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门外脚步声的远去,房间开始变得死一样的沉寂!
我就在这死亡的斗室中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简易剧本。
这是我生平第一个剧本,却是个悲剧。
写完最后一个字,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决堤般夺眶而出。
有些事情,连想都不敢想,我却要亲手去做!
泪水弥漫了整个脸庞,淹没了鼻孔,逼着我张口呼吸,它又乘隙而入,侵蚀脆弱的颊粘膜,一路伤痕,满嘴苦涩。
强忍着悲痛,我慢慢吞咽,试图吞尽泪水,咽下苦涩。
直到品尝到丝丝甘甜,甘甜的血腥味。
夜深人静,时间已到点,就算有泪水,也不能再流下!
“宝贝,我有件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打开手机,拨出这个重复了千万遍根本就不需要记忆的号码,我对着写好的台词一遍遍朗读。
毫无感情的朗读。
台词上必须复述的句子,已用重重的红黑加粗线标记。
每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刀刀剜割我的心头,又如带刺的鞭子,鞭鞭抽碎纯真和善良,赶入绝望的深渊。
是谁创造了如此恶毒的字眼?我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脱离躯体而去……
“喂~~亮亮,终于可以听你讲话啦,呵呵。”电话一接通,期盼的声音跃入我的耳朵,虽然憔悴到了极致,却在我心中迅速泛起温暖和怜爱,台词戛然停留在“宝贝”处,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可可……”
“怎么了?亮亮,你的鼻音很重,是不是病了?”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如同一只飘摆的风筝,在风雨之中力争上游,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根摇摇欲断的绳线上。
线的另一头,在我手中。
——她早已经身心疲惫,是渺茫的一线生机支撑着她苦苦守候肝移植的到来,如果等待而来的却是我生病的消息,那只会是最后一根稻草,将她彻底压垮。
阵阵锥心的疼痛如电流穿透我的身体,刀子在旋扭,创口在崩裂,鲜血在流淌。
——我即将公布的消息,可比这严重一万倍!
“没事,刚刚睡醒,呼吸还不是很通畅。”我咬着嘴唇,闭上眼睛又撒了个谎。
“这么忙啊,那你吃过晚饭了么?”
“吃了,晚饭夜宵一起的。”
“嗯,可不能随随便便吃点,工作这么累,我又不在你身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瘦了,我会难过的。”
“不会……不会……”可恶的泪水自作主张模糊了我的双眼,让我看不清手中的台词。
“小黑和无双还好么?半个月没看到它们,怪想念的,是不是又变坏了,跟着你学了很多滑头的话吧,呵呵,说不定等开完春,无双可以抱窝了呢。”幸好丫头开始喃喃自语,让我抓紧时间调整情绪。
“我……也好久没有逗它们玩了。”我违心地应答。
“说不定下次打开鸟笼,飞出来一群呢,七嘴八舌那才好玩。”
“……”心乱如麻,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台词在手中竟然毫无用处!
“那样的话,爸爸妈妈,姐姐和你,还有光棍哥哥,我们每人一个鸟笼,带着它们全家到公园里散步,或者去郊外踏青,在湖边野营,早上观日出,傍晚看彩霞,晚上数数星星,大家永远在一起,不再南北西东的奔波分离……”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变了,犹如梦呓,却似啜泣。
“楚楚怎么了?!”我立刻意识到有问题!便打断她的话。
“哇——”她放声哭了出来,“亮亮……姐姐今天又去做次肝透了……”
“复发肝性脑病了?我怎么不知道?”身体顿时凉了半截。
“我不让毛师兄、光棍哥哥告诉你,怕你担心,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联系肝移植,迟迟没有消息肯定有为难的地方,亮亮,姐姐会死么?”她忽然停止了哭泣,似乎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住了。
我点点头,但是她看不见。
“我不要她离开,亮亮,她在胡话中拉着我的手说起了你,还有小黑……她说……她说……”可可变得语无伦次,“不……我不要听那些话,我要她好好的活着。”
我知道楚楚说的并不是胡话,而是弥留遗嘱,临终托孤。
眼泪如串珠断线零落而下,打湿了恶毒的台词,浸没了强调的画线。
我的嘴唇想投降,我的理智却还在倔强!
“亮亮你说话啊,不要丢下我不管啊,姐姐进去六个小时了,还没出来,我好怕。”
我猛地抓起台词,看着那一句句张牙舞爪的话语,选了一句最合适的!
“可可,我已经管得够多了,天不遂人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你说什么……”她愣住。
“对不起,可可,我考虑了很久,觉得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误,你说的没错,爱情只是美丽的橱窗,转瞬即逝,根本敌不过现实的残酷!”
“什么?亮亮,我没听清……”她气若游丝,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
“你听好,想救楚楚就必须得和我断绝关系!我是个不祥的人,黑社会早已盯上的人,和我牵连在一起,楚楚就不能活下去,可可,我们分手吧!”
沉默,然后是手机摔碎的声音。
在我听来,分明是两颗心撕裂的自戕。
想流泪,却发现眼眶干瘪,泪已枯竭。
我深吸口气,用七号针头狠狠地在烫伤未愈的腿上扎了数十针!
鲜血梅花,密密麻麻,也不能让我完全冷静,上帝封闭了所有的感觉,仿佛摧残着别人的身体。
直到真切的疼痛缓缓传来,我才扔掉针头,拨通了总值班的电话。
“陆老师,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麻烦你来一趟值班室。”
总值班,正是陆高远。
一个月前的院内网上就可以查询到高层领导值班的排班。
这一次,没有台词。
陆高远很快就来到,他似乎对这次邀请非常感兴趣。
每次都是他把我叫到值班室,今晚却换了主次。
当然座次不会改变,他终究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老师。
他拿着手电筒,打量四周之后,坐在了床沿上。
“焕然一新,原来我们的值班室也可以这样干净,以后都不好意思在这里抽烟了。”他自嘲说。
“陆老师,我错了。”我泡了杯茶,毕恭毕敬捧到他手上,低下头说。
“哦?你也会认错?可惜晚了,早说这句话,易庄谐也不用去喝西北风。”陆高远呷了口茶水,摇摇头说。
“我看错了形势和你们的力量,根本就不应该掺和进这场纷争,我就像一只妄想摇动大树的蚂蚁,可笑不自量。”
“既然如此,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交易。”
“交易?你还有交易的资本?”陆高远眼角微拢,乜眼观我。
“活体肝移植,本市第一例。”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说。
陆高远的瞳孔忽然紧缩,放射出慑人的光芒,却又迅速收敛。
活体肝移植是移植医学的里程碑和飞跃式突破步,未来的绝对趋势,主流方向,手术要求大幅度提高,技术含量举世瞩目,不但要严格评估受体的身体状况、供肝的体积和解剖结构,同时要兼顾供体的生命安全,目前中国,具备这种实力的医院不会超过十个,且全部以中心号称。
中心的意思就是政府国家社会投入无休止的财力物力人力汇聚而成的研究集中地。
市区级医院独立做活体肝移植的,迄今没有。
关于活体捐肝的事情我并不是第一次跟他谈起,但那时候还只是计划假他的手,请亚洲移植中心的专家来实施。
而现在,他将开辟空前绝后的先河,如果这个手术能够成功!
陆高远面无表情,奔腾的火焰却在眼中熊熊燃烧。
“你想捐肝给楚楚,在我们医院做手术?”
“由你做,完全独立。”我补充说。
“你不怕我失手?”他的声线尖锐,喉结不断上下抖动。
“怕,但我更相信你的技术,愿放手一搏。”我实话实话。
“亮出你的条件。”陆高远目光如电,一下子看穿了我的心思。
“手术医药费全免,我们冒风险,替医院和你争名气!”
梁亲亲的腹腔镜切脾手术就是先例,腔镜中心现在的规模就是效应。
“这么大的事,我要和院长商量。”他站了起来,“我先回去写份报告。”
“陆老师。”我拉住他的衣服,“请你保密,绝不能让可可知道是我的肝,也不能让亚洲移植中心的医生动员她和其他亲人捐肝……求求你了。”
陆高远盯着我足足两分钟,还是点了点头。
“谢谢。”我长长地吐了口气,松开手。
他大步向前,不再回头,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背影,最后脚步声也悄然而逝。
我低头整理桌子,发现不见了那张台词纸片。
这一夜我没有睡着,但也不是清醒,总觉得耳畔有人在哭泣。
幽咽的哭声似乎来自地下室的太平间,又好像是在床底、屋顶、墙壁里游走。
钱涌一整夜都没有回来过,不用说,肯定是中了急诊室的连环炮。
一夜一次郎,一次一夜。
天微微亮的时候,我终于抵挡不住疲乏,眼皮沉重昏昏欲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四周一片寂静,这声音就像直接落在我的鼓膜上,我很快就确认并不是做梦。
钱涌有钥匙,不会敲门,急病乱投医的患者和家属,更不会这么温柔。
我用脚尖踮着鞋子,踉踉跄跄走到门口,摇摇晃晃拉开锁把,睡眼惺忪又没带眼镜,我什么也看不清。
只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淡淡的幽香。
像荷,似莲,又如嘴角滴落的桔子露,鼻尖残留的棉花糖。
湛蓝的天空,凉爽的谷风,碧泉涧流,远山的木叶清香。
九月雨后的操场,泥土新鲜,小草油绿,蛐蛐在墙洞里欢乐大合唱。
这亲切的味道,曾在寝室门口逗留,又于办公桌前羁绊。
现在,它伴随着冷空气扑面而来,很快侵入了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