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
暂时的平静。
早上交班的重点就是关于对此事的处理，主任坐门诊不在病房，科室的空气因这件事变得异常凝重，医护人员并非如病人想象的总是那么高高在上，颐指气使，面对病人及家属不理解的纷争，除了表现厌烦和恼怒等个人情绪之外，大多不会存有怨恨和报复，毕竟情绪和工作需要分开，没人会去故意制造医疗差错或事故以泄私愤，但是一旦面对病人有计划有预谋的挑衅，却往往会变得失神无措，手忙脚乱。
目前中国的医生，没有一点安全感，就算做得没错，有理在先，在经过各层重重地认证过滤之后，你也只能低头认错以平息无尽的怨怒，这便更加激起了广大病人的“维权意识”，于是医患之间的敌对关系日渐确立，与时俱进。
那个被打的副院长在二十年前说过一句名言：病人就是亲人，成为一时之美谈。十年之后，面对一幕幕闹事的情景，渐渐转变态度为：病人表面上是亲人，实际上是敌人；自从这次被打了之后，就义正词严明目宣布：病人，就是敌人！
这种截然的变化恐怕在全国大小医院都是一样，当然来闹事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就是这一小部分，也足够弄得医院永无宁日，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医患关系进入了史上最黑暗时期。
交完班，陆高远召集医生开小会。
“38床需要我们整个科室一级戒备，当务之急首先要做好自我保护工作，封锁病历，所有家属需要查看的资料，一定要去医教科登记复印备案，而且要来者表明身份，严明身份证，复印留底，万不可稀里糊涂就交出重要资料，6小时内务必完成对过去诊疗过程的仔细审阅，虽然我们的处理原则不会错，但是细节问题也决不能有纰漏，否则鉴定的时候，只要被抓住一条，就算做对了一万条，也是徒劳。”陆高远沉着脸，郑重地对我们说，就算在肝移植抢救过程中，我也没见到他这种如临大敌的表情。
“唉，坏就坏在举证倒置这个鬼定的规定！医生一定要找出证据证明自己没错，法律修改了上千年了，够完善了吧，尚有漏洞，我们又不是这个专业的，怎么能做到没有破绽呢？”毛羽在一旁恨恨地说。
“活生生千变万化的生物医学模式要被死板的条例限制，这就是愚昧的表现，但既然有了这个悲哀的规定，那我们也只好迎刃而上，一些无关紧要的药物尽量不要用，免得画蛇添足，马亮，你负责整理病历，对在病史、病程里不妥当的语句，医嘱里的错误，要在第一时间内全部修改，必要时重抄也在所不惜，但千万不能伪造，因为我们做不到天衣无缝，对签有名字的资料要着重保护。”陆高远看了我一眼，心一沉，我感觉到了里面的分量。
我大力地点了点头。
“毛羽，你对本地情况比较了解，负责去调查病人的家庭状况，背景，以及一些主要的社会关系，一定在今天办妥！”
“是，主任，只要他是这里出产的，保管祖宗十八代家谱都能拿到。”毛羽拍拍胸脯，立刻去找他那个在市公安局工作的舅舅去了。
“好，下一步我们讨论的才是疾病的治疗，在病人家属面前态度尽量要和善，无论心里是多么得不愿意和委屈，都要忍，现在不是闹个人意气的时候，要明白我们是以科室为单位的集体。我在他们面前把病情说得重一点，把治疗希望压制到最低限度，这不是推卸责任，而是保护自己的重要措施，若是最后的结果和之前的交待有所不符，或者一开始没有讲到，他们就会抓住不放，死死地咬住你，这个病人虽然很重，但还没到全身各大器官衰竭的地步，主要原因是全胆道结石阻塞细菌繁殖炎症所致，只要引流通畅了，加强抗炎，估计目前这种紧急情况可以度过，若再继续保守治疗，恐怕情况只会越来越差。”
陆高远把目光移到了屠行健身上。
“老屠，现在就要仰仗你了。”
“高远，你的意思是做十二指肠镜逆行插管疏通胆道？”屠行健是微创组专攻内镜的，陆高远一提头，他就明白了。
“不错，淤积的胆汁排出，那就没有了发热原，病程的治疗可以来个大逆转，但是因为病人情况很差，虽然我绝对相信你的技术，但是操作风险还是很大，很有可能在电子镜插进消化道的过程中，病人就会发生心肺功能衰竭当场死亡！”陆高远看着他，目色殷深。
“高远，虽然我不能保证肯定完成，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不负你所望！”身为医生，没人会打保票，能这样说，已经是到底线了。
“好，我们立即准备抢救车，联系麻醉科气管插管准备，万一不行了，就当场急救。”陆高远说，常规治疗中万分之一的危险我们都要有所准备，更何况对于这个病人来说这是极有可能出现的事情。
“但是有件事，高远，我们这里虽然安排得很妥当，也很完善，你能保证病人家属会配合我们去放手一搏么？他们可不是单纯的病人家属！”屠行健提醒。
“我知道，我会亲自和他们谈判。”陆高远双目凝重，似在远望。
“陆老师，可是你昨晚彻夜未眠，今天……”我有些不忍心。
“大敌当前，怎么能只考虑自身，若是这件事情没有办好，我们这里谁也别想睡得安稳！”陆高远喝道。
我不说话了，他说得对，若是在这一次退步失败的话，每个病人都会学样制造机会，抓住一点点的漏洞要挟逃款甚至索取赔偿，外科医生这把刀恐怕也要折断去刨土豆皮了。
“所有的重点都在于要把病人抢救回来，这样的话就算我们有所损失，也能保住根基，否则，就算防护工作做得再好，也要受罚，医院，媒体，社会，没有一个会放过我们！”陆高远说。
“最后，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向主任汇报，他年纪大了，除了疑难杂症，这种烦人的事情能不惊动他老人家，就不要惊动，还有，大家单独值班或是出了医院要注意个人安全，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不能排除他们继续暗算的可能，这个医疗环境，让人心寒，但既然走上了这条道，就算想回头，也会有人逼着你走下去！散会。”
众人低头不语，各自散开忙自己的事情。
“小马，刚才我语气重了些，你不要在意。”陆高远走过来温和地对我说。
“没事，陆老师，你说得对，做事情要分清主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现在叫你回去休息，你怎么能睡得着。”
“对，我们都是这个科室里的一分子，每件事都跟我们生生相关，就算是别人出的医疗事故，我们能帮的也一定要帮，环境已经如此恶劣，如果自家人再搞自家人，那局面就会更加惨不忍睹了。再说，看着别人的事，自己也可以吸取教训，避免犯同样的错误。”
“是的。”
“小马，你先把病历去检查一遍，然后把十二指肠镜操作的诊疗同意书填好，把他们那些所有可以拿主意的家属都叫到这里来，我来跟他们谈话！”
看来医院以后要专门培养一批谈判专家，我们的治疗，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花在跟病人及家属谈话交代、知情选择之上，简称话疗吧，还有什么时间和心情用来临床总结基础科研呢？
一声叹息。
毛羽很快回来了，站在陆高远面前汇报：
“陆主任，患者在家里有兄弟五人，从祖上起就是当地大族，子女都是在本地各个乡村分布，虽然没有人做官，但经营家庭作坊出外经商的比较多，经常花些钱招募外地民工去乡村政府要挟，争取一些家族利益，最近他在北京的儿子因为进出口问题被扣押了一笔资金，对产业影响比较大……”
“好，我知道了，马亮，把他们叫来吧。”陆高远洗完脸，吃掉了那几个冰冷的包子，神定气闲地坐在摇椅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