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一阵刺痛,闪电般夺取了我的意识,下面的话便听不见了。
“奶奶……”我颓然倒下,在石阶上再复剧呕。
血凝块,斑斑点点喷洒,鲜艳如桃花。
滂沱的泪水,流淌过面颊伤处,热辣辣的疼痛,让我恢复些许清醒。
眼前一片模糊,幻化柔和的朦胧,仿佛奶奶慈祥的目光。
亮亮,生有时,死有时,开花有时,结果也有时,都是神安排的,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生命簿上都有记录,在世上我已经蒙恩享福太多,如果我走了,你不要哭,要替奶奶高兴,因为奶奶已经在天国为你们祈祷。
奶奶,亮亮听你的话,不哭,我不哭……然而疼痛再次袭来,几欲晕厥。
“哇呜哇呜……”阿花抱着我的脖子悲嚎,不停地向路人狂吠。
“阿花,我们回家,送奶奶去天堂。”我恍恍惚惚,无力地闭上眼睛。
……
睁开眼,我已在病床,手臂连着输液器。
陆高远站在床头,面无表情。
“陆老师……”
“别动,金氏胃病的典型症状还是在你身上重现了。”他皱了皱眉头。
“多谢陆老师出手相救。”惨淡一笑,我又何尝不知。
“我是正要找你,傅警官打电话来说一只小狗发现你倒在看守所门口,我马上派救护车到现场,你痛得就快休克,发生了什么事?”
我如实相告,他的面色变得凝如重霜。
“你知不知道楚楚已经在路上,今晚就要做急诊肝移植!”
“不能再等了么?”我的瞳孔一紧。
“多次肝昏迷,提示肝功能即将衰竭,连明天早上都拖不到!”
“距离手术还有多少时间?”
“十二个小时。”他沉声说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回去见老人家最后一面?”
我咬着嘴唇,点点头。
“除去术前准备,麻醉诱导,你只有六个小时的往返时间,来得及么?”
我绝望地看了他一眼,痛苦地闭上嘴巴。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
“我知道你是绝不会心甘的,医院顶层有一架120的直升机,速去速回吧!”
“谢谢陆老师……院长同意手术了么?”我一把拔掉了输液针头,从床上跳了下来。
“不需要了,默东沙事件案发,院长已被双规,卫生局让我临时代理全院事务。”陆高远的脸上竟划过一阵失望。
“那就麻烦陆老师多多费心,做好所有准备工作,等我一回来,就立即实施手术!”
陆高远眼圈一红,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说:
“小马,你若赶不回来,我……也是有办法的,你……考虑一下。”
我心头一震,望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几乎要点头,但眼前陡然浮现出被肢解的酒鬼叔叔。
“陆老师,切半个肝要不了我的命,我相信你的技术,谢谢!”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大踏步走出病房,决不回头!
滚烫的泪水涌出,一丝久违的温暖在心头徘徊……
腾云驾雾,穿山越岭,两个半小时之后,我降落在马南邨小学操场。
无比熟悉的地方,却没有心情恋旧,我飞奔通往家门的弄堂。
深山老林传来兽的号叫,哀怨绵长,仿佛弃婴的哭泣,让人觉得这只是一个伤感的梦,奶奶不会真的离去,梦醒时,奶奶依旧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笑呵呵从手里剥出糖果塞到我嘴里。
小时候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奶奶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每次醒来都是泪流满面,奶奶问我怎么了,我就紧紧抱着她不肯放手,直到她千哄万说证明没事,我才相信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但人总要死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来愈懂事地明白这一点,却反而更加不愿意承认这个必然的结果。
结果终于来到,在这个寒冷的初春,温暖所剩无几。
凌乱的脚步带引我回到家门口,那是奶奶坐着等我放学的地方,她总是开好一扇门,迎接游子的归心。
门虚掩,凳子仍在,人影空无,我的泪水又来了。
门口放着两只花圈,是教会的兄弟姊妹送的。
我轻轻推门进去,院子里一片宁静,只有一个纯净的声音在诵唱。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是姑妈在唱圣歌,我清楚得记得下面几句:“……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奶奶经常这样唱着赞美诗安慰年幼的我入睡。
就像温柔的爱抚,温暖的亲吻,驱散黑暗的恐惧。
带着希望入睡,笑容在梦中找回。
大堂当中隔开一道白色纱幔,奶奶就在里面的木床上安息,全身蒙盖一层白布。
白布上,绣着一个巨大的红色十字架。
奶奶,您睡着了么,亮亮来看您了,亮亮……来迟了。
我默默拜倒在堂前。
幔子外面放着一排椅子,每把椅子前都放着一个蒲团,姑妈跪在上面,双拳紧靠额头,潜心祷告,诵唱祝福圣歌。
“姑妈……”我哽咽着呼唤。
姑妈点点头,临时结语祷词,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小步走到我面前,将我拉起。
“来了就好,你爸妈姐姐他们还在路上,过去跟奶奶道个别吧。”她牵住我的手,引领我去完成那神圣的仪式。
我的手心突然多出了一样东西。
轻轻拨开纱幔,掀起白布,奶奶就躺在我的面前,一如既往的闭目安详,慈眉舒展,脸色红润,嘴角还微微带着的笑容。
姑妈已经替她梳理了头发,更换上干净的衣服衣裤,就是平时做礼拜穿的那一套,肩袖上还能看到青灰色的补丁。
连鞋子也是五十年前的布鞋,洗的发白,是鞋匠爷爷给她的定婚信物。
“遵照她老人家生前的意思,一切从简,所以花圈只要了两只,明天早上做完丧事礼拜就到县城去火化,村委会原本给她留有大坟的名额,她坚持火葬,说连尊敬的周总理都没占国家一寸土地,早几年就把棺材劈了当柴烧了……”姑妈在旁边说。
这些话奶奶说过许多遍,我都能倒背如流……人是泥土做的,所以死了之后就应入土为安,尘归尘,土归土;上帝在人的鼻孔里吹了气息,于是人便和众生万物区分开来了,人有了思想,有了情感,但受不了诱惑,生了恶心,犯了罪行,终被逐出伊甸乐园,在争战杀伐中历经磨难,才重新拾起信仰,认识真神,却已近世界末日。
一切都是虚空,躯体在世停留何其短暂,除去爱恨情仇生老病死,真正圣洁快乐的日子又有多少?为何还不低头认罪?
我摊开手心,原来是一个十字架项链,是旧社会奶奶在北京做保姆积攒下来的家产。
她一辈子都舍不得佩戴,只有祷告的时候捧在胸口。
她传给了姑妈,现在传到了我手上。
苦难的耶稣衣衫褴褛,身上都是鞭刑的伤痕和众人唾弃的沫迹,他被戴上荆棘编织的皇冠,血流满面,受尽嘲弄和侮辱,然后手脚上钉,历尽人间残酷,却毫不怨叹,反为那些凶手求情。
“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这是何等的爱!我忍不住流下泪来。
“亮亮,老人家走的时候很平静,昨晚洗完澡读了几段经文就歇息了,早上我去叫她,没有声响,敲门进去才发现她躺在床上,已经被天使召去天国了,谢谢天父,赞美主。”姑妈双手合十,欢喜地说。
这表情,正和奶奶的表情一样,心怀感恩,常常喜乐。
我点点头,拉起奶奶的手,轻轻抚摸。
柔软若生,仿佛体温尚未离去。
我注视着她,久久不愿移开视线,目光渐渐变得模糊……
奶奶的脸色越来越红润,蒸腾出粉红的光晕,继而变成耀眼的闪亮,我眨了一下眼睛,奶奶已经站在我面前,伸手抚摸我的头顶,点头微笑,然后跟着一个穿着洁白衣服的人冉冉走上一条铺满鲜花的白色通道。
我仰面凝望,直到通道消失,大门关闭。
万物静默,静如止水。
我弯下腰,亲吻奶奶的手背,低头把十字架佩戴上自己的颈项。
为我祝福吧,奶奶。
又是两个半小时的行程,到达医院大楼屋顶已是黄昏,我解开保险带,连道谢都来不及说一声,就往病房里跑。
刚好是六个小时,我不吃不喝,只在直升机里稍稍打了个盹。
——手术需要禁食,需要我有足够的精力坚持。
按照我和陆高远的约定,楚楚应该被隔离在移植病房,包括可可和其他亲属,禁止和一切外来人员接触。
而我则在事先安排好的秘密病房里做术前准备,所有的保密工作都由他来布置。
所以当我在病房里碰到护士长,她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有点奇怪。
“大姨子在急诊肝移植,你怎么还有心思闲逛,不去帮忙?”
“什么!”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拉住她!
“别说你不知道,差不多有四个小时了,陆主任提前把供肝修好,病人一下飞机就直接进了手术室,你真的不知道?”护士长一脸错愕。
“供肝哪来的?”我颤抖着声音问。
“说来也太巧了,望秋监狱有个女犯人心脏病发作,送来我们医院急救,不治身亡,刚好她生前签有死后捐献器官的遗嘱,血型又相配,就及时用上了,除了肝脏,肺肾角膜也被各家医疗机构取走了。”
“死者是否有一张很漂亮的面孔?”
“救人如救火,哪有心思看这个,再说死者身体被肢解,眼珠子被挖空,裹尸布一包谁也瞧不清真面目,我只记得她的名字叫做李曼,据说生前还是个慈善家,真是善始善终啊。”护士长感叹着说。
我猛击脑袋,恨不得立即找到陆高远,当面质问!
为什么要骗我!
“这不是屠主任么,看来手术结束了,你问他吧。”护士长指着我的身后说。
“小马,嘿嘿,你来晚了。”屠行健擦去脸上的汗水,疲倦地说,“手术顺利完成,病人马上就可以回病房。”
“陆老师呢?”
“急事出差去了,南大门有车子在等他——”
我拦住手术电梯,强迫降落,直往一楼!
疾奔出大厅,看见陆高远正登上一辆奔驰商务车,马达声响,准备离去!
“陆老师!陆老师!”我冲下台阶,追上车子,猛敲车窗。
车子并没有停止,车窗却慢慢摇下,露出一张令我震惊的面孔。
秦谢意!
居然是她,玛丽姐的妹妹,这一次我绝不会看错!
她看着我,竟面带忧伤,忽然扔出来一件东西,迎风散开,遮住了我的视线。
是一件白大褂,两侧腰身都有破碎的裂痕。
我当然认识它,陆高远让易庄谐援疆,我拉着他的衣服求情,被他一掌割裂。
割袍裂袖,恩断义绝!
现在,这件衣服却已经被缝好了!
细细密密,丝丝入扣,正是陆高远的手法!
“陆老师……”我怔住,抬头前望,车子早已经无影。
“啪嗒”,白大褂口袋里掉出一张纸,水火不侵的情报专用纸。
上面写了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