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来自地下的声音,疲软柔弱,又似远古的呼唤,缥缈空灵。
幼苗破土而出,第一缕春风吹拂,开瓣的憔悴。
秋雨潇潇,枯藤老树昏鸦,落叶的叹息。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足以将我瞬间击倒的错误。
我所有的努力为了谁?
我必须这样做么?
我做的就一定是对的?
我有没有经过当事人的同意?
从一开始,我就好像将一个人遗忘了,而她,恰恰是整个事件的主体!
“楚楚,你,还好么?”我十分愧疚地问候。
“好多了,马亮,谢谢你,谢谢你们……”她的气息变得粗重,停顿了片刻,“只是觉得容易累,说两句话就接不上气来。”
“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要多加休息,可可呢?她不在旁边?”
“妹妹和冯梦熊被医生叫去谈话了,这几天经常有医生叫他们出去……马亮,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没救了。”她语气微弱,却平静异常。
“不会的,可以做肝移植,你别乱想,对病情不好。”我鼻腔一酸,差点哽咽。
“把别人的肝脏放进我的身体,那人家怎么办?”
“这……你就别管了,全世界都是这样做的。”
“可那也是条生命,我的毛病与生俱来,活到今天已是老天额外恩赐,能认识你和冯梦熊更是三生的缘分,只要你能和妹妹白首偕老,孝敬父母,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冯梦熊怎么办?”
她沉默了许久,喘息着,或者是在思索,终于,她缓缓地说——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这样对冯兄会不会太残酷了?”
“他不是一般的人,有着非凡的胸怀,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因为他也对我说过一句话。”楚楚的声音忽然变得激昂,充满了自豪和欢喜。
“什么话?”我却从中听出了悲壮。
“走过来过,活过爱过。”
我相信这是他的原话:走过这一路,来过这一程,活过这一世,爱过这一人。
这就够了。
够了么?我痛苦地摇头。
至少我会感到遗憾,不尽全力的遗憾!
“楚楚,求求你了,我不想看到可可伤心难过,我也不愿看到冯梦熊孤苦伶仃,这辈子他一个人的时间太长了,你就忍心让他继续孤独流浪孑孑余生?”
电话那头传来啜泣声。
“楚楚……恕我冒犯。”
“别这么说,马亮,如果不是为了他……那天晚上我也不打电话给医院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放不下,离不开,这就对了嘛,我满心狂喜。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他,为了我们,为了……咱爸咱妈!”豁出去了,为了拯救,索性把名分也提前改了,反正隔着无线电波,她也看不到我的面红耳赤。
依然是天真的屎壳郎想要为白天鹅疗伤的故事。
天鹅没有拒绝,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宿命并不会被这只热心的昆虫改变,但她不忍心拂逆他的一片热忱,哪怕这是一只并不讨人喜欢的掏粪虫子。
善良和美丽怎么会有罪?只是世人往往会在现实的冲突中让它们变得两败俱伤,物是人非。
她不会。
她高高在上,飞舞在风清云洁的空中,就算是归宿,也只有那孤绝寒极的千年冰峰,那是他无法想像的境地,她并不需要他的拯救,永远都是。
她是在拯救他,在这一刻。
屎壳郎眼眶湿润,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
“马亮,我并不畏惧病痛,也不怕治疗的伤害,只有一个心愿:不要累及无辜,否则,我宁可死,也不能要别人的肝脏。”
“嗯,这也是我的宗旨。”
我如释重负,却又肩逾千斤!
楚楚其实早就想跟我打电话,这是一个患者最基本的权利,但在中国往往会被无故忽略,一旦生了病,身体就不是自己的了,一切由家属说了算,甚至连开完刀生什么病都还不知道,怎么死都不知道。
患者应该具备独立的知情权,选择权和生命权。
楚楚若不同意肝移植,就算我们的工作做的再好,都是徒劳。
现在,这已经不需顾虑了,我还得让可可逐渐把肝移植的详细情况向楚楚说明,使之消除恐惧和担忧。
剩下的问题就是肝源。
合法的肝源。
据我所知,这块蛋糕已经越切越小。
否则东方腔镜学院绝不会用分院的条件与陆高远交换肝源。
我不能保证陆高远给楚楚装的肝脏肯定是合法程序获得的。
事实上,他能够答应帮助我,已经是网开八面了,难道我还能得寸进尺指手画脚挑三拣四?
说句心里话,虽然国际上禁止使用死囚的肝脏,但若真能拿到,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不是伤天害理的事。
如果是酒鬼叔叔那样的无辜受害者,我绝对无法心安理得。
那将是对楚楚洁白灵魂的玷污,她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死,并不可怕,如果天意如此。
唯有屈辱,永不瞑目!
第二天我吃早餐的时候顺便买了一份《今日早报》,有两个版面是介绍我们医院。
东方微创学院分院成立和腔镜斜疝修补手术的巨大成功。
看上去都是讲微创和腔镜的进展和突破,谁会知道这个事件的本质在于一纸文书。
器官移植执照!
在这个光环的照耀之下,人民医院将成为全国之内为数不多依旧可以自行肝移植的县区级医院。
我不得不承认陆高远的魄力和能力。
至少这厚重的分院牌匾货真价实地矗立在医院门口,风雨不倒,令行人驻足惊叹,刮目相看,令交通更加拥挤堵塞,令日门诊量和住院额再创新高!
陆高远虽然放弃了副院长的竞争,选择了不起眼的大外科主任,出人意料,但现在没人会说这一步棋走得不对。
只要医院的业务量上升,影响因子上去,他绕过副院长,直接做了院长都不是神话。
这是一个英雄的时代,成王败寇的原则从来就没有失误过。
我的内心却有些许失落。
或许,如果我不去暗访皇上皇开幕式,就不会有这样的失落了。
整个科室,不,整个医院都是兴高采烈的,董姐到处散播着要发钱这样振奋人心的谣传,连易庄谐也微微含笑,尽管不言不语,谁都可以看出他内心的喜悦。
毕竟,医院强盛,无论对职工还是患者,都是件好事。
人们在崇拜一个伟躯,为它由衷欢呼的时候,是不会去想它也有阴影,黑暗和漏洞。
陆高远又不来查房了,他成了大红人,换种说法就是大忙人,院、区、市级领导频繁召见他,连科技局也瞄上他,让他搞几个省市级的课题,体现一下人民医院的科研能力,把那些库存的经费用掉,为本市争光。
不来查房的还有一人。
赵教授。
八点不到,那对可怜的母女就在办公室等他了。
八点以后,交班完毕,赵教授才姗姗来迟,蹒跚地走进办公室,看到美女,眼睛眯成两个感叹号。
“请问,您就是赵教授?”小美女伸长脖子,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皮。
“那都是同道们的抬举,不过以我的实力,一点都不过分,你是小雨吧,我爱人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对于令尊的不幸本人深表同情,万幸的是能在穷途末路之时找对医生,我一定竭尽全力解除患者之病痛,让他峰回路转,绝处逢生,片子呢?”赵冲坦然受之,根本不觉“教授”之突兀。
“你真的是赵教授?”老美女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差一点要叫他“赵半仙”了。
“嘿嘿,不要看我这么年轻,告诉你们我已经工作十年了。”赵冲用两个食指交叉成“十”在母女俩面前晃动。
“失敬失敬,请您看片子吧。”小美女还是那么乖巧,赶紧把片子拿出来。
片子上墙,背投打亮,赵冲的脸色居然丝毫未变!
两只小眼睛盯着CT片,一动不动。
五分钟过去,大小美女终于忍不住,齐声问:
“赵教授,还能开刀么?”
赵冲眉毛一扬,不动声色地说:
“以我的水平,自然没问题,可惜——”
母女俩脸上瞬间绽放的希望光彩,一下子就被他“可惜”掉了。
“可惜什么?”
“可惜——”赵冲把头凑近片子,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可惜——”
“可惜什么啊,赵教授?”小美女都快急得哭出来了。
“可惜……对了,哈哈!”赵冲忽然大笑,用手指着片子上的病人信息。
那里通常是姓名的拼音,性别,出生年月,和拍片日子。
“赵教授你说就说,别笑啊,我的心脏受不了。”老美女弯下腰,冷汗直冒。
“妈,你没事吧,赵教授,求求你快点说啊,可惜什么,到底还能不能开刀?”小美女搀扶起崩溃的老妈,她自己也差不多。
“这片子是半个月之前拍的吧。”赵冲指着拍片日子得意地说。
“是啊,怎么了?”
“半个月之前还有手术机会,但是经过这关键的半个月耽误,病情从轻微转向恶化,广泛转移,从而失去手术机会,现在最多只能做做介入化疗,赵某人也回天乏术了,哎,为什么不早点认识我呢,节哀顺变吧。”赵冲趁机把片子塞进袋子,交还给几乎晕厥的娘俩,匆匆逃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