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
陆高远不动,我也不能动。
因为欧阳没有动。
他的眼睛在动,表明他的心在动!
这时候我才发现剪刀已经被收起紧贴在手腕上。
他在用手指探查。
渐渐的,他的脸上开始露出满意的表情。
“就在这里了,陆主任,胆总管。”他腾出手,指指那些血肉模糊的深部。
陆高远伸手进去,也点了点头。
转过头对我说:“鼻胆管。”
原来因为解剖不清楚,所以需要找到一个定位标志,患者术前作了十二指肠镜内支架加鼻胆管外引流术,坚硬的管子在柔软的组织中显得明显,欧阳刚才必定用刀背触碰到了管壁,所以才会发出类似骨骼碰撞的声音。
尽管如此,我的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
欧阳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问。
“小伙子,是不是在担心会把血管弄破啊?”
我尴尬地笑笑。
“听说过庖丁解牛的故事吧,那你就应该知道我欧阳解人了,在我的眼里,这不但是个完整的人,更是一个个器官,一块块组织有机结合起来的物体,有结合必有间隙,间隙,就是我们的入口。”他一边说,一边出手如风,继续在所谓的间隙中穿梭,令我目不暇接。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他的好心情?
那我要好好感谢这几位姑娘了。
胆道,肠管,血管渐渐成形。
“你若在平时对解剖有所研究,结合临床,多读CT片,在手术的时候再反复应证,多次磨合之后,你的眼睛便也会具有透视的功能,因为你的胸中已经事先有了个概略,在手术中只要双向核实就可以了。”
“外科医生应该是看到什么是什么,而不是想到什么是什么啊。”我记得住陆高远教导的要诀,深以为然,并奉为经典,所以不自觉地就拿出去反驳了。
“不错,你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已经在门口摸索了,但是还差一只脚伸进门槛,外科医生不能墨守成规,若是死守着一条规定,你必定会畏首畏脚,前怕狼,后怕虎,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反而无从下手,一刀下去,不知道深浅,难道割一层判断一层?如果你这样做,麻醉医生第一个就反对。”
不错,这样做务必使手术时间延长,这便使麻醉的难度也增加。
十二指肠第二段外侧腹膜已经切开,便于游离胰头和重大的淋巴结,欧阳将手指变成钩子状,插入小网膜孔,上下左右捣动,钝性分离。
“你要知道变异毕竟是少部分,如果把少部分的异常当做普遍规律来遵循,每次手术走偏路,那就本末倒置了,你看,在门静脉前面和胰腺背面之间,一般为疏松组织的间隙,无重要血管分支,所以可以大胆地分离。”他一边说,一边示范。
手指在胰头、门静脉后分出一个腔,将胰头和十二指肠球部抬起,继续向左分离到主动脉左侧和屈氏韧带。
“还有,你看,在胃网膜右动脉与横结肠系膜右侧有一无血管层面,通常可顿性分离,不会出血。就算右结肠静脉损伤,也可以结扎,没什么关系。”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以至于如果我细想一下他的话语,眼睛便跟不上了。
但是若不想,便听不懂了。
“而肝总动脉和胰腺上缘的解剖关系变异就较多,有时远离胰腺上缘会分出为十二指肠动脉,而有时则仅靠胰腺上缘或甚至在胰腺上缘的背面,我们就不能大胆妄为,要像揣摸女人的心思那样小心翼翼,整体考虑,细节入手,等你做得多了,想得多了,再变异的解剖你也能随机应变,同样道理,再难搞得女人也会主动投怀送抱。”话说到这里,开始不成样了。
但是他的意思我算是懂了,说来说去还是要有扎实的基础,加上技术训练,手术经验,不拘一格,胆大心细,才能算得上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或者是人体裁缝艺术家。
陆高远没错,欧阳也没错。
错只错在我是个小医生,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从操作到理论,想想都要发疯了。
我看到陆高远虽然一言不发,并不是不想说,而是紧紧盯着欧阳的动作,第一次或许不能很好的配合,但当第二次出现同样的动作时,他就能立刻默契地迎合上去。
原来他也在学习!
大量迅猛而至的信息让他全神贯注,不敢旁骛,汗水湿透着帽子。
“陆主任,你是不是跟过文迪•;冯?”欧阳忽然问他。
“是的,教授。”
“他的肺功能现在还好么,天冷的时候是不是还要去住VIP病房?”
“他的身体确实不如教授,每年冬天基本上就不能上手术了。”
“哎,心思繁重的人,肺总容易得病,你们师徒倒是有缘。”
我感到陆高远的身体微微一震。
“教授,可以断胆管了吧?”他没有正面回答。
“可以,小伙子,你看好了”欧阳又对我说,“在胆总管的后方,找到门静脉前壁,沿血管壁向下分离,便可以很容易到达胰腺的背面,此时,可以从上方深入食指与从胰腺下缘肠系膜前面上伸的食指向汇合,检查这个腔隙内的组织是否受肿瘤侵犯,这个手术能否完整进行,这里是最后的关键!”
“其实外科医生的心还是得单纯一些,毕竟我们是搞科学的,不是搞政治,想得多了,反而不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这句话又像是对陆高远说的。
看来他根本就没打算和我们对话。只是按照好的心情信口开河,却又是若有所指。
而且越是在难度大的步骤,他的话就会越多。
比如他在切除胰头的时候,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小动脉大出血,他却在疯狂地说着闲话:
“小伙子啊,这动手术就像是泡女人,自己有兴趣了,才会去认真对待,乐此不疲,愈战愈勇,到后来没有难度的,你就失去兴趣,每一次都是挑战自己,而不重复,但看似千变万化,但还是有规律可循,你一定要摸得透它们的性子,千万不能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该伸的时候伸,该屈的时候就得屈,山不来你这边,你就自己上山,为了达到目的,孙子也要当啊,当你把人家毛病看好了,谁也不会说你不对的,但是它们又是很善变的,你千万不要被吓倒,更不能退缩,应变才是永恒的,成功虽然很寂寞,但总比失败好,不过你要记住一点:没有哪个女人会永远对你好,就算是睡在床上也一样,没有哪个手术会一直对你忠诚,就算是阑尾也会让你下不了台,你甚至想不通为什么这样?想不通,想不通……”
他究竟是在说手术,还是女人?
如果是手术,难道他也受过重创?和那把玩具刀有关系么?如果是女人,那他必定是情伤累累,一路坎坷,那么********又当何论?
看似风流甚至有些下流的他,应该不是世人眼中的他。
他绕了个弯,在自娱自乐中游戏人间。
他忽然又嘿嘿一笑。
“陆主任啊,你师傅和我是格格不入的,他说我为师不表,上国际手术也要破口大骂,没有大师风范,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做大师,我只想做做手术,抱抱女人,上个月我在广州醉春楼娱乐城召小姐被曝光之后,他就建议世界卫生组织取消我常委的位置,可他忘记了组织部长刚刚在事发前不久说过要全世界的医生都向我学习,他又怎会出尔反尔呢,自己打自己耳光呢,哈哈。”
全世界医生向他学习这个话是部长在颁奖典礼上说的,针对的当然是他学术上的成果。
陆高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老人家对你的技术还是比较推崇的。”
“一个人,光有技术是不够的,作为人,不完整,权术就想一坨像模像样的屎,有人却觉得很香,如果摒弃这些虚幻的外套,我们两个人是可以做好朋友的,但是现在不能,他总不能和我一起去泡妞吧,他恐怕连看一下漂亮护士的勇气都没有,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大师风范。”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啊。他可能觉得一个学者就应该要有个样子,尤其是像我们这种极其严谨的科学,这也是普遍世人的正常要求。”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在南非支援的三年过得什么日子,像他这样每天面对鲜花掌声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他的眼中再一次出现了严肃。
我一怔。
南非,战火纷飞,恶疾肆虐,钻石和鲜血,生命与罪恶,艾滋病毒虽恶,哪抵得过人心险恶,执枪的孩子,迷失的人心;疟疾反反复复,哪比得上人心无常,贩毒的女人,亡命的男人,杀人如麻,嗜血成性,世界列强争夺的肥肉,地球的癌症。
我眼前浮现出战争电影中粗口大兵的形象,生则狂欢,放浪形骸,因为每一次任务前,他们不知道能否看到明天的日出,听见清晨的鸟鸣。
三年,对于平常生活来说,只是弹指挥手间。
但在南非,每个度日如年都在死亡边缘徘徊。
大难不死,劫灾生还,对生命的珍惜自然要比一般人看得透。
功名利益如浮云,倾轧争斗多可笑,唯****永恒,人性永恒。
我忽然有点明白欧阳了。
就在我忽然明白的那一瞬间,欧阳也忽然完成了手术。
我虽然没有看清,但是一点都不觉遗憾。
不错,一个人,光有技术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