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师,我……可以进来么?”黑暗中走出一人,竟是唐柳!
“快请进,外面冷。”我急忙跑回床边,戴上眼镜,穿好鞋子,心跳骤然加速。
“马老师,很抱歉这么早就打扰你。”她远远地站着,小心翼翼地说。
“没关系,有事么?”我看了她一眼,穿着整齐,连围巾手套都有,不像是遇到急事仓促逃出来求救的。
“你一定没吃早点吧,给你尝尝。”她忽然从背后拎出来一叠饭盒,五颜六色有好几层,还贴有hellokitty的图案,一看就是小女生的装备。
又来这招!我不由得连连后退三步,咣的一声头撞在橱柜上。
“确实没吃,可是……太早了点吧。”我不安地说。
“马老师,这是学生最后一次为你下厨了。”她低下头,声音更低。
我心头一震。
“你要走?”
她点点头,双手把饭盒递到我面前。
饭盒温热,清香袅袅,是她很早起来亲手制作的。
“哪里?”
“去澳大利亚读书,我辞了工作……不回来了。”她转过脑袋,眼睛不住地眨动。
“今天就走?”我讶然。
“嗯,早上七点的飞机,我是来道别的,老是碰不见你,所以……只好趁早来这里。”
“前两天你找过我?”
“嗯,我不敢打电话,你那么忙。”她幽幽地说。
“你坐下说吧。”我只好接过饭盒,脑子里一片茫然。
“不了,我马上就走,爸妈在下面等我。”
我想起来了,过年前在车站里碰到她,她就说道别,原来是这个意思,旁边的一男一女,自然是她父母了。
“那你小心点,一路顺风。”我望了望那叠饭盒,百感交集,“昨晚你应该好好休息,太辛苦了。”
“这是我能够唯一能为老师做的事,不辛苦。”她笑了,苦涩之中带有丝丝欣慰。
“谢谢……”
“我不能总是给老师添麻烦啊,呵呵,如果我在这里工作,保不准哪天又要惹祸了。”她又笑了,但笑得很无奈。
我报以更加无奈的强颜欢笑。
“你一定要吃掉哦,不要像对它一样。”她轻咬嘴唇,伸手指着我的背后,两只明若灿星的眼睛早已洞悉了蹩脚的伪装。
——我依旧没有锁橱柜的习惯,刚才被脑袋一撞,橱门反弹,里面那条围巾完全暴露。
我的脸一热,尴尬地关上橱门,底气不足地说:
“放心,我的胃口一向很大。”
“谢谢你,马老师。”她毫不回避,直直地盯着我,“你是我遇见过最好最好的老师,你愿不愿意认我做一辈子的学生?”
“当然愿意,就算你在国外碰到了更好的老师,嫌弃我了,也认定你这个学生!”谢天谢地,总算可以说上一句真心话。
“那就请给学生一个拥抱鼓励鼓励吧。”她站直立正,笑着张开双臂,眼睛闪烁晶莹的亮光。
青春无邪在这一笑中经典再现,天真无忧在这一笑中凝固永恒,涤荡所有爱恨情仇,忘却人间纠缠烦恼,往事如诗如画,如泣如诉,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俱在一笑之间泯然!
就让这个诀别的拥抱终结一切吧,缘分就此为止,别等离别的泪水流出,就可以从容自兹去。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我点点头,委婉地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为她默默祝福——有些话,只能藏在心里。
四臂交错,擦肩而过,我们第一次走得这么近,却是为了离别。
语言省去,感伤藏起,我们看不到对方的面容,怡人的香味也淡了,就在这个简单的礼仪之中,狂乱的心跳终于平静。
我面对着房门,发现它竟然无声地打开了。
一条瘦弱的人影正悄悄地注视着我们。
我的脸色瞬间死灰!
天色渐趋光明,走廊不再黑暗。
我的眼睛清楚地看到出现在门口的人儿,竟是可可!
失魂落魄几近癫狂的可可,头发凌乱,眼神破碎,干枯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不,她全身都在颤抖!
她紧握双拳掩面,支撑着崩溃的身体不致倒下,泪水如瀑布流淌,湿了手指,湿了手背,湿了手心攥握的飞机票!
她连夜赶回,根本就没有合上眼,急着想见我一眼,却看到我和另一个女子相拥!
情何以堪,痛何以堪!
我伸出手,想扑过去抹去她所有的泪水,将一切真相坦白。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宝贝,对不起,就让这痛苦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忽然用力地抱紧唐柳,以一种超乎礼仪的方式拉她入怀!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一下子加快,呼吸加促,而我,忘记了呼吸,忘记心跳。
心已空,人已空。
可可悄悄地关上门,无声地退出。
唐柳的头发已湿,我已死去。
“马老师,可以松手了么?”唐柳气喘吁吁,我才意识到自己用力太重了。
我赶紧缩手,飞快擦拭眼睛,努力把眼泪咽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
“马老师,是我不好,把离别搞得悲悲戚戚。”唐柳的眼圈也红了。
“不……你要走了,我都没什么好送的。”我双手紧抓着床单,不知所措。
“你有,我带来了。”她忽然又从背后拿出一卷纸,一支笔。
纸是宣纸,笔是毛笔。
我怔怔地望着她。
“马老师你答应过给我写一首诗的。”她期盼的目光让我恍然大悟,的确有过这个承诺,只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而放在心上的人呢,却被我残忍地伤害,痛苦地折磨!
“好!”我悲从中来,铺纸挥笔,满腔郁结喷泄而出:
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写的真好,可是……马老师,没几个字我能认得出来。”唐柳观摩了几遍,皱着眉头说。
“你还是跟原来一样,一点都不给老师面子,这是首古诗,里面隐藏着一个人生的谜语,你慢慢琢磨吧。”我长叹了口气,终于用这份迟到的礼物弥补了遗忘的亏欠。
心头的亏欠却是永远都弥补不了了,我不敢想象可可的眼神!
“再见了,马老师。”唐柳整装完毕,深深看了我一眼,挥手告别。
我点点头,说不出再见,道不尽离别,唯有目送归鸿,到天尽头。
天彻底亮了,病房开始一天的喧嚣。
Hellokitty饭盒已经冷却,我没有半点胃口。
第一个冲进值班室来上早班的人,竟然是赵冲。
老天哪,不要再给我意外了好不好,我揪紧头皮,头痛如裂。
“小马,听说你昨晚和钱涌睡一起,有没有志同道合,共唱后庭花?”这厮露出暧昧的神情。
“别乱说,他忙整夜,现在开刀还没回来。”
“是被你故意支开的吧?”他凑上来猥亵地笑着说,“嘿嘿,听后夜班的董姐说,值班室里来过两个女人,你小子胃口果然不小,一皇二后搞3P?有师兄我当年的风范啊,咱们坐下来交流一下?”
“住口!”我勃然大怒,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马亮,你想干什么?敢动我一根毫毛,有你好看!知不知道江东区公安局长是我铁哥们,江北区检察院有我的死党,江西老俵会带头人和我称兄道弟,江南一品堂……我是VIP会员!”赵冲变了脸色,颤声说。
“说完了没有?”我看着他,冷冷地问。
“完了,小样你还不放手!”他虚张声势吼了一声。
我放手,握指为拳,结结实实地揍在他的中腹部。
他哼都没哼一声,软塌塌地倒下了。
我狂奔出医院,站在十字路口,寻求可可的身影,当然什么都看不见。
陌生的人流,冷漠的面孔,亲爱的人,你在哪里?
头顶有飞机掠过,呼啸的声音如同哭泣的呜咽,是你么,宝贝?带着伤心离开了这个绝望的城市。
我沿着公交路线行走,来到江边,沿着江水奔流游走,来到三江入海口,踏着我们曾经走过的足迹,试着感受你的存在,体会你的气息,以这样虚幻的方式祭奠我的无情。
恨我吧,爱人,泪水还没垂下,便被冰冷的江风吹干。
高耸的皇中皇酒店矗立在江的对岸,犹如一颗钻石镶嵌在这块大地上,熠熠生辉,宣传广告的巨型热气球在上空飘来飘去,是两只龇牙咧嘴的大狗熊,仿佛在嘲笑我的不识时务。
请放过这个不幸的家庭,我已经和他们断绝了关系,所有的痛苦就让我来承受!
奶奶,爸妈,恕孩儿不孝,做出不计后果的决定。
仁慈的神啊,唯有你才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闭目仰面,向苍天祈求。
所有的赌注都已押上,再也没有回头路。
哔波哔波,熟悉的短信音,却成了遥远的绝响。
“亮亮……我回家看到了空的鸟笼……一切都已明了……你又何必……用黑社会这样的理由……给我虚无的希望……只要你过得开心,活得幸福……我愿意放手……爱你直到永远!笨笨的小老鼠。”
泣不成声,泪如泉涌,我挣扎着看完了最后一个字。
双手紧握冰冷的铁栏杆,猛烈摇晃,恨不能拔地而起!胀裂的脑袋在上面疯狂磨蹭。
“啊!”我抬起头,对着大江,对着皇中皇,对着灰蒙蒙的天空撕心裂肺地大喊。
一阵刀绞般的疼痛突然自心窝炸开,向整个腹部弥漫,剧烈的恶心感如浪潮在胃底、胃体、食道汹涌发散,我不得不弓着背趴在栏杆上呕吐,胃液,胆汁,然后是鲜红的血丝,血水……
脚膝瘫软,眼前渐渐模糊,身体在下坠,慢慢下坠,我听到脑袋撞击地面的声音,面颊摩擦着粗糙的沙砾,丝毫不觉疼痛,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