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
感情是最好的下酒菜。
渐醺，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远处低吟：陌上花发，可以缓缓醉矣。
所以我又醉了。
醉在久久不遇的释怀之中。
我忽然明白了最近酒量每况愈下的真正原因，虽然锻炼的机会越来越多，却越来越排斥这种有目的有组织的机会，比起以前，举杯时，多了一份世故，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少，但不醉比喝醉更加头痛，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逃避。
逃避这项以前如此热衷的活动。
人的感情岂非也大多是从最初义无反顾的热烈到最后狼狈不堪的逃避？
伤痛总会让我们变得小心翼翼。
在龙翔云爽朗的笑容和兰心蕙殷勤的招呼面前，我慢慢卸下现实的外套，渐渐回复到了从前的岁月，从前那种无所畏惧愈挫愈勇的状态，扬眉振衣，抖落一身伤痕，继续前行，酒和血液如此完美地交融，使这冷漠的寒夜也变得温柔。
尤其是当我想到可可的时候。
喝酒，原来也需要安全感。
哪怕是卑微的一厢情愿。
不知不觉，我竟然下了三壶！
“再来三壶！”龙翔云两眼发亮，嗓门发粗，仿佛一柄久未噬血的长枪遇见了对手，兴奋得朝我直叫板。
“差不多了。”我有意识地控制着舌头表达自己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难道信不过我的酒量？”他脸有愠色，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搏动。
喝酒人最怕喝在兴头上有人退出，就像小便撒了一半被人生生掐断。
“不……不，多时不见，今宵一会，已知兄台酒量突飞猛进，车载斗量，不可胜数，但我也非当日吴下之阿蒙，若论高下，恐怕非三百回合不能决雌雄。”
“不错！兄弟，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喝了，鸟的，跟那帮领导喝简直就是活受罪，喝之前要上网搜索最新的黄段子，喝完酒还要给他们安排后事，操！就凭这帮猪头，也配懂喝酒！”原来龙翔云也和我有同样的郁闷，看来今天他也是久旱逢甘雨啊。
“你有这么好兴致，我理当奉陪到底，但兄弟面前不打诳语，明天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不能多喝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翔云，既然你和我如此相投，就不必非要一招见分晓，估计把两个人都放倒，天也要亮了，下次我们多聚聚，继续PK，好戏还在后头呢。”我诚挚地对他说。
“是啊，翔云，已经十一点了，我们都要上班的。”兰心蕙在他旁边轻轻地提醒。
“男人说话，女人插什么嘴！”他忽然瞪眼对着她吼。
兰心蕙低头不语。
“男子汉大丈夫，对女人发脾气，算什么好汉行径！”我最看不惯大男子主义，虽然我也是，当场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龙翔云吃惊地看着我，大概我的表情很恐怖，兰心蕙赶紧站起来笑着说：
“没事没事，工作压力这么大，让他逞逞口舌之强放松一下又没关系，每次喝了酒就这样。”
“就是嘛，难道你喝完酒就不会快意情仇，看你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估计也就在酒后表现了，平时可没敢有这份血勇！哈哈。”龙翔云拍着女人的背大笑。
“玩笑归玩笑，你要真是对嫂子这样，翔云，以后我可不会跟你出来喝了。”我故意又把“嫂子”二字强调了一下。
“跟你玩着呢，这么认真，好吧，今天就到此为止，买单！”
十字路口，分道扬镳。
兰心蕙建议打的回去，龙翔云却执意要和她一同走回去，就这样相互扶将，铮铮铁骨的男子只有在喝了酒之后才会蜕去层层包装，将柔情暴露无遗，黄酒，果然是温柔蚀骨。
看着兰心蕙扶着龙翔云一步步远去，我的心中泛起无限羡慕和温暖。
我也慢慢走向医院，并不远。
一个人，迎着风，风很冷，吹打在滚烫的脸上，仿佛潜行在海底逆流上游。
酒气携着体温慢慢消散，沸腾的心情开始平静。
城市喧嚣，我习惯于寂寞地穿梭其中。
茫茫人海，同一片星空下，坚信还有像我们这样的酒鬼任由肉体和精神四处流浪。
吡波吡波，是可可，我冲着天空深吸一口气，冷空气在肺腔里游荡，镇压着心脏的狂跳。
“你回来了么，喝醉了吧，也不睬我了，要不要我来接你？”
我眼眶一热，感动涌上心头，轻轻地吻了吻这条短信。
酒，果然是情感的催化剂，何况对于我这种本来就多愁善感的人。
“不用了，可可，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按着键说。
感动归感动，这么晚这么冷的天我又怎么舍得让你来接我？我很开心，但开心过了就可以了，更何况，我也不想让她看到我面红耳赤的样子，酒后副反应会让我这个过期帅哥的容颜再打个折扣。
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她。
“哦，那你小心点。”揣摸她的口气，应该有些失望。
谢谢你，可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愿意等候那个酒醉的我，倾听酒后的话，所以我从来就没有完整过。
强忍住激动，我加快脚步，往医院里走去。
虽然很晚了，但是我还是要去医院一趟，楚楚的检查报告应该全部到齐了，这直接决定着明天的治疗方案，我务必要在第一时间了解，这样晚上才能安心睡觉。
早知道，就可以早筹划，对可可也好有个交待。
否则我又怎会拒绝龙翔云的盛情，难得做一次半路君子呢？
今天天气很好，所以医院一片宁静，没有多少急诊病人前来拜访，病房也太平，大部分病人已经安睡了，值班护士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夜查房，向我打了个招呼，估计看到我脸红红的，也不敢多聊。
这就是常人对酒鬼的反应。
我在我妈病房门窗上往里看了看，没进去，她们已经睡着了，今天是最后一个化疗之夜，如果挺过的话，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希望就在一步之遥。
关于后半夜化疗的事情向护士交待了几句，我推着病历车走进办公室。
结果就在面前，我心潮翻涌，就像拨通高考成绩询问热线的那一刻。
轻轻地抽出楚楚的病历，感觉到手有些颤抖，很想知道里面的化验结果，却又不敢打开。
楚楚的病历很单薄，但我知道将会越来越厚，越来越沉重，这不是个简单的毛病，需要有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看来老天不但会嫉妒英才，也会嫉妒红颜，年纪轻轻，竟让她得上这种挥之不去的疾病，难怪她会有轻生的念头，别说是她，换了我，听见这种晴天霹雳的消息，说不定早就五内俱裂，人事不省了，因为我很清楚它的实际疗效，和并发症，如果已经七老八十了，这倒无所谓，但花样年华罹患此症，谁能承受这生命之重？知道太多，确实不是件好事。
可可当然也知道，所以她会那么伤心，对我的态度也变化无常，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谁还能做到专心致志地谈情说爱？何况是自己的孪生姐姐，我妈要是有个明显的不良反应，我肯定就放下一切陪在她身边，可可是个善良的女孩，这方面的反应自然不会比我逊色。
如果，如果里面的结果并不如意，我怎么向可可交待？
我心乱如麻，千头万绪无法用快刀斩断。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轻叹。
我大吃一惊，一回头，原来是可可。
“你没回去休息？”我睁大眼睛问她。
“我回去了，又回来了。”
“你……回来干嘛？”我明知故问，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一定要听她从口中说出。
“你不想见我么？”她抬头望我，一双澄清的眸子在夜色中墨若深潭。
“不不不，我很想见你，但是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
我用手指了指红通通的脸。
“说明你还没喝醉嘛，呵呵，我本来是打算回去了，可是隐隐总感觉你会来这里，就决定留下来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感觉？”我发觉我这个人有点贪得无厌。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希望吧，我总觉得你不会不管我姐姐的。”
我用力地点点头，那都是因为你，可可，我在心里说。
“谢谢你，马亮……”
“这是我愿意做的。”我笑着对她说。
“你好像对我有些逃避。”
“没有吧。”我一惊，但仔细一想，好像是有这么一种感觉，害怕太过靠近，面对将来的再次失去无法承受。
害怕酒醉之后撕心裂肺的回忆。
一寸相思一寸灰。
“都怪我对你的态度太过变幻，让你心中没有踏实感。”
“别这样说，现在我都明白了，你能在关键时刻想到我，所有的误会都无关紧要了。”我情不自禁拉起她的小手。
温良如玉。
她咬着嘴唇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你姐姐的毛病很麻烦，但无论到哪种地步，我都会陪着你们一起走下去！”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小手一阵颤动，深潭泛起涟漪。
“我们一起看结果，好么？”我指着病例说。
“嗯。”她紧紧地贴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