过,去了也是白搭。
“不但如此,可可一到那边,小清和钱涌也必须撤回,这是高远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老易进一步说明。
关键时刻,不能闪失,他们立场或许不同,但都不是半途而废的人,一旦上手,就会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腔镜脾切如是,急诊抢救楚楚如是,成立各大中心更是。
必要时候,只有牺牲个人情感。
我望着可可,等待她的决定。
整个事件中最委屈的人,就是她,我本应该毫无怨言的陪在她的身边共渡难关,我也正是准备这么做,但是,现在情况又变了。
可可,你说啊,说你要我陪你,我就放下一切,不顾老易的请求,毅然跟你北上!
但是你没有,你移开目光,跟易庄谐道了一声真诚的谢谢,然后起身,准备出发。
“亮亮,我听你的话,不哭闹,不耍脾气,不给你添麻烦,照顾姐姐,一定不让你担心。”她努力忍住泪水,哽咽着说。
“可是……”
“我已经长大了啊,我会像奶奶一样坚强,像姑妈一样忍耐,像黑熊一样勇敢!”
我怔住了,眼前的女孩,真的长大了,她愿意用生命去维护自己所爱的人的安危。
“好,不愧是深明大义!”老易激动地站起,从口袋里掏出三张机票给可可,“这是钱涌预定的,一张给你,另外两张是他们的回程票。”
“可可可是,易老师,我真的不放心,就她一个人,顶不住怎么办?”我愁眉苦脸地向老易“撒娇”。
“你不用担心,高远已经委派了更加合适的人选支援了,相信不会比可可晚到。”老易神秘兮兮地说。
“到底谁啊?我们科就这么几根人,一只手还超不出。”我不以为然,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更合适!
“有一位大将,你或许已经忽略很久了。”老易悠悠地说。
“何方神圣?难道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毛羽!
我亲爱的毛师兄!
老易微微一笑,承认了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