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
胰十二指肠切除术,世称Whipple术。
注意:念一遍名字只需两秒钟,做完这个手术却起码要五个小时。
为普外科手术最高领域之典范,关键在于如何把几个常见的手术有机地整合在一起,就像用最常见的文字组合成一篇好文章。
文字组合不好,大不了读起来不爽,手术整合不好,最多也就功能恢复不佳。
但是病人就死定了。
那怕是一点点的纰漏。
这一点点的艺术,就是评价主刀水平的指标。
胰十二指肠切除术是一复杂而大创伤的手术,没有严格的手术适应证不作此手术,手术危险性和术后并发症大且重,死亡率较高(以往为25%),术后主要并发症有腹腔和消化道出血,胆、胰、胃肠漏,肾和肝功能衰竭,晚期有胰腺外分泌功能障碍、糖尿病等。
虽然近年来随着外科技术和医药水平的提高,死亡率已经明显下降(<5%),但在一般情况下,仍有15%的风险,手术并发症率很高,所以此术仍是一复杂的高难度手术。
就算技术过关,如果病人全身情况差,耐受不良,不给你面子,照样无法实施,古今中外栽在上面的专家不计其数。
刀是一把弯刀,黑铁铸就,白木为柄。
关云长手中青龙偃月刀的缩小版。
从层层绸巾包裹中打开。
其貌不扬,因为日久年长,刀锋已经锈迹斑斑,就算是磨光了,最多也只能用来割割猪头肉。
这是一把什么刀?好像曾经是小孩子的玩具,能用来手术么?
相信周围的人都跟我一样心存疑问。
没人敢问。
因为我们看到了欧阳难得一见的严肃。
他毕恭毕敬地站在窗口,朝南的窗口,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神色凝重,双手平举,美妇轻轻把刀放在上面,他闭上眼,慢慢低下头,嘴唇微微翕张,念念有词。
肃静。
大约过了两分钟,他抬起头,睁开眼,神色缓和,用绸巾慢慢地擦拭刀的每一寸。
他的眼睛又开始眯起来,仿佛此刻擦拭的是一个美人的如雪肌肤。
他的手忽然不抖了!
认真仔细,富有韵律,更像是在做着手指热身。
然后再把刀层层包好,为美人穿上衣服,放进了麻醉师的箱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长舒一口气,一副满足的样子。
他把这个箱子交给美妇,交待了几句,挥挥手,带着两个手下进去了。
“刀?不用么?”我问美妇。
“这只是一个仪式。”美妇笑着对我说。
那是什么仪式呢?就像基督徒进食前的祈祷?我不敢多问。
“那你在这里歇息,我们进去手术了,恐怕要让你久等了。”我给她泡了一杯茶。
“不要紧,我的一生就是专门等他的。”她淡淡地说。
一个麻醉师在调试麻醉机的每一个监测指标,另一个正在做病人的自体血回输。
巡回洗手护士早已整装待发,一改常态,站成一排不敢大声言语,跟教授上台总有些压力,因为摸不透他们的脾气,几乎是一人一个样,有些人还有好几个样呢。
病人已经带着笑容一睡了事,把负担扔给了我们。
卢通达的签字就放在病历上面,今天的结果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
陆高远和我也已经洗完手穿好衣服了,站在手术台旁等候号令。
所有术前的CT、ERCP片插在荧光屏上。
欧阳却还在仔细地查看。
——眯着眼睛查看站成一排的年轻护士们。
一边看还一遍点头。
“不错不错!陆主任的眼光果然不错!”
原来这就是另一个好消息。
要不是他已经洗了手,说不定还会伸出手来捏捏小护士们的脸蛋。
看得出他有这个冲动。
护士们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后面是墙,退无可退,纷纷低下头。
“你,还有你,上台吧,就站在我身旁。”欧阳指着两个身材姣好的姑娘,眼睛笑成一条线,不断点头。
“还有你们两个,虽然不用上,但也不能偷懒,这个手术时间很长,我年纪大了,很容易腰酸背痛,到时候给我敲敲背,捏捏腿。”
她们惊得花容失色。
“你们别怕啊,我有那么可怕么,我跟我们科里那些护士们关系可好了,不论大小都一样,经常打成一片,就像一家人一样。”
这下怕得人更多了。
“陆主任你们先上好了,我现在忙的事情对本次手术可是至关重要的。”还剩下一个姑娘,他好像也一定要给她点任务。
陆高远看看我,两人相视不禁苦笑,我们只好先进腹了。
“要不到时你给我讲个笑话?或者唱唱歌,这样我的心情就会很好,然后手术就会做得很漂亮。”
亏他想的出,女孩红着脸,不知道怎么拒绝。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是当作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做些出格的事情没人会觉得不妥,反而说这是名士风流,不拘一格。
就算是被欺负者有时候也会忍不住这样想。
陆高远不说,我更加不能说,要是喝了酒或许还能跳出来大吼一声。
“这个死老头,真是色迷心窍了!”我暗想。
电刀在吱吱地欢叫,人烟袅袅。
常规进腹,清凉的腹水流出,不多。
陆高远把手伸进腹腔,从周围开始探查,彻底检查各个肠段,肝脏、网膜、腹腔动脉干、近脊柱区域、横结肠系膜部、小肠系膜根部和盆腔,因为肿瘤手术首先要明确是否有远处转移,如果有的话,那么所有的努力就不用继续了,手术效果极差,反不如保守治疗,只能做个开关枪了。
何况有腹水,可能就是癌性腹水。
还好没有明显的转移肿块,否则欧阳教授的功能也就到此为止了,那么多姑娘们的亏也就白吃了。
说到欧阳,欧阳就出现了。
他忽然出现在了左侧副手的位置。
并不是他谦虚,因为他是左撇子。
没有规定的位置,只有合适的位置。
就像有些人喜欢蹲坑看书,有些人喜欢躺着喝酒。
我知趣地跑到对面去,因为我的位置影响了他和姑娘们的接触。
他向我点点头,赞许。
“操!什么破钳子,头也磨平了,线也夹不住,这做阑尾的器械也能上台!”想不到第一句话就开始破口大骂。
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刚想解释,陆高远轻轻肘击了我一下。
我知道了,这是他的习惯,其实钳子不可能有问题,群众的眼睛可是贼亮的。
果然,说归说,他还是照样在用它分离。
“操!什么剪刀,锯子一样,你会不会剪线?”欧阳开始骂人了,两只眼睛紧紧看着术野。
“操,这台子怎么这么高,喂,小姑娘,给我拿个踏脚。”
“操!这无影灯一点亮度都没有,幸好我眼力好。”
……
总之短短的五分钟,他就已经把所有的器械和所有的人都****一遍。
不论男人女人。
大家都已经在发抖了,几个小姑娘更是器械都递不稳了,我不禁又一阵苦笑。
但是就在这短短的五分钟,他已经优哉游哉地打开了胃结肠韧带,分离结肠中静脉至胰腺的下缘,将胰腺下缘从肠系膜上静脉处分开,排除了肿瘤直接侵入肠系膜上静脉的可能性!
他的手稳定如磐石,柔软如水蛇。
没有多余的动作,所有的力道用得恰到好处。
肝门部和十二指肠区域粘连严重,跟术前的炎症发热有关系。
他停下来看了看,他的目光如断层扫描的CT,似乎能透视。
忽然转过头,朝着惊魂未定的洗手护士一笑,顺势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从上滑下,捏了捏她的小手,接过组织剪,然后大刀阔斧地朝粘连区域剪去。
决不留情,干净利落。
看得我心惊肉跳,这里面可都是些血管,肠管,胆管,每一根都是独一无二,只要有一个破口,就会出血不止,或者是不可逆的毁坏,使手术增加无尽的麻烦,哪个医生不视这里为禁区?
但是他却信手剪下,好像在修剪园子里的花草一样。
花草就算被砍了头,还会长出来,这里的东西可是仅此一版,绝无再版的。
这是切除前的分离。
分离出肿块侵犯的安全范围,这样才能做到相对的根治。
外科手术虽然是个破坏性为主,但同样要保护好正常的组织,以便为下一步重建作准备。
组织乖乖地向两边分开,恢复原位,原来的解剖结构逐渐明晰。
区域越来越深,越来越危险。
因为视野已经无法触及。
刷刷,我听见深部分离的声音,有些荒凉沉闷。
还是用剪刀,但欧阳忽然闭上了眼睛!
卡塔!碰见了硬物!
难道是剪得太深,已经到达脊柱了?
那必定有一根血管破裂了!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