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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晁错论

苏轼

原文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者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之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错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译文

天下的患难,最难办的是表面平静无事,但其实却有难以测知的可忧的祸患。如果坐视祸患而不加以处理,就可能发展得不可收拾;如果要强行解决,天下人就会因为习惯于太平安乐而不相信我的看法。只有仁人君子豪杰之士,才能挺身而出,为天下冒最大的危难,以求成就不世的功业。这当然不是在个把月内勉强行事、苟且求名的人所能办到的。天下安乐平静无故地挑起大的危难的事端。我引发它,我又能消除它,这就能够振振有辞地说服天下人。如果事到临头,自己却胆怯地想避开,让别人承担它的责任,那么天下的祸患,必定会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

从前晁错忠心耿耿,为汉朝谋划削弱华山以东各诸侯国的势力。山东诸侯一齐起兵,以杀晁错(清君侧)为名;而皇帝不加明察,以杀晁错作为说服诸侯退兵的理由。天下人同情晁错因为忠于汉朝而遭受杀身之祸,不知道晁错有自取其祸的原因。

古代建立大功业的人,不仅有超越当世的杰出才能,而且一定要有坚忍不拔的意志。从前大禹治水,凿开龙门,疏通黄河,放河水入海。当他尚未成功的时候,当然也会有洪水溃决漫溢、横冲直撞的可怕忧患。正因为事先能预料到必然会有这种情况,事到临头就不会畏惧,而能从容地想法对付,因此得以大功告成。试想像吴楚七国那样的强藩,却突然要削弱它们的势力,发生大变乱难道值得奇怪吗!晁错不在这个关键时刻豁出自己的性命,为天下担当这场大危难的冲要,而制吴楚七国于死命,却反而想出自我保全的办法,想让皇帝亲自率领军队迎战而自己留守京城。况且引发七国之乱的危难究竟是谁呢?自己想要获得削藩的美名,又怎能逃避它所带来的祸患?以亲自率领军队迎战这种,最大的危险,跟留守京城这种最大的安全(作比较选择),自己明明是发难的祸首,却选择了最安全的差使,而把最危险的任务送给了皇帝。这正是忠臣义士愤怨不平的缘故啊。这种时候,即使没有(进谗的)袁盎,晁错也难以免除祸患。为什么呢?自己想安居留守,而让皇帝亲自带兵作战,从情理上说,皇帝本来就已经很难接受了,因此心里很反感他的(削藩)建议。这样,袁盎的谗言,才能乘机施行。假如吴楚七国反叛时,晁错亲自担当最危险的任务,日夜整练军队,厉兵秣马,面对东面的敌人,严阵以待,使危险的局势不至于牵累皇帝,那么景帝一定会依仗晁错而无所畏惧。这样,即使有一百个袁盎,又怎能挑拨晁错和景帝的关系呢?

唉!世上的君子如果想求得不平凡的功业,那就不要专门致力于保全自己的办法,假如晁错亲自率领军队讨伐吴楚,未必不能建功。正因为他想保全自身,而使皇帝不高兴,奸臣才能乘这个空子挑拨离间。(这样说来,)晁错用来自我保全的办法,岂不正是他自取其祸的原因吗?

解读

西汉景帝年间,分封在各地的诸侯王的势力日益强大,严重地威胁着中央政权。御史大夫晁错提出了“削藩”的建议,被汉景帝采纳。在削夺王国部分封地时,吴、楚等七国贵族借“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名,发动叛乱。由于七国的压力和政敌的中伤,晁错被汉景帝杀掉。尽管如此,汉王朝最终仍然取得了削藩的胜利,这是与晁错的努力分不开的。苏轼在肯定这一点之后,又从另一角度进行分析,认为晁错之所以被杀,是由于他缺乏坚韧不拔,临危不惧的精神,在危急关头只想保全自己而不敢冒风险,担重担。后一论点未必完全正确。

文章先从道理上立论,再引出所论的事实,两相对照,增强了说服力。通篇衔接缜密,一气呵成。

活学活用

有关晁错之死这一历史悲剧,传统的观点多为晁错惋惜,认为他忠心耿耿效忠汉室,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同时,对他提出的“削藩”主张,人们也是认为切合实际的。如果再在这些方面加以发挥,那就会了无新意,味同嚼蜡。作者在不违背传统说法的基础上,大胆地提出了新的见解:晁错之死是咎由自取。正如清人吴楚材所说,这种构思是“发前人所未发”,其可贵之处也正在这里。

文章的开头先从如何处理天下“最不可为者”谈起,作者采取对比的方式,反复阐明了用不同的手段会带来不同的结果。看来似乎是泛泛之论,实则是牵动全文的一个总纲,这种写法旧日称之为“冒头”,是史论中的一个变格。紧接着便一针见血地指出晁错的被杀是自取其祸。第二段是全文的主体,作者汹涌澎湃的思绪,行云流水的笔法,完全展现在其中。既写出了晁错的失误,又为晁错设计了应该采取的策略,同时也鞭挞了袁盎的卑鄙行径。这一段是作者倾注全力的得意之笔。

尽管作者对晁错的失误采取了批评的态度,但是他并不是否定这个历史人物,更多的倒是带有惋惜之情。在结尾处,他把袁盎和“奸臣”联系在一起,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则又是对晁错能力上的肯定。在叙事过程中,蕴含了作者明确的态度,通常把这种写法称之为“寓判断于叙事”。在苏轼所写的史论中,这是常用的一种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