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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贾谊论

苏轼

原文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纡郁闷,趯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贾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译文

并不是才能难得,而是怎样很好地运用自己的才能才的确是难能可贵的。可惜的是贾生本应是个帝王的辅佐贤臣,然而不会善于运用自己的才能啊。作为一个君子,所要求取得的成就是深远的,那就必须有所等待;所建立的功业是巨大的,那就必须有所忍耐。古来的贤能人士,都是具有可以导致功业的才干的,但其结果能实现的往往不过万分之一,那缘故,未必都是当时君主的过错,或者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吧。

我看贾生的议论,如果实现了他所说的,即使是三代盛世又怎能超过的呢。得到了象汉文帝这样的贤明君主,尚且不被重用而死去;那么天下如没有尧舜一般的圣君,就终于不可有所作为了吗?孔仲尼是圣人,尚且因试求任用遍历了天下列国,只要不是过于无道的邦国,都想勉强扶持起来,希冀有朝一日得以实行自己的主张。将要到楚围去,先派遣了冉有去接洽,继后又派遣子夏去。君子的企求获得君主的信任,是这样的辛勤努力啊。孟子离开齐国,连住了三夜才从淹留的昼邑出境,尚且说:“齐王可能要召回我的。”君子的不忍心抛弃自己的君主,是这样的情深意厚啊。公孙丑提问道:“夫子为什么不愉快呢?”孟子说:“如今的天下,除了我还有谁能担当重任呢?那么,我为什么会不愉快?”君子的对个人的自重自爱,是这样地极为珍惜的啊。倘若这样做还得不到信任,然后才真的知道天下果然是不能够有所作为的,这才可以扪心自问而无遗憾的了。象贾生这样,并非是汉文帝不能重用他,实际是贾生不会利用汉文帝嘛。

绛侯周勃是亲自捧着天子玉玺授与汉文帝的,灌婴则是联合大军几十万人,起了决定刘氏和吕家胜败作用的,而且又都是汉高帝时的故旧将领。这种君臣相知相亲的情份,岂但仅仅是父子骨肉手足的关系可比呢。贾生不过是洛阳的一个青年,却想在一朝之间,使天子尽都弃掉那旧的而谋求这新的,也就太困难了吧!作为贾生来说,应该从上而争取君主;下面团结大臣——如绛侯、灌婴等人,从容裕如地去浸润、去熏染,从而深深地结交他们。使天子不猜疑,大臣不忌惮,然后可以使全天下都照着自己的主张办,不出十年,理想就可能实现了。怎么会在只有站着谈话的一霎时间内,就立即为人家“痛哭、流涕、长太息”起来呢!看他经过湘江时,作辞赋以凭吊屈原,萦回忧郁,跃然有离世而高飞远逝的愿望。其后又因自怨自艾而常常哭泣,以至于夭折而死。这样做也是不善于与穷困来相处的呢。况且个人的建议一次不采用,怎么会知道始终不被采用呢?不知道静静地等待情况的变化,以至于自我摧残到这种地步。唉!贾生志气大而度量小,才能有余而见识不足啊!

自古以来的人们,倘有超越当代的才气,也就会有被世俗厌弃的毛病。因此,若非聪明智慧而不疑惑的君主,则不能充分发挥他的才能。从古至今都称道苻坚在茅屋篱舍间得到王猛后,登时之间尽都排去自己的老部属而只和他商讨大计。他不过是一个平常的男子居然差不多占有了天下的一半,就是因为能够这样做的吧!我深深地为贾生雄心大志而痛惜,所以才全面地来加以评论。也希望做君主的如得到象贾生这样的臣属,能够谅察他是有狷洁耿介的性格的,只要一次不被信用,应会忧郁、悲伤、难过、沮丧,不能再振作了。然而作为贾生其人者,也应慎重地考虑发表政见的时机啊!

解读

对于贾谊,作者抓住了他以卓越的才能,遭逢了历代称颂的贤明君主汉文帝,然而其结果则是以失意夭折而告终一事来做文章。经过分析,认为贾谊不善于运用自己的才能。作者强调:贾谊应首先做好团结大臣的工作,然后推行其政治主张。批评他不善于等待时机成熟而操之过急。但在文末又提出做为君主的也应体察臣属的个性而恰当地使用之。本文在批评贾谊时引用了孔、孟的例子,批评汉文帝时引用了苻坚的例子,很好地利用了对比的方式,使说服力得以加强。

活学活用

贾谊在历史上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才华横溢,识见超群。一篇《过秦论》剖析了秦王朝覆灭的主要原因,至今尚可称为定论;而《治安策》中揭露的时弊,更是切中要害。作者为这样的人物竟忧郁致死而深感痛惜,自会博得读者的首肯。所以说,作者在选题上就具有一定的吸引力。从谋篇上来看,各段之间的脉络十分清晰。首先肯定了贾谊的悲剧是由自己酿成的,接着指出汉文帝之所以不重用贾谊是贾谊的责任。贾谊的责任是什么?作者给了明确的回答:根子在于他“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最后作者意味深长地说明自己写作本文的目的不仅在惋惜贾谊,而且有告诫后人之意。通篇浑然一体,一气呵成。

引用古代的史实来印证自己的论点,是史论作者惯用的手法,本文也不例外。如援引孔子、孟子在游说国君时的艰苦历程说明要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必须等待时机,以苻坚和王猛的君臣之间的亲密关系说明获取君主信任的重要性(在这一点上,也有批评汉文帝不能重用贾谊的弦外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