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
这种敲门通常都是小心翼翼，轻轻地两下，再两下，每个人都有固定的频率，更像是个接头暗号。
投石问路，无孔不入。
和病人家属撕心裂肺的敲法，不同。
和护士干脆利落的示警敲法，也不同。
只有一种特殊的人才会使用这种特殊的敲法。
只有特殊的医疗环境才会出现这样特殊的人。
我这么一说，医生朋友们都知道了。
不错，在值夜班前来拜访的通常都是药物代表。
推销，或者回报，在暗暗地进行。
夜幕，通常是最好的掩护，他们就像精灵一样穿梭在全国各市各个大医院的各个角落。
每个有利可图的角落。
虽然电梯有摄像头，但摄像头跟保安一样，没有什么判断力。
小偷搬着电脑大模大样地乘着电梯走出医院他们也不会看见，就算看见了也没办法。
更何况医药代表大多伪装得很好，衣冠楚楚，彬彬有礼，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就算引起了怀疑，他们也会用最直接有效的办法搞定。
一个科室的用药通常有数十种，一个药在同一个医院里会有好几种同类药，如果长期不用，或者用量很少，就会被撤销，为了这种默认的竞争，每个公司都会派出巧舌如簧的业务员来上门游说，诱之以利，这是最重要的，或者动之以情，那是老客户，再者示之以安全，这是自从关于治理医药购销领域商业贿赂这个文件下达之后日渐显要的条件。
一个夜班往往会碰到好几批这样的人。
影响你的工作，扰乱你的心境，动摇你的信心，考验你的情操。
我只是个小医生，这种事情我不想管，也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
上级医生用什么药，我就用什么药，自立门户另寻财路，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客气一点把他们打发走就行了。
我虽然很缺钱，但现在更缺的是睡眠。
门一开，我大喜。
疲倦顿消，终于让我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回光返照！
“翔云！哪阵邪风把你吹来了？哈哈。”我把紧紧握住他的双肩，原来是阔别已久的好朋友龙翔云。
还有他的女朋友兰心蕙偎依在旁边微笑着看我们“亲热”。
自从上次一起送别大宇去英国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偶尔熟人看病相互帮忙打过几个电话，也是讨论些业务上的事情，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各自忙着各自的生活，联系很少。
甚至连喝酒的机会也没有，也不知道他的酒量是否依旧领先于我。
关系的维持很大一部分都依赖在旧日的情分上。
往昔如诗如画的纯真时代，两个人在寝室里喝尖庄，吃花生，挑星际。
一无所有，却是气吞万里如虎，从来不想前面有多少的痛苦和忧愁。
直到龙翔云的爸爸患上恶疾，然后是实习、找工作、工作……生活的烦恼像一个晚期肿瘤不断膨胀转移。
老朋友聚首，第一反应就是恋旧。
“嫂子好！”我向她点了点头，在我们的恋旧史中是没有这个人的，属于后续的个人传奇。
因为不熟，所以客气。
“兄弟，不欢迎我们进去坐坐？”龙翔云拍着我的背大笑说。
“你自己不会走么，要不要我给你请安？”
“这就免了，跪迎还差不多。”龙翔云挽着女人大步走进。
“随便坐，给你们倒点茶。”我翻箱倒柜终于从毛羽的衣柜里翻出两个杯子。
“不用了，要喝就喝酒，喝茶算什么意思。”龙翔云说。
“靠，欺负我夜班，改天肯定把你灌倒，又不是给你倒茶，嫂子第一次上门，我总要象征性地客气一下。”我一边说一边又拿出陆高远的碧螺春借花献佛。
“下次就不客气了是吧？”龙翔云笑看着我，掏出一根烟，抽了起来。
他知道我不抽。
“自己人，客气什么？”
“马亮，我给你们去泡吧，我知道办公室那边有饮水机。”兰心蕙站起身来拿走杯子。
“嫂子这怎么使得？你娇贵之体岂能做这种粗活？”我赶紧拦住。
“没事没事，这是我习惯做的，既然是自己人，你别这么见外，你们兄弟俩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有很多话要聊的。”说完她嫣然一笑娉娉婷婷走了出去。
我愣在那里，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亲切。
“傻小子快坐下，陪大哥说说你的近况啊。酒量有没有好一点？”
“下次验证你就知道了，翔云，你老婆不错嘛，挺贤惠的。”我仔细回想一下，其实上次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呈现端倪了，对龙翔云言听计从的，是一个标准的良家妇女，只是当时因为方菲的事情，我对别的女人几乎是视若不见的。
更何况我对兄弟的女人从来都不想了解得很深。
唯一关心的问题就是会不会放男人出来和我们喝酒。
“那当然了，我的女人，我做主。”龙翔云得意洋洋地吐了一口烟。
“像你我这样的大男子，确实需要这样柔顺的女人在一起，换了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反过去伺候还差不多。”
“她也是啊，跟了我之后才这样的，我要不在身边，她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一点都不用担心。”
“这么好运气，简直是内外兼修色艺双绝，一片会光合作用的绿叶，她肯定对你是死心塌地的，否则有怎会心甘情愿地如此迁就你呢？我看她看着你，脸上就会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就算是替你做事情，也是心满意足，毫无怨言，真是羡慕你，怎么给你找到的？是不是踩到****了？”
我说的是实话，古人崇尚红袖添香，现代人现实一点，在此基础上若再兼备经济独立，生活自主，温柔体贴，善良贤惠等特点，能找到这样的女人，跟彩票中奖的几率估计差不多。
我真是羡慕他啊！
“****倒没有，只不过是一坨猴子的大便。”
“猴子大便？真的？”
“猿粪（缘分）嘛。”
我不禁大笑，和他一起大笑。
“那天周末无聊我和一个朋友去酒吧，恰好她也无聊，和她的朋友出来玩，又刚好那晚生意太好，位置爆满，我们一起排队等待，好不容易抢到一张桌子，我突发奇想邀请她们加入，她欣然同意，然后我就知道有戏了。”龙翔云眉飞色舞，他的心中肯定刻录了许多精彩情节。
“一段缘于酒的感情，哈哈，你肯定喝了不少吧，这可是你惯用的手段。”
“那当然了，否则何以敲开心门，直达灵魂，想不到她的酒量也不错，一聊天，突然发现两个人相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四只眼睛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了解，你已经把最重要的一点告诉我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么柔静的女孩子居然也是性情中人，为什么我就碰不到呢？”
“羡慕吧，兄弟，哈哈，下次多去去总会有机会的，酒吧也并不都是乌烟瘴气的地方，现在城市人生活压力太大，需要有个地方放松一下啊。”
“不错，一件事物存在，必有它存在的道理，那你先告诉我，除了让我嫉妒，来兄弟这里还有什么指教？”无事不登三宝殿，近两年不见了，突然在我值夜班的时候出现，应该有事情吧。
他神秘地笑笑。
兰心蕙端着两杯茶进来了，轻轻地放在我们的面前。
整个房间立刻充满着清香，她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品尝。
“嫂子，请坐下来喝，我自己有杯子的。”我不喜欢喝茶，但是自从小清送了我那个杯子之后，我也慢慢学会了这个习惯。
更何况那还是个神奇的杯子，同样是一杯白开水，却可以给我不同的味道。
“你们慢喝，慢聊，我先去病房里看望阿姨。”
他们两个人一起对着我笑。
我一愣，终于明白了，一阵感动涌上心头。
“哎，这么点小事还让你们费心，你叫我怎么说呢。”
“马亮，上次你妈开刀没通知龙翔云，他已经很生气了，因为……以前他爸爸那事你帮了很多忙，我跟他说那是因为你不想让兄弟麻烦，对阿姨的休息也有帮助，既然是好朋友，就应该相互理解，他才好受一点，没有过来打扰，这一次听说阿姨来做化疗，他说什么也要来看一下，本来想先通知一下，早上打电话来护士说你开刀去了，还说你今晚夜班，那我说就索性给你个惊喜吧。”
“你嫂子怕你知道我们要来，会忍不住破费请我们吃饭，那多不好意思，哈哈。”龙翔云说。
“那是应该的嘛，今天不请，下次也一定要请！”
“那我先过去了，你们待会儿再来吧。”兰心蕙蹑手蹑脚又出去了。
“先让她去安抚一下，做好事前工作，等会儿我去剪彩就可以了。”
“我看她不像是你女朋友。”
“不像？那算什么？”
“你老妈。”
“哈哈，你小子嘴巴还这么坏，中国男人都有恋母情结，喜欢有母性的女人，要不哪来这么多干妈。”龙翔云扔掉烟蒂，呷了一口茶。
“那外国人都有恋父情结是吧，要不哪来这么多教父。”
“不错不错，好久没人跟我这样斗嘴了，真过瘾。”
“真是不知足，有这么好的女朋友在身边，还有那么多鸟意见？”
“哎，兄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皇帝还有苦恼呢，没钱的人只能穷开心，但这样的开心又能坚持多久？”
他忽然满脸哀愁，叹了一口气。
这是我所不认识的龙翔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