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高远在我面前,我在他背后。
这是半年来距离他最近的一次。
抬头望去,他高大挺拔的身躯竟然有些微佝,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压在他的肩上。
他的脚步是那么沉重,他的呼吸是如许凝重,他的耳边,已有发丝银灰。
一个人被*****压抑得太久,难免会觉得疲惫,厌倦,难免会将自己逼得发疯。
我的心头忍不住泛起阵阵酸楚。
这是我永远想不到,也不敢想象的陆老师。
忆往昔,那个意气风发的刀锋舞者,那个永不妥协的武林侠少。
那个剧饮千杯的江湖豪客,那个爱憎分明的血性男子!
那个喝完酒会和我们一起把自行车倒立,然后醉卧寝室不觉晓的陆老师!
我的眼眶一热,眼角湿润。
“坐下。”冷如冰的声音让我不得不回到现实。
现实中的陆高远,是人民医院的学科带头人,大外科主任,医务科科长,拥有悲惨的身世家仇,坎坷的人生经历,复杂的社会关系,还有不可捉摸的性情、波诡云谲的决定!
现实中的值班室,是我这一辈子最不愿意来到的地方。
这里上演过的内幕,比屋顶上的烟垢还要肮脏沉厚,这里酝酿过的阴谋,比空气中的焦油还要让人致命!
可是我不得不坐下,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再也回不去了,我无声叹息,现实就是一条无情的鞭子,抽打着我们走下去,哪怕身不由己,哪怕无可奈何。
曾几何时,我们竟然要以这种谈判的方式面对面坐着!
陆高远依然习惯把面孔隐藏在阴影之下,阴影中一点血红的火光时亮时灭。
“陆老师,您有何吩咐?”我鼓起勇气地问。
“小马,刚才那番话,你应该听得很清楚了吧。”陆高远慢慢吐了一口烟,轻轻地说。
“什么话?”我一愣。
“在办公室,难道你觉得我只是说给赵冲听的?”
“您……”原来他早知道我走进办公室,早知道我在窃听他们的谈话!
“赵冲是什么样的人,我要发火早不在今天,更不会把他留在科室。”陆高远熄了烟头,把大半根中华扔进了烟灰缸,又将另外一支接上。
“陆老师是想把这些话说给我听。”我垂首。
“你这么聪明,许多事情不需我说自己就能懂,我只是让你明白,许多你懂的事情,别人也会懂,比如我虽然不懂电脑,但也知道凭赵冲的头脑,并不擅长这一行。”
“但是如果我因此就认为陆老师您稀里糊涂,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黑客,那就大错特错了。”
陆高远默认。
“是我第一个无意中发现的,陆老师,我愿接受一切惩罚。”我平静地说。
“你也不要急着立马承认,我并不想把责任落实到个人身上。”
“是的,否则陆老师也不会在院周会上替科室受过了,但是,不管怎样,这件事情造成了这么大的危害,使院长和陆老师的前程都受了影响,我总是难辞其咎。”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要是第一次钱涌给我看的时候就把它彻底格式化,就不会有那么多变生肘腋的事情了。
网络传播就像病毒复制,其速度之快覆盖之广往往会使“始作俑者”也始料未及。
我虽然没有仔细看,却有人会逐字逐句的研究大做文章。
我虽然在不久的夜晚将它毁去,却有人会凭着惊人的记忆力使其死灰复燃。
箴言上说:“往来传舌的,泄漏密事;大张嘴的,不可与他结交。”
陆高远若因此事责罚于我,我绝无二言。
“我相信把这件事传扬出去的不是你。”陆高远淡淡地说。
“但是我还是感到内疚,毕竟参与了其中重要的环节。”
“你觉得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是的。”我坦然承认,“尽管我一点都不赞同这种变相奉承领导的做法。”
“哈哈,小马,我喜欢的你直白。”陆高远突然大笑,“就算我是其中的当事人,就算被你骂成阿谀的无耻小人,也会禁不住欣赏你的坦荡。”
“莫非陆老师并不是当事人?”我屏住呼吸,诧异地问,竟感到万分紧张刺激。
“你认为我这么想坐副院长这个位置?”陆高远却反问我。
“这……大家都这样认为。”
“那你有没有仔细看过《关于授予院长优秀业绩奖励的申请》里面的内容?”
“大概是根据医院年收入,院长可以得到多少之类的名目账单,后面是各科主任的联名请愿。”我回忆着说。
“好,你看到了哪些名字?”
“心内科主任王必春,呼吸科主任彭天龄,血液科主任柳媛霞,还有前ICU主任陈惠平……下面就没看了,依此类推,就那些科主任啊。”我想当然地说。
“有我么?”陆高远追问。
“……”我又是一愣,仔细回忆,“没印象了。”
“那么我告诉你,肝胆科在这张名单上只有老主任一人,并没有我的名字!”陆高远一字字清晰地说。
他并不需要等待我的分辨,因为他已经将打印出来的名单以实物形式递放到了我的面前。
不错,就是这个文件,现在已经被普通职工传阅的文件,正是那天钱涌让我看的绝密文件。
我认真地查找,果然没有陆高远!
陆高远真的不是当事人!
细想之下,我真是粗心之极,落马的陈惠平和已经被解散的专家小组签署的联名上书中,怎么可能会有陆高远的名字呢。
因为正是陆高远,使这些人纷纷落马,如鸟兽散,利益分崩离析,前途烟消云散。
“原来陆老师您并不想当什么副院长。”我松了一口气,心中不觉舒畅了许多。
“我从来就没有把这个位置放在心上,我是从临床出来的,如果坐了这个位置,就等于放弃了临床,一个外科医生,如果还不能拿刀,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你的目标是大外科主任,只有重返临床,把握医院存在之命脉,才是最根本的竞争!什么院长副院长,都是虚位,一旦大势落去,成了政治斗争品,就什么都不是了!”陆老师,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目标……理想……”陆高远喃喃自语,忽然陷入沉默,半晌,接上一根烟才说,“我是做肝移植起家的,绝不能看着人民医院的移植事业在我手中毁去。”
“陆老师——”我一阵激动,差点站起来。“可是,我们医院不能做移植了啊。”
雄鹰折翅,壮士断臂,歌女亡音,乐者失聪,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扼腕绝望的事么!
“是的,我们医院已经历史舞台中退下了,这是铁定的事实,谁也无法更改,东方微创中心甚至连联营都没有兴趣。”陆高远的声音很平静。
“那怎么办?”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起死回生。
“只有挂东方微创中心的牌子,用他们的执照。”
“他们不是拒绝联营么?”我感到十分奇怪。
“但是非常乐意我们成为他们的分院。”
“分院!”惊诧片刻,我几乎要鼓掌喝彩,联营是骗人的,成立分院则是光明正大,不但扩大名号,还可以在技术上得到实打实的支持。
“但是院长和卫生局会同意么?”但是我立刻想到了这个问题。
成立分院可不像成立俱乐部那么简单,从行政到财政,都得换掉很大一部分血,势必造成极大的变革。
“他们当然不会同意,但是我会试着劝说他们,我想,很快他们就会同意了。”陆高远自信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手中这张纸,和这张纸背后鲜为人知的秘密!”
“秘密?”
“别忘了我还给过你一张水火不侵的情报专用纸,上面记载的秘密只是我所掌控的其中之一。”陆高远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冰冷残酷,“所以我不但不会责备你,反而要谢谢你为我提供了那么及时的良机,可以用来合理地劝说那帮‘公正廉洁’的领导们。”
“陆老师……原来您是这个意思……那不用谢了……”我的心情再次跌到了谷底,被彻底冰冻,“但是……您也不用把这些秘密告诉我,因为接下去……我并不能帮你什么忙。”
“我不需要你的帮忙,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绝不能像以前那样意气行事,妄加干涉,你只能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乖乖地站一边去,哪怕我对易庄谐有不友好的举动!”陆高远慢慢从阴影中出来,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阴沉的脸上两只血红的眼睛不断跳动。
“为什么?为什么?!”我拼命摇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单纯的老易如此信任你,支持你,为什么还不能放过他!陆老师,你心中的目标和理想究竟是什么!
“因为你若想让我救楚楚一命,就只有这么做!”原来他早已看穿了我的心事,“告诉你,为了目的,就要不择手段,我,并不是一个好人!”
他的五指如钩,几乎嵌入了我的肩头!
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