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血似箭一般从胃小弯转角处飚出！
这分明是来自一条中等直径的动脉，射出的高度直逼无影灯。
我一惊。
黄教授更是微微一怔：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一根血管呢？
他的眼神告诉了我他心中的疑问。
他沉着地用手轻轻捏住了血柱背后的主干血管，吸尽周围的血块，两把血管钳先后穿插入那道不易察觉的间隙，夹住了出血点的两端，手起线过结扎了破口，然后再次仔细地查看了整个胃体及周围的情况，他的眼睛忽然放出了异彩。
用保护器隔离了周围组织，他将大半个胃捧出了腹腔，只见它暗灰无色，已经较正常的体积缩小了近2/3，肿瘤位于胃窦部，大约3cm左右，没有明显突破胃壁，黄教授又探察了整个腹腔，发现周围器官像胰腺，肝脏，结肠和胃交接处的血供相当丰富，甚至到了曲张成团的地步。
黄教授足足静默了五分钟，眼神从惊奇到兴奋，又从兴奋到疑惑，最后终于舒了一口气，竟显得无限悲伤和落寞。
“真是天意啊。”他看了我们一眼，却是空若无物，喃喃自语，继续手中的活。
我和毛羽都是一头雾水，但我知道现在不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时候，幸好助手是不必用什么脑子的，只要看主刀的手势给他做好配合就可以了。
整个胃虽然萎缩了，但是鉴于周围血管丰富，出血还是很厉害，又要保护肿瘤防止破裂在操作过程中形成腹腔内种植播散，黄教授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是骄傲的人，所以绝对不允许病人在自己手中出现一丝重大的差错，这是他自己的原则，与声誉无关。
经过三个小时的苦战，手术完成了，妈妈的整个胃都被切除了，所幸淋巴结没有明显转移，只是以后的生活质量肯定是有影响了，不过现在保命是首要任务，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卸去汗透的重衣，黄教授一言不发，擦了擦额顶的汗珠，默默走出移门。
我来到手术室门口，按照正常程序，把切下的标本给家里人验看，却省去了平常的风险告知，只是说手术很顺利，让他们安心，然后回到妈妈的身旁，看着血袋里的血一滴滴输入她的身体。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贴着掌心传递我的体温，手掌慢慢变暖，麻醉逐渐复苏，她开始变得躁动，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她肯定很难受，但不要紧，事如旧梦了无痕，当然这是一个噩梦，但无论梦境是如何的恐怖，能够安全的醒来，就是件幸事。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我赶紧叫了一声“妈”，她立刻平静了许多，捏了捏我的手。
儿子的生日，是妈妈的难日，为什么要让我妈承受两次，我的心里酸酸的。
当妈妈从手术室被推出去的时候，姐姐失声痛哭了，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一点都不会用理智控制感情，幸好我没让他们看现场直播，否则还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局面。
小外甥吓坏了，咬着嘴唇，躲在姐夫身后，看到外婆身上的管子里流着红红的血水，澄清的眼睛里映射的是恐惧和对我的仇恨，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是我在欺负他外婆，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改初衷。
既然万事已经办妥，就该轮到我回谢东风了。
奇怪的是黄教授眼中落寞的颜色居然越来越浓了，犹如过夜的红酒，昨日的黄花。
“黄教授，今天您辛苦了，我代表全家非常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不吝赐刀。”顺势我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偷偷塞进了他的口袋。
这是惯例，心知肚明的规矩。
他连连后退，“不不不，我不能要，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人力只能是凑巧而已。”先前的孤傲之气荡然无存，还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弄得我也摸不着头脑了。
陡然之间，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有情有肉的人。
他深邃的眼睛背后肯定隐藏着很多故事，一将名成万骨枯，同样，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的成长也需要无数鲜活的生命为之铺垫，听起来相当残忍，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忽然拍了拍我的背，亲切地说：“小伙子，你还是请我吃顿饭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却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对他而言，嘀嗒一秒虽然不是几十万上下，却关系着很多人的性命，时间就是生命，更愈金钱，怎么会浪费在饭桌之上呢，何况是与我这样的无名小辈。
既然想不通，就不去想了，反正他有恩于我，礼当回报。
我叫了毛羽，在附近一个三星级饭店里订了个包厢。
医院是个生财宝地，以它为中心，肯定会衍生出许多饮食业，娱乐业，喜丧业文化……，还有各种流动地摊，早餐夜宵水果礼品店，甚至有上门剃头兜售色情杂志的，五花八门，连道上的朋友们也会时常来光顾，隐藏在各个角落见缝插手趁火打劫，监视器根本无可奈之何，最可恶的是那些买假药骗钱的，发送害人的广告传单，为可怜的患者及家属加上最后一根绝望的稻草，这里实在是一个社会的缩影和聚焦，而坐在矛头之尖的却是我们医护人员。
不管公众心目中的医生形象是如何得败坏，看在经常光顾的份上，餐饮界人士对我们还是和和气气的，给所有人民医院的人民医生提供终身打折优惠，当然主要还是看在人民币的面子上。
本来还想多叫几个人，考虑到是中午，吃完了不便搞后续节目，再说黄教授这种天外高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伺候了的，万一话不投机半句多，岂不坏事。
看得出黄教授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且我也没有在他面前摆噱头装阔的份，所以就点了些特色菜，保证他很少吃或者没吃过的那种，像五谷杂粮，和恐龙同时代的某些甲壳类动物，还有树的芽，草的茎。
果然，他吃得兴致盎然，不断点头，赞不绝口，我暗想，我们从小就吃这东西，也不觉得滋甘味美，现在有人却宁愿拿燕鲍翅来换尝这种野鲜，看来金枝玉叶和残花败柳还是有本质差别的，虽然殊途同吃，却不得不承认将相王侯实在有种。
他不抽烟，却喝酒，三杯小糊涂仙下去，他的脸上泛出了红光，嗓门也洪亮了许多，本来发亮的头顶似乎笼罩起一层白光，面对前辈，我们两个小辈自然是先尊重，再奉承，不过以他在当今医学界的地位，再怎么阿谀的话也当之无愧。
酒是一种感情的催化剂，可以将最原始的群体感情激发出来，就算是陌路相逢，素昧平生，三杯两盏淡酒之后也能知心相投了，更何况黄教授本来就是欲说还休，如鲠在喉，现在被小糊涂一勾，那是再也隐藏不住了。
“小伙子，你们两个都不错。”他看着我们，酌了一口。
这是客套话。
“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那是不可能的，虽然毛羽已经有些飘飘不知所以然了，但我知道自己的分量。
“小马不相信是吧。”他冲我一笑，竟是知道我的心事。
“没有没有，承蒙黄教授垂青，不胜荣幸，我一定会当之自勉的。”我的脸一红，明明被看穿了，却还是习惯性地否认一下。
黄教授却没有追问下去，又细酌了一口，正起色来说：
“做什么事情都得讲天分，虽然古人谦虚说是唯手熟尔，但行家们都知道，这原理只适用于某个普通的程度上，若要达到非凡高出一般的境界，就一定需要天赋，也就是传统意义上所谓的命。”有了酒的滋润，他仿佛一下子化身为知天通理的星羽之士，指点江山，激扬人生，侃侃而谈。
“嗯，有一次我看见医院旁边有个卖水果的削起菠萝来，就像庖丁解牛一样，又快又好看，富有相当的韵律美感，我当时就想要是以后开刀能到这种地步，也就心满意足了。”毛羽趁机进言。
“小毛说的没错，其实开刀跟做木匠没什么差别，只是我们的机遇相对好一点而已，受到了正规的专业教育和训练，但悟性却在自身，艺术无时无处不存在于我们身边，而且不分职业工种，你能有这个心思去看日常生活，说明你已经有一只脚迈入门槛了，你们有没有观察过理发师的手，他可以同时拿十把不同的器械交替使用，互不干扰，而且游刃有余，在你耳畔艘艘生风，却不会伤到你的头皮，让人心惊肉跳，安然无恙，这就像肿瘤手术中在大血管旁用锋利的刀片清扫淋巴结，信手挥洒，不差毫厘。”黄教授说着说着，也不知喝了多少口。
我赶紧倒满一杯敬上去。
“能听到黄教授的指点，那我们这两块顽石也有成金的希望了。”我自嘲着说。
他忽然转过身，仔细地看着我们俩，目光如筛，好像一个老铁匠在鉴别铁石，一个老玉匠在臻选璞玉，一个老农民在挑拣谷子。
“你们两个都不错，优秀的外科医生必须要有一种得天独厚的外科素质，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气质，你们有，或许你们没有察觉，这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喝过酒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酒量，但是有经验的人只要看他拿酒杯的样子就了解他的内涵了：不会喝的人举轻若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生怕酒会撒出来，会喝的人却是举重若轻，潇潇洒洒，行云流水，就算倒立喝也不会漏出一滴酒；同样道理，具有优秀素质的外科医生，他的举手投足都是一种力量的积蓄，随时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刻喷薄而出，一击而中，然后全身以退，决不为不相关的事情浪费一丝精力。”真是闻所未闻的道理，我们两个听得连酒都忘记喝了。
“可是我们两个动作那么笨拙，反应那么迟钝——”毛羽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黄教授举起酒杯，阻止了他的话，看来他也知道我们心中的疑惑。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碰到一个正确的导师，没有形成一个正规的基础和习惯，所有的技艺都需要千万次重复锻炼和手脑磨合，一开始是艰苦卓绝枯燥乏味的，但正是这种刻骨铭心的锻炼能让你的每个动作细节都可在大脑皮层记忆区贮存，直到忘记一切。”
“忘记一切？”我们两个同时喊了出来。
“不错，忘记一切。”他一饮而尽，闭上眼睛，缓缓说着：“只有忘记才会更快更准确，你看到过一个杰出的演奏家在表演的时候会一边背诵一遍按指么，绝不会，因为他在千万次磨练之后已经将这种神经反馈转变成了手指和大脑之间的条件反射，奏完前面一句，根本不需要思考，下一句也就如水到渠成一般从手指自然流出。”
我们两个嘴巴已经开始合不拢了，下颌关节彻底松弛。
“难道……我们具有这样的素质？”毛羽小心翼翼地问，害怕说出的话会被自己笑话。
黄教授睁开眼，认真地看着我们，然后一字字说：
“不错。”
只听到“扑扑”两声，我们两个的心都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