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史沫特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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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路标(3)

史沫特莱和两位朋友站在餐室的花园门口可以望得见客人来时的必经之路的地方,看着客人一批一批地走进餐室。这次聚会集中了文化界的几乎所有先进的代表人物:戏剧界有田汉领导的南国社的代表,洪深教授和他的学生,还有年轻的左翼演员。史沫特莱听说过,南国社上演《卡门》遭到国民党政府查禁,因为剧中的唐·何塞刺死卡门的时候,卡门把指环向她所抛弃的情人掷去时说的一段台词,被认为是暗示国民党破坏国共两党的合作。客人中还有共产党地下报纸的编辑,还有一位头发蓬乱的、刚从国民党监狱里出来的革命者,还有冯铿等左翼青年作家。

史沫特莱在门口一直守候到客人们全都进了餐室,才离开她所站的位置,走进餐室坐在鲁迅身边。

鲁迅和夫人许广平带着一岁的儿子海婴来得很早。他穿一身米黄色的丝绸长衫,一双软底布鞋,没有戴帽子,剪得短短的黑发像一把刷子一样竖起来。史沫特莱从未见过这样表情丰富、不断流溢着智慧和机敏的光芒的脸孔,她觉得鲁迅浑身散发着完美人格的和谐的魅力。在鲁迅面前,史沫特莱总觉得自己十分笨拙,十分无知。史沫特莱把鲁迅视作良师,对他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忠诚。

晚宴结束以后,演说开始,满头乱发的刚从狱中出来的革命者谈狱中的情况,地下党报的编辑谈“秋收起义”,说起义的农民怎样大批地参加红军,像无数细流汇入不断壮大的江河。史沫特莱听了心里兴奋不已。

冯铿接着站起来讲话,她谈了发展无产阶级文学的必要,恳请鲁迅担当左翼作家联盟和左翼美术家联盟的导师和保护者。

鲁迅静静地听着,最后他站了起来说,现在有人请他出来领导一场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一切年轻朋友在敦促他做一名无产阶级作家。然而要佯称他为无产阶级作家,那将是幼稚的。他的根在农村,在农民和读书人之中。而且,他也不相信:不曾体验过工人的生活、希望和痛苦的年轻知识分子,能够在目前情况下创造无产阶级文学。创作的源泉只能是生活体验,而不是理论。尽管如此,他愿意帮助和指导青年,或者就是像他们所要求的那样,充当他们的导师。至于保护,在一个把最温和的社会文学也称为犯罪的政治统治下,又有谁能做得到呢?

聚会结束,客人陆续离去时,史沫特莱又站在门口警惕地向四周瞭望,直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了餐室,她才和朋友们一起把鲁迅护送回家。

1932年间,史沫特莱把她关于中国的新旧作品整理汇编成一本集子,这就是1933年出版的《中国人的命运》。史沫特莱紧接着着手整理江西苏区的材料,准备动手写她的新著《中国红军在前进》。“一·二八”事变以后,史沫特莱感到在上海已经无法静下心来写作,莫斯科一家出版社同意预付这本书的稿费,邀请她到苏联去写作。于是史沫特莱在1933年6月到了苏联,在高加索的基斯洛沃德斯克疗养院住了一个夏天,然后又到了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在苏联一直住到1934年4月,写完了《中国红军在前进》。

在列宁格勒,史沫特莱与查托重逢。原来德国纳粹党执政以后,查托就离开柏林到列宁格勒定居,在列宁格勒人种志学研究所工作,娶了苏联妻子,现在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将要出世了。史沫特莱的心情是平静的,她知道,她生活中那痛苦的一页永远结束了。

以后,史沫特莱回到了加利福尼亚,和父亲弟妹作短期的团聚,1934年上半年重又回到了上海。

史沫特莱回到上海以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住在鲁迅家里,受到鲁迅和许广平的热情接待。许广平把二楼儿子海婴住的房间腾出来让史沫特莱住。史沫特莱每次出外回来,走到弄堂口,都要机警地前后张望,确信没有特务跟踪,才疾速拐进弄堂,飞快地进门,冲上二楼。幸亏一直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事实上,由于鲁迅的声望,国民党特务不敢轻举妄动,使史沫特莱免受骚扰。

在鲁迅家里,史沫特莱有更多的机会与心中最敬爱的导师促膝长谈。他们谈得最多的是文艺和政治。

有一次,鲁迅对史沫特莱说,他想以自己的经历写一部长篇小说,也有以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为题材写一部作品的打算。对前者,是无暇顾及;对后者,是没有亲身体验。而没有亲自体验要写好这么重大的题材,鲁迅认为,这是办不到的。他惟一能够做到的,也是惟一应该做的,就是致力于既具有政论性又具有文艺性的杂文的写作。

史沫特莱说:“您的政论性杂文要译成英语几乎是不可能的,您常常引用中国历史最黑暗时期的人物、事件和观念,这些杂文简直是隐喻和典故镶嵌而成的艺术品。”

鲁迅听了,意味深长地说:“不,我对屠杀无辜的暴行深恶痛绝,我只能把我的杂文变成匕首投枪,而不是供人欣赏的艺术品。”

1935年底,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到达陕北,由于国民党封锁消息,上海一般人很晚才知道。史沫特莱通过国外电讯知道得比较早,她把消息告诉鲁迅,建议拍一个电报去表示祝贺。鲁迅同意,亲自草拟了给毛主席的贺电:“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未来。”茅盾问电报如何发出,鲁迅说:“交给史沫特莱,让她去办就是了。”史沫特莱通过第三国际把电报从法国转发到延安。

1935年下半年,鲁迅的肺结核病越来越严重。史沫特莱看到鲁迅身体消瘦,脸色枯黄,心里非常着急,在苏联驻上海领事馆举行十月革命节庆祝酒会的时候,史沫特莱和宋庆龄、何香凝、茅盾在一起谈起鲁迅的病,大家都觉得上海的文坛纠纷使鲁迅心情不舒畅,医疗和生活条件也不好,主张鲁迅到苏联去养病。苏联领事馆也答应安排一切。鲁迅不愿意去,说出了国就和国内隔绝了,连报纸也看不到,目前国内的斗争那么复杂,出国不是逃避斗争吗?况且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史沫特莱说她有一位美国朋友和一位德国朋友,都是肺科专家,可以请他们来给鲁迅看病。鲁迅说,他一直由日本的须藤医生诊治,一旦又请别人,这是对不起须藤的。

直到1936年4月,冯雪峰从陕北回到上海,和茅盾一起说服了鲁迅,才叫史沫特莱马上去请美国的D医生。D医生来了,首先问:“病人懂几国语言?”史沫特莱说:“日语很好,德语可以看书,不懂英语。”D医生说:“那么我们就用英语交谈吧。”为的是不让鲁迅听到病情。

听诊以后,史沫特莱问病情怎么样,D医生说:“很严重,恐怕过不了年。”

史沫特莱听了,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转过身去掩面啜泣。

“亚洲人对疾病的耐受力太强了,”D医生又说,“要是欧洲人,五年之前就死掉了。”

史沫特莱求D医生想个办法。D医生说,鲁迅不仅有肺病,还有其他多种疾病,需要详细检查。他建议找一个设备好的外国人办的医院,开个病房,由他诊治,只借用医院的设备。如果病人同意,马上就可以办。大家把病情严重的话瞒过鲁迅,只悄悄对许广平说了。对鲁迅只说要住院检查。鲁迅说:

“你们不要骗我,我知道病情严重。我看见史沫特莱哭了。唉,她真是太感情了。”

鲁迅不同意去住院,到了七月,病情却渐渐好转起来。到了十月,鲁迅突然病发去世了。

鲁迅去世时,史沫特莱没有在他身旁,她已经去了西安,准备到延安去,但是她的名字仍然列在鲁迅治丧委员会的名单上。

后来,有人问史沫特莱,在中国谁是对她影响最深、最受她尊敬的人,她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鲁迅的名字。

“在我身上,激励着我的精神力量的鲁迅,已成为我人生的路标。我从这位伟大的作家那里所感受到的一切,将铭刻在我心中直到永远。”

1946年,史沫特莱在美国接待了访美的中国作家老舍。老舍向史沫特莱详细地叙述了鲁迅逝世时的情况。鲁迅下葬那天,三万多上海工人、学生、作家、美术家冒着被枪杀的危险,默默地跟在灵柩后面。也许是碍于葬礼主持人宋庆龄的威望,便衣警察不敢有什么行动。葬礼以后,老舍组织了有40多位作家参加的追悼会。那天,警察和特务就动手了。当警察署长驱车前来命令众人解散时,便衣警察和特务一个个满面杀气,站了出来。参加追悼会的除了作家,还有许多青年学生,大家站起来,手挽着手,毫无惧色。警察署长掏出了手枪,老舍马上挡在枪口面前,冲着他大声喊道:“你要开枪,先打我好了!”为了大家的安全,老舍只好哀求大家今天先回去。在使人窒息的白色恐怖之中,人们只好怀着悲愤的心情默默地散去。

老舍无限惋惜地说:

“鲁迅生前,我从未与他见过面,因为我没有去敲像鲁迅这样伟大作家的大门的勇气。”

上海虹口公园里的鲁迅墓,墓碑上有一个圆形的框框,里面刻着鲁迅的浮雕像。史沫特莱的心又飞回了她与鲁迅共同战斗过的地方,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儿去。她保存着一张珍贵的照片,那是1933年2月萧伯纳访问中国时,在宋庆龄家的花园里照的,上面有鲁迅、宋庆龄、萧伯纳,还有史沫特莱。她穿着一件深色滚边的中国旗袍,稍稍低着头坐着,显得有点拘束、羞怯。她还记得,当时萧伯纳风趣地对鲁迅说:

“他们称你为中国的高尔基,不过,你比高尔基英俊。”

鲁迅微笑着回答道:

“等我再老一些,我会更加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