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踉跄着从值班室出来,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
“小马医生,多日不见,怎么连路都不会走了?”一张碧眼虬须的刀疤脸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一只手已搭上了门把,另一只手准备扶住我将要摔倒的身体。
默东沙!
中州集团董事长,人民医院最大的赞助商,陆高远的“好”朋友。
“谢谢,我没事。”我凝神闪身,躲过了他的“友情赞助。”
“请问陆主任在里面么?”默东沙微一欠身,笑着询问,西装革履的包装令他粗犷的相貌收敛了几分,但那种狡黠凶狠的眼神永远无法改变。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
“等等,小马医生,这是我们集团下新成立的皇中皇酒店开业典礼盛宴贵宾自助券,时间:正月十八晚上十八点,敬请笑纳,光临捧场。”默东沙彬彬有礼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叠精美的礼券。
“皇中皇,莫非就是豪上豪酒店的重建版本?”
“小马医生果然聪明,哈哈,确切地说是升级版本,我们是按照六星级国际标准营建的,设施齐全,服务周到。”默东沙得意地笑道。
“那么原先定在豪上豪的婚宴是否就转移到了新址?”
“不错,莫非小马医生也有意向?太好了!默某人绝对给你VIP——”
“我有个警察局的朋友,下个月17日,在你们酒店举行婚礼……”我打断了他的话。
“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春风监狱的傅凡警官,他们上司王局、严处还有检察院一些好朋友都来打过招呼了,既然是小马医生的兄弟,在原先优惠基础上再打85折!”默东沙拍拍胸脯说。
“不用客气,默老板,还是按照规矩办事比较合适。”我摇摇头说。
“朋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朋友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这就是我的规矩,小马医生,这样说来,你更应该来捧场了,哈哈,我们酒店在中心新城区,很气派的,我都把办公地点迁到了那里,一定要来哦。”说着他已经拱手把礼券递到我的鼻子底下了。
“谢谢,我没空。”如此好客,却之不恭,但是天下绝没有免费的宴席!
“你的女朋友也可以代表你来嘛,还有高档礼品相送呢。”默东沙悻悻地说。
“她出差去了。”
“那……其他人也可以的,赵冲医生就问我拿去六张,说他的……女朋友们都愿意光临,真是太给面子了,嘿嘿。”他干笑着说。
“我没有他那方面的嗜好。”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拒绝了默东沙,我的心情并没有好一点。
因为我拒绝不了自己心中的软弱!
楚楚绝不能死,我不能没有可可,所以我必须答应陆高远。
不许干涉他的所有一切举措,哪怕明明知道会触犯到老易!
我的心好痛,但是无可奈何。
我想吐。
吐尽我身上的污秽和肮脏。
这情形,和第一次接受杨兴的灰色收入何其相似!
可悲的是,现在我连一个可以倾吐的马桶都找不到!
默东沙恶贯满盈,却可以如此从容地在阳光下大摇大摆,连陆高远都可以为他让道,甚至不惜下跪,叫我不要动他一丝一毫。
我能动得了他么?公安局,检察院都有和他称兄道弟的高层领导,他的集团公司又是屈指可数的纳税大户,连我这样的无名小卒他都能谦恭有礼,照顾周全,只要是个正常的人,都会被打动,替他说话,我能动得了他?
他的谦恭是真心的,因为他根本无须和我争,连不屑都算不上,他只要轻轻一挥手,我就像灰尘,像蛛丝,轻轻被抹去。
永久性抹去。
默东沙,陆高远,院长,卫生局,市府……他们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要想扳倒其中的一枝,就会遭到其余树枝的干涉和阻挠,因为他们的养分彼此供应,相互滋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除非连根拔起,但我绝不会是那个嫉恶如仇力大无穷的无产阶级人民鲁智深。
事实上,我的“产业”相当不少:可可的柔情,楚楚的坚韧,冯梦熊的痴心,力哥的仁义,老易的无私……还有爸妈的隐忍,姑妈的虔诚,奶奶的慈爱!
都让我放不下,离不开,舍不得!
陆高远的要求并不高,他只是让我乖乖地坐着,像某些官员一样不作为即可。
视若不见,这个世界将是空前繁荣的和谐社会。
可是我的心里还是非常难过!
叫我如何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像往常一样面对亲爱的老易!
办公室里有人在激烈地争论。
他们看到我,立刻停止口角,老易像往常一样笑着向我招呼:
“小马,快点过来,这就是经****胆囊切除术的腔镜器械,你看看,德国蛇牌的,很好用,就是价格贵,这个黑心的商人居然一点都不肯还价。”
坐在他旁边的赫然是兼生物学家和器械商人为一身的另类学者李向阳。
“我已经给你们最低价了。小马,第一批正式应用于临床的医用蛆也出笼了,明天就可以入驻蛆疗中心,我想先召集一些护士开个教学讲习班,传授医用蛆的饲养护理知识,我跟老易商量过了,决定由于你来主讲。”李向阳笑着说。
“怎么了,不喜欢?脸色这么差。”老易关切地问。
“我怕讲不好,毕竟从来没有接触过。”我木木地回答,不敢正视老易信任的眼神。
“没事,上次你在那个朋友身上不是使用过了么,饲养蛆宝宝很方便的,只要注意温度,湿度就可以,无菌要求跟外科操作差不多,等到快要蜕化的时候通知我一声,及时更换就行了。”李向阳说。
“这次不会羽化死掉了吧?”我惴惴地问。
“不会,老易说起你的顾虑,我也觉得自己很残忍,更改了几个遗传密码子,培养出粉玉蛆二代,长大了就让它们飞走,不管变成苍蝇还是蝴蝶,怎么样,小马,放心了吧,你是个善良的好医生,所以我才放心将这些蛆宝宝交托给你保管。”李向阳拿出一个优盘,“里面就是讲课的资料,你可以准备准备。”
“好的,我自己也要学习。”比起凶残的人类来,恶心的蛆虫明显可爱了许多。
就让我在蛆虫堆中将纷争的世事遗忘吧!
“到时候把我的办公室改装成饲养室,这是钥匙,由你保管。”易庄谐伸手给我。
“易老师,你可是蛆疗中心和腔镜中心的主任,没有像样的办公室,怎么行?”我皱眉说。
“什么主任,我一点都没兴趣,这是他们强加的称呼,我还没有同意呢,等你升上主治,我马上推荐你坐这个位置!再说了,没有专门的办公室就不能救病治人了?我不兴这一套!”老易忽然生气了,板起面孔对李向阳说,“你也一样,治疗的事情可以尽管问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推销器械,免谈,我只能判断东西能不能用,进不进得了医院你要问我们科主任,手术室护士长,还有负责设备采购的院长和设备科长。”
说完,他站起身就走人,顺便丢给我一句话。
“明天把10床甲状腺肿块切除术排出。”
“怎么做?”
“腔镜,我就不相信没有他的器械做不下来!”
李向阳在“苦笑”。
“虽然不愿当主任,却已经有主任的脾气了。”我上前打圆场说,李向阳是蛆疗中心唯一的供应商,得罪了他,对我们是没有好处的。
吃大便的苍蝇到处有,能治病的蛆虫却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无妨无妨,这才是他,我跟他做了快三十年的老同学,再了解不过了,他最恨钻营拍马的官僚主义作风,当年我想拉他进学生会反被骂得狗血喷头,可我就是犯贱,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欣赏他,哈哈,他是个一根筋的纯粹男人!绝种好男人,你跟对他了。”李向阳却满不在乎地说。
是啊,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虽千万人吾往矣,但是我呢?
羞惭难自禁。
“我走了,小马,蛆宝宝一到,我就让研究所的技术人员向你介绍有关事项。至于这些器械,老易说得对,我应该找那些人,赚钱,光靠脸皮厚还不够,要达到厚而无形,黑而无色的境界,人家吐了一口痰在你脸上,连擦都不要擦,让它慢慢干,权当享受从热乎乎到凉丝丝的快感,哈哈——”李向阳忽然大笑。
这也是个纯粹的男人,跟陆高远一样,为了心中的目标和理想,可以不择手段,忍辱负重!
所以他才会帮助龙翔云逃过默东沙的陷害。
所以他才会甘心忍受易庄谐的“迂腐”和“无礼”。
所以他才会总结出唾面自干的人生至高经验。
他虽然面目可憎,但许多人的内心比他的容貌还要龌龊!
忍他人所不能忍,方能成他人所不能成,这是他要告诉我的信息么?
我看着那张已经无法反感的面孔,不知应是感激还是感叹。
“小马。”他突然嘴角微扬,神秘兮兮地凑在我的耳畔说,“我的蛆主题餐厅就要开业了,送你一张抵用券,有空来尝尝鲜,保证你流连忘返。”
我忍不住掩住嘴巴,大呼不妙。
哎,这一下,非得找到一个马桶倾诉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