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易拿出一个纸箱子，两尺见方，从上面印刷的字样不难看出，这是某药品的包装盒，药库门口捡都捡不完。
正在装修的同事经常会将这些纸箱搬回家，垫在新地板上，可以防灰耐脏。
我连可以装修的窝都没有，老易好像赠错对象了。
纸箱上还有好几个洞，仿佛被九阴白骨爪摧残过，漏风漏水，恐怕就算铺地板也用不上。
“送给你，喜欢么？”老易诚挚地端到我面前。
“可不可以……不喜欢？”我头都大了。
“不行，这可是我牺牲了原则才换来的，你一定要喜欢。”老易突的板下面孔。
“但是我真的用不到这个……宝箱啊，易老师。”
“知道是宝箱就好，请看。”他放下箱子，揭开盖子，于是，我看到了更破的东西。
分离钳，持针器，剪刀，电凝钩，吸引器……所有腹腔镜胆囊切除术（LC）需要使用的腔镜器械，统统都能在里面找到。
只不过较之正在服役的器械，它们比较钝一些，旧一些，关节松弛，孔心堵塞，锈迹斑斑，有几把明显有被人拗弯的痕迹。
“这些东西没用了吧，是不是一朵花叫你扔掉？”我明白了，敢情老易被一朵花折磨得神经兮兮，错把废物当宝物。
“对手术没用，但对你却很有用！”老易的眼神坚定不移。
他指着破烂箱子，认真地说：
“这就是腹腔。”
他又分别从两个洞中伸进两把钳子，准确无误地抓住箱子里面的一根缝线，飞快地打了个漂亮的接。
“这就是经戳卡入腹，器械打结。”
我蒙昧的心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豁然贯通，这不正是最逼真的腹腔镜模拟器么？
“小马，大部分医学生毕业时已经超过25岁，对于外科这门手技，实在是晚了，不像体操运动员、钢琴家、小提琴手、刺绣女工，他们自幼开始练功学艺，正值生长发育时期，也是神经系统发育最好的时期，身体容易适应，各种条件反射容易建立，所以容易学会学好。目前国内的腹腔镜外科手术教学，尚无统一、规范的教学大纲，不能在基础教学中开展，绝大多数综合性医院的年轻医师没有临床前腹腔镜手术基本技能的模拟训练，腹腔镜手术的基本技能多是通过临床实际手术操作中逐步获得，容易出现严重并发症，手术风险高。因此，腹腔镜手术技能模拟训练是非常必要的，只有进行严格的镜下操作技能训练，才能为成功开展腹腔镜手术打下良好的基础。”易庄谐谆谆教导。
“知道了，易老师，我一定会把这些基本功在模拟器上练习得滚瓜烂熟，随心所欲！”我捧起这堆“破烂”，紧紧抱在胸口，奉若珍宝。
“嗯，记住你可是腔镜中心的顶梁柱，没有你，我会撑不下去。”老易笑着说。
一股暖流涌上心间，陆高远的话也在耳畔浮现。
学习，是很快乐的。
不错，真正的快乐就是那种自我价值的过分实现！
就像这废弃的器械和破烂的纸箱，运用得当，竟然可以造就一个时代。
“易老师，你方才究竟牺牲了什么原则？”我走出了很远，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问。
“这……就不方便讲了吧。”老易慌忙掏出一根烟，匆匆点上。
但我还是看到了浓烟白雾中他酡红的脸。
时间是不等人的，所以一回寝室我就开始上手操练了。
有必要先说明一下自制模拟器基本组件：
电脑一台，推荐配置：CPU主频500MHz以上，内存64M以上，有USB接口。
适宜尺寸纸箱1个。
腹腔镜操作器械数只，也可用筷子木棍等物体替代。
30万像素以上摄像头1个。
很简单是吧，随便挑一台落伍的电脑都可以，根本用不到高频双核心处理器、大容量内存和显存、海量硬盘空间这些烧钱的时髦货。
然后将上述器材与电脑相连，纸箱内可用自然光线、USB灯或接手电筒作为光源，放置缝合线、布块、袜子、火柴、黄豆等材料，通过摄像头自带软件，使其成像于电脑屏幕上。
腹腔镜的基本原理无非就是通过镜头、光纤维等特殊设备将腹腔内的影像传到监视器显示屏，手术者根据显示屏上的平面影像进行三维空间的复杂操作。
在这个简易的模拟器里，完全可以进行全方位的实战训练：眼睛盯着显示器，通过箱洞伸入器械，在箱子里完成捡黄豆，排列火柴，穿针引线缝袜子之类的基本动作，从三维空间感的生疏到习惯，再到慢慢熟练，达到令自己满意的程度，然后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更加精准的动作，例如电凝钩的推、挑、压和分离钳的提拉、钳夹、撕剥、分离。
真是不学不知道，微创真奇妙，简陋的箱子，普通的材料，居然可以模拟出当今世上顶尖医学的快感。
比什么****可刺激多了。
哈哈，老易不愧是怪刀欧阳丰的高足，居然能想出这么绝的办法，变废为宝，于平凡处得真知，和欧阳老头的提笔捉刀大法不相伯仲！
就像玩了几局极品飞车和CS之后，我显著地感觉到自己的空间位置感提高了不少。
打头摸脚的紊乱消失了，然后在用力轻重上逐渐有了分寸。
毕竟是二十八九的年轻人，学起手技就是快！
哈哈，可不能骄傲，我要把这个箱子当作病人的身体，爱惜它，关怀它，做完手术，还要将它悉心缝好，因为小时候姑妈给我说过一个笑话：有个拿冬瓜当模拟物练习的剃头师傅习惯于刮完冬瓜皮，顺手将刀子插在冬瓜上，动作潇洒得很，终于有一天正式上场，剃完客人的脑袋，他也顺手把刀子……
如果你真把这当作一个笑话，总有一天你会笑不出来。
医生，这个特殊的绝对完美型职业，绝对不能拿病人做试验，将技艺的提高建立在无数病人的痛苦之上，这样的人，不但不配医生这个称呼，根本连禽兽都不如。
然而模拟毕竟是模拟，腹腔脏器的真实感无法用黄豆袜子代替，线结打下去的质感完全不一样，剪刀的切割感也不同，要想使练习更加逼真，唯有找一副实体胆囊和肝脏。
谢天谢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猪的动物。
杀人的地方叫刑场，杀猪的地方叫菜场。
西柳菜场，全城最大的农副水产禽肉批发市场，不但婚丧喜事的总管要来这里亲临采购，连各大五星级酒店的大师傅也会下榻造访。
因为这里的东西永远都是最新鲜的。
包括肝脏，还没冷却就被识货的顾客抢走了。
我站在门口，屠杀的腥风阵阵扑鼻而至，本来我是拔腿都来不及的，现在把它想象成救命治病的手术室，那味道就成了消毒药水的气味，我便坦然迈步而入。
“滴——”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让我止步。
异地号码，我记不得是什么地方。
“兄弟，肝脏要不？”电话里一个沙哑的声音，让人想起港片中兜售毒品的混混。
“什么肝脏？”真是奇怪了，偶尔来一次菜场都被人盯上了？
“你不是要救人么，我完全知晓你的计划，别瞒我了，兄弟。”
“谁是你兄弟，你哪位，报上名来？”我急了，耽误了时间，新出膛的猪肝就轮不到我了。
“冯梦熊啊，听不出？”他奇怪。
“我靠——谁听得出啊，还以为是哪个公鸭嗓子呢，电话号码又不认识。”
“不好意思，公用电话……我已经两天没合眼了，老马，我知道楚楚的毛病很厉害，听主管医生说要换肝，问问你，我的肝脏可以么？”
心头一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用是可以用，但捐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想过了么？——”
“不用想，只求你一件事。”冯梦熊打断我的话。
“什么事？”
“替我好好照顾楚楚，等我死了，那些作品肯定能红，我委托你做经纪人，把这些钱给楚楚看病用……”
“冯大作家，你还是留着肝脏吧，不劳你费心，我已经搞定了，你拥有一副悲天悯人的侠肝义胆，楚楚需要你这样的钟情男子厮守终身，你要是走了，她也难以独活，所以，请你赶紧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不要再以这般落魄的造型跑到公用电话亭来吓唬兄弟我了，拜拜。”
挂完电话，我发现自己的眼圈好烫。
冯梦熊，以为捐肝就是捐命，竟然还愿意献身于楚楚。
这样的男人，我怎会让你死，这样的兄弟，我怎舍得让你受伤害！
擦亮眼睛，我大步向前走，奔赴肉摊前，按个巡视，终于在一个摊位上看到了一具刚刚被放血的标准猪躯干，肚子还没打开，结构尚未破坏，我高兴地抬起头，准备和老板探讨一下关于肝脏解剖的学术问题，却发现他正和几个人在结算账务。
“小清！”我欣喜若狂，居然在这里还能碰到妹子，简直比看到猪模特开心多了。
什么话！这能比么。
小清一愣，转过身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我跑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哈哈，小清，这两天没来上班，原来你来这里旅游观光，想煞哥哥了！”
小清却脸色大变，右手赶紧捂住左臂，连连倒退。
“怎么了？”我吃惊地问，走上前，细细一瞧，便再也问不下去。
那只削瘦小手根本遮掩不住颤抖的左臂。
上面赫然系着一条黑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