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车子的屁股一冒烟,我就拉起可可的小手飞奔。
“干嘛这么急,你把我拉疼了。”可可皱了皱眉头说。
“哦,sorry!我们要立即到楚楚那边去。”我赶紧给她揉揉,眼睛不断眷顾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因为我正准备横穿马路飞越时空。
“有什么急事么?”听说是关于楚楚的事情,可可立刻正心肃容,也开始转头探测,随时准备跟着我做这项有益节省时间的违规运动。
刚好前面路口红灯闪亮,转弯的车辆才刚刚启动,啾准这个时机,我们快速地越过双黄线,跨过中间绿色带直达对面医院大门。
P.S.叔叔有练过,小朋友千万别模仿。
“我们要过去看看她。”我喘了口气说。
“看看她?干什么?”可可不解。
“就看看她,没干什么。”
她们的父母还没来,病房里只有楚楚一个人在做术前准备。
这可不是打针吃药那么简单,人命关天啊。
我们怎么能丢下她独自面对,就像掉进深井里的孩子,无助彷徨甚于冰冷的井水恐吓着她,多一秒钟也不行。
可可没想到不怪她,毕竟她不谙此道,但是我看得多了,每次大手术前对病人的心理诱导相当重要,否则会直接影响手术效果和术后管理,像肝移植术后的精神症状就是个典例。
身为主管医生的我怎么能忽略这么重要的环节?
现在的治疗可都是生理——心理医学模式,人性,永远是主角。
可可怔了怔,不过立刻就明白了,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近朱者赤,一点都不假。
她忽然跑动得比我还快,拉起我的手就往前冲!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和刘翔的差距有多大。
“可可,你把我的手拉疼了。”我一边狂奔,一边惨叫。
“才不管你那么多呢,呵呵。”话虽这么说,她的脚步还是缓了下来。
一口气奔到病房,我们弯下身大口喘气,相互笑望着对方,等心平气和了,才蹑手蹑脚走进楚楚的房间。
楚楚已经穿上淡蓝色的手术衣裤,平静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
让我吃惊的是,她的神情如此安详,她的面容如此恬美,如同湛蓝的天空,悠远的海洋。
偶尔有风吹过。
看见我们,微微一笑,示意让我们坐下。
我发现房间理得一丝不苟,整洁的床头柜,干净的阳台,平直的床单,清新的味道引诱着日光的进入,让人忘记这里竟然是病房,她头发也已经梳理完毕,光滑柔顺,在阳光的映射下光晕迭起,一眼望去,她就像是一个坐在莲花上准备登坮的圣女。
女人,往往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令男人都无法企及的镇定。
会不会她又想通了什么,变得无所畏惧,哪怕是粉身碎骨?
“楚楚,你……别……紧张啊。”我小心翼翼地对她说。
“没有啊,我不紧张,一切顺其自然,只是你——”她奇怪地望着我。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脸部肌肉极不自然,近乎狰狞的状态。
“就是啊,姐姐没事,你倒紧张起来,讲话声音也发抖了,让我们病人怎么放心在你手上治疗呢。”可可在一旁说。
楚楚扑哧一笑。
“谁说我紧张了!”我高声为自己辩护,“我只不过刚才跑得太猛了,一下子还没调整过来。”
越是大声说自己不怕的人,通常都是胆小鬼,由此可以证明我确实有些神经过敏。
“没事的,我不会再做傻事的,我愿意配合你们的所有治疗。”楚楚微微一笑,轻声安慰我。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我擦擦额头的汗,惭愧地说。
可可已经过去坐在楚楚旁边,姐妹俩紧紧地靠在一起,互诉衷肠,楚楚抚摸着可可的手臂,轻轻欢笑,可可垂首不语,偶尔点点头,朝我这边看看,手指不断拨弄着床单。
刚刚擦干的汗水又如浆出,我在害怕什么?
如果对方是一个无助的女人,我至少可以用十八种方法关心她,安慰她,在她面前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唾沫飞扬的激情演说直到她义不容辞视死如归委身于我,而我,也会在这过程中小小地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但在楚楚面前,我的所有精心准备的花招还没有使出来就注定已经死去。
她虽然身患重病,危在旦夕,但是她的心神平淡如水,洞若明烛,看透一切世事,她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到这里只是偶尔路过,然后有缘与我相识。
在她身上施行手术,我忽然觉得是一种冒犯。
可笑的冒犯。
就像一只屎壳郎突发奇想要为一只天鹅疗伤。
天鹅没有拒绝,尽管她知道她自己的宿命并不会被这只热心的昆虫改变,但她不忍心拂逆他的一片热忱,哪怕这是一只并不讨人喜欢的掏粪虫子。
善良和美丽怎么会有罪?只是世人往往在冲突中会让它们变得两败俱伤,物是人非。
她不会。
她高高在上,飞舞在风清云洁的空中,就算是归宿,也只有那孤绝寒极的千年冰峰,那是他无法想像的境地,她并不需要他的拯救,永远都是。
她是在拯救他,在这一刻。
屎壳郎眼眶一热,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忽然又看见一位天神降临在他面前。
陆高远。
天马行空的思绪随着他的出现让我回到现实,我才发现这里原来还是人间,我熟悉的病房。
“准备好了么?”他沉声说。
“好了。”楚楚说。
“那我们走吧。马亮,你把被子和枕头拿去。”
“陆老师,不是说好下午的么?”我有些意外。
“下午心内科要做五个冠脉造影,我怕太晚了,所以让老屠和放射科联系了一下,准备在中午急诊做,楚楚已经和家里人说好了,也签了字,走吧。”
“哦,原来如此,那最好,被心内科那帮人搞过,机器都要出问题,房间也不干净。”一听说要干活,我便彻底清醒了,元神归位,意气风发。
我来到办公室,拿出楚楚的病历,又将急救的药物器材按顺序放在一个篮子里,叫上护工师傅,一起把板车推来,然后铺上被子枕头,让楚楚坐上去。
于是我像一个赶集的农夫推着媳妇上镇去了。
当然可可才最适合坐这个位置。
DSA室,各位观众,我们已经第二次光顾这里了。
上次十二指肠镜内外支架术也是在这里完成的。
这回同样需要在射线的透视下操作,把导丝放进血管里顺着管壁上下左右活动,看着屏幕定位判断狭窄的部位,然后扩张或是放支架,同样是一项有害术者身体的操作。
所以屠行健早已全副武装叉手站立在阅片台前再次了然于胸。
然后陆高远进去,指了指门口的牌子“未婚者禁入”,我又被阻止在外。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可可就在我身旁,而且会一直陪到结束,不用跑出去打什么让我安神定心的电话,还要接受电话不通导致心律失常的意外变化。
楚楚从车上下来,赤着双脚慢慢地登上术台。
冰冷坚硬的平台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空调刚刚打开,还没到预热。
可可看着里面的一举一动,全身紧绷,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大气也不敢出。
她打了个电话给她爸妈,说下午四点才能到,千斤重担就压在了她的身上。
我渴望她能够分一点给我,不,一点怎么够!我要好多点!
我轻抚她的背,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只能见机行事。
毕竟是骨肉,在同一个器官孕育的心心相惜的骨肉。
路高远把一切看在眼里,他忽然打开了话筒。
“马上就要开始了,可可,跟你姐姐说两句吧。”
我感激地向他一望。
“姐姐,别怕,我和马亮一直都会在你身边!”可可忽然大声地喊着。
楚楚微微抬起头,朝我们一笑。
依旧平静。
于是我又变成了那只勤奋的扫粪虫子。
调试机器,打开手术包,铺巾,清洗导丝,抽药,屠行健有条不紊地按部就班,所有的步骤都是精简的万中挑一,无可代替。
机械化操作也有它妙不可言的地方。
陆高远紧密地配合。
同样的手势,Action!
穿刺针插进股静脉的瞬间,我感觉到可可的身体一阵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