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己之力扭转劣势，将那些明文铁定的评估条件偷梁换柱？
这是不可能的任务，卫生部的公章可不是萝卜刻的。
病历可以编造，手术可以虚拟，但三甲医院的证书绝对无法山寨。
陆高远本事再大，也不能更改法令。
更不能违抗。
“他究竟为何而去？”我忍不住再次发问。
“拜年。”
“拜年？”我有点诧异，虽说今天才是十五，还算正月范畴，但热菜已凉，主人已倦，绝对不是拜年的良辰吉日。
若不被轰出来，就已经算很有面子了。
“年内事情太多，高远分不开身，现在去是晚了点，但他说非去不可。”
拜年在医学界也是公开的潜规则，基层医院逢年过节派出几个业务骨干，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包裹里装盛着各种各样的礼品，风风火火赶往省会各家上级医院，或者直接去大都会如北京上海广州等各大龙头医院，呈上“绵薄微礼”，表示孝心，以保在明年的各项审核评估技术支持上一如既往，达到双赢的和谐效果。
“陆老师总不会到卫生部拜年去了吧？”
“也差不多了，他这一行程的最终目的地，正是卫生部直属下的东方微创学院。”
心底沉淀的问题终于浮涌出来。
——陆高远为什么会出现在东方微创学院？
“学院虽然以微创为主，但欧阳丰院长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器官移植的追求，为此他还成立了一个移植特攻小组，不但能开展常规的移植手术，连高新科研的动物实验也在施行，事实上，根据国际移植委员会的因子排名，东方微创学院的移植的综合实力绝对能挤入全国三强，除了人工肝，其他技术甚至并不逊于亚洲移植中心。”易庄谐接着说。
“那为何它的这方面成绩却鲜为人知呢？”
“因为它微创的名望实在太大，盖过了其他专科，更重要的是移植小组并不在本部，而是分散设立全国各地，并且以不同的名称成立。”
“这样的话，就算失败，也不会影响学院的名望！”
“欧阳丰看似粗豪不羁，四大名刀的头衔却并非浪得虚名，数十年的修为更是无人可及。”从易庄谐的口中说出这句话，份量尤重！
他的眼中已经流露出不可阻挡的敬佩和尊重，这是他的恩师，也是他的自豪！
欧阳门下无虚士，易庄谐，绝不会辱没这个名号。
如果能找到这么一个卫生部直属的大靠山，无疑是坐穿不愁，吃喝无忧。
就算花再多的精力物力财力去拜好这个码头，都是值得的。
“陆老师想寻求他们的庇护？”我有点明白了。
“比庇护稍微高级一点。”易庄谐想了想说，“是联营。”
我一愣。
联营，就是联合经营，现代中国医院的一大特色，相信通过广告海报的大肆宣传，二十一世纪的老百姓已经不陌生了，一夜之间在中华大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特色医院，什么同仁医院、同德医院、虹桥医院、协和医院、东方医院、中山医院……借着深入民心的老牌医院如华山医院，瑞金医院，协和医院，鼓楼医院，中山医院打擦边球，这些联营医院的承包人多是福建、湖北、河南等地的一些农民，他们不懂任何医术，各地游走，在各大媒体上花巨资打广告，甚至家族齐动与知名医院科室合作经营，搞些名医走穴专家坐诊的行当，聚敛赃款，并将部分收益交给医院房租和管理费用。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骗钱，不但骗走你的积蓄，还要骗走你的未来和希望！
按理说，这样的医院是禁止开设，人人得而诛之才对，而现实中，这样的医院越开越多，越开越火，更可恨的，许多官方电视台、电台、网站、报纸都跟着瞎起哄，为了不菲的广告费协同造假，坑蒙拐骗，好像这些媒体就是这些农民自己家开的一样。
一边是受害群众的血泪斑斑，一边是监督部门的网开一面。
还有医保机构的推波助澜。
联营，一个亟需被控诉和审判的医学主题。
它的本质就是医院为了谋取暴利，实施科室外包、出借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
陆高远不是农民，他明显比农民不知要高出好几级！
所以他必定能将许多令人发指的肮脏内幕包装得冠冕堂皇，连卫生部直属下的东方微创学院也无法拒绝他的公关。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器官移植执照。
不管是借来租来还是拿来买来。
只要挂上东方微创学院联营医院的名号，人民医院就能够继续光明正大地肝移植了。
难怪老易说他是不希望陆高远去那里的。
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钻空子，投机取巧，不应该是医学发展的常规道路，尽管全中国的很多医生都在这样做。
学术虚报，论文造假，晋升潜规则，已经司空见惯，甚至被人当做一种正常的途径。
连中科院，科学院的院士评审都有水分，你让下面的知识分子怎么安心做学问！
埋头苦干，脚踏实地的学者却被人视为傻子。
“我劝不住他。”易庄谐看着我苦笑。
“易老师你别自责，他决定的事情，根本无人能够更改。”我安慰他说。
“但是我至少可以不把欧阳老师的关系介绍给他。”他自责地说。
是啊，微创学院是老易的大本营，他不开口，难道陆高远还能找到欧阳丰？
“陆老师的口才一向不错，他肯定跟你陈诉了医院发展艰难的现状，要想在夹缝中求生存，必须不走寻常路，否则，我们医院就彻底死掉了。”我替他解释。
他点了点头。
“他肯定又会说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科室，为了医院，为了这一方水土人民的生命权益，希望你能深明大义，助他此行成功，并且保证取得执照以后一定严格按照规范实施移植手术，绝不做坑蒙拐骗的违法勾当。”
他继续点头。
“你心肠一软，就答应他了。”
“不，我还是没有答应。”老易居然失口否认。
“……”
“但是后来我接到了一个电话。”老易痛苦地说。
我心头一震，难道就是楚楚的电话，让他投鼠忌器，逼不得已只好委曲求全，答应了陆高远的请求。
“你应该能想到这个人。”老易看着我，无奈地说，“是老主任。”
老主任！
被陆高远放逐到海南“疗养”的老主任，匿声了大半年，突然打电话给易庄谐，当然不是巧合。
老主任不但也是易庄谐的授业恩师，更是知遇恩人，就是他看中了易庄谐和陆高远两块良玉，不遗余力地栽培他们，提拔他们，不惜重金让他们分赴国内最好的医院主攻微创和移植，此中情谊，就算瞎子都能看得出。
知恩当图报，所以易庄谐学业未满，受召即回，效忠科室，服务医院。
而陆高远也相当“不错”，让老主任提前退休，安享晚年。
易庄谐并不是傻子，只是有些事情不愿去想。
但是这一次不同，受困的是老主任，他决不能坐视不管。
士为知己者死。
如果他拒绝了陆高远的要求，老主任的处境可想而知。
“所以你更加不必自责，易老师，就当相信陆老师一回，联营成功后，他一定会将珍贵的机会与有限的资源结合利用，致力于医院发展，这样，老主任也可以得到欣慰了。”
“是啊，也只能这样想了。”易庄谐又叹了一口气，“否则，我恐怕要变成千古罪人了。”
“不会的，陆老师……不像是个小人。”
“呵呵，我倒不是怀疑高远，他是个顺应潮流的好手，医院的发展就要这样能屈能伸的人，像我这样顽梗的书呆子是不合时宜的，我只是怕他被污秽的潮流吞没，迷失了自己，反被人利用，成为罪恶的工具。”
这句话好熟悉，是的，玛丽姐也曾这样对我说过。
“易老师，陆老师的这一次副院长落选是否和本次事件有关？”
“也许吧，自从评估的文件落实，我们已经有两个月没做肝移植了，许多病人对我们的信心开始逐渐动摇，院长在好几次的业务骨干会议中提到这个问题，这也是高远对我倾诉的内部消息。”
“难怪他要孤注一掷！但是他为何不去亚洲移植中心搞联营呢，那里岂非他更熟？”
“亚洲移植中心是他的最后押注。”
不错，狡兔三窟，陆高远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轻举妄动，要是冒然动用了亚洲移植中心的关系，万一不成，就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就算他能让医院获得营业执照，那么肝源呢？既然不能使用死囚的肝脏，难道实施活体肝移植，而我们医院根本不具备这个实力！”
“这我就不知道了。”易庄谐第三次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