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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范增论

苏轼

原文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

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

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译文

汉国用陈平的计策,利用反间计来分化楚国的君臣。于是项羽果然怀疑范增与汉家有秘密勾结,遂稍稍肃夺范增的权力。范增很气愤,说:“天下事已经大致平定了,君王可以自己办理了,希望您开恩赐还我的骸骨。”回去时还没有走到彭城,背上患痈疽疮而死。苏子说:范增的离去是对的。不去,项羽必定要杀害范增。不过,只是恨他离开得不早罢了。

那么,他应该因着什么事情离去呢?或许在范增劝项羽杀害沛公刘邦,项羽不听,终于因此失掉天下——是否应当在这时离去才好呢?回答是否定的。我认为:范增当时想要杀沛公,是做为一个大臣应该尽的责任;项羽不杀,也是做为一个君主应有的度量。范增有什么必要为此事而离去呢?《周易》曾说:“知道细微的先兆者那才是神明的哩。”《诗经》有句云:“瞧那下大雪以前,先降下来的却是霰。”我认为范增的离去,应当在项羽刺杀卿子冠军宋义的时刻。

陈涉得到民心,是因为借用着项燕和扶苏的名义;项家的兴起,也是因为树立楚怀王的孙子——心。然而,诸侯的背叛项羽,也是因为弑死所扶立的义帝,何况义帝的被拥立,范增是主要的策划者呢。楚义帝的存亡,岂但是关系着楚国的盛衰,更是范增的与之同命运共祸福的关键所在啊。不会有义帝被杀,而范增单单会长久生存的情况嘛!项羽的杀害卿子冠军,即是弑死义帝的先兆。而他弑死义帝,则是猜疑范增的本源。又何必等待陈平来施反间呢!东西必然是先腐朽了,然后虫子才得以生出来;人必然是先有猜疑,然后谗言谤语才能乘之而入。陈平虽然是很聪明的,但怎么能够挑拨毫不猜疑的君主呢!

我曾经谈论义帝,认为他是当时的贤明君主。例如单命令沛公攻进函谷关,而不派遣项羽;发现卿子冠军于稠人广众之中,并且提拔他为上将军——倘不贤明能够这样做吗?项羽既假托义帝的命令来杀死卿子冠军,义帝肯定是不堪忍受的。不是项羽弑害义帝,就是义帝诛死项羽:这是不必有什么智慧就能明白的嘛!范增最初劝说项梁拥立义帝,诸侯因此而服从,半道中弑死他,当然不是范增的主意;不但不是他的主意,很可能是尽力争取不杀,但项羽没有听从!不采用范增的意见,而杀害他拥立的人,项羽对范增的猜疑,肯定是从这一时刻开始的。

当项羽杀害卿子冠军的时候,范增和项羽是并肩平列地在义帝旗下办事的同僚,君臣的身份尚未确定嘛。替范增打算,有力量诛杀项羽则诛之,倘若不能就该离开他。这岂不是称得上个刚毅的大丈夫吗!那时范增的年纪已经七十了,合则留,不合则去嘛!不在此时划清该去该不去的原则界线,反而想依靠项羽来成就自己的功业和名声,真是太不明白了!虽是这样说,但范增仍是汉高帝所惧怕的人,范增不去,项羽就不会灭亡。哦!范增也算个杰出的人才了。

解读

本文是作者所写的“史论”之一。范增(前277~前204),秦末居鄛(今安徽铜城)人,项羽最重要的谋士。他在七十岁时,辅佐项羽称霸诸候,曾被项羽称为“亚父”(尊称,表示仅次于自己的生父)。范增屡劝项羽诛杀刘邦,项羽不听。后项羽中刘邦的反间计,疑增有二心,增愤而离去,在途中病死。作者在本文中批评了范增看不到“去就之分”,认为“增之去善矣,独恨其不早耳”。同时对项羽的暴虐行为也进行了批评。

活学活用

在楚汉相争之际,范增可以算得是一个悲剧人物。他身为项羽的智囊,理应大展身手,使项羽能够完成统一大业。但是由于项羽的优柔寡断、刚愎自用,终于导致范增拂袖而去,含恨而死。历来的评论家都认为这件事充分说明了项羽不善于用人,范增未遇明君。这种观点几成定论,如果再在这种思路上做文章,那就索然无味了。作者独能另辟蹊径,提出了“增之去,善矣”,“独恨其不早耳”这一论点,令读者耳目一新。可以这样说,作者立意的脱俗,是本文的主要成功之处。

有了鲜明的论点,还要有充分的论据和严密的论证过程。作者在这些方面掌握得也很好。例如,他以项羽、义帝、宋义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作为脉络.有力地论证了范增在项羽诛杀宋义时就应该离去。又如,从项羽杀害义帝而推断项羽对范增起了疑心,因为义帝的被拥立,范增是“谋主”。经过作者这样的剖析,其论点自然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文章结尾时肯定指出:“增亦人杰也哉!”这是完全必要的。作者所要批评的是范增去之不早,而不是完全否定这个“人杰”。有了这个结尾,才不致使作者的评论失之偏颇。正如清人吴楚材所说:“结尾作赞叹语,尽抑扬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