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神秘与虚无:布洛赫小说维吉尔之死的价值现象学阐释
5655500000025

第25章 神秘主义与死亡认识(5)

船尾的不知名的舵手如今接过了引领者的任务。而男孩的形象则焕发出天使般的光芒,逐渐变得透明。尽管如此,吕萨尼亚斯的手依然一动不动地指向神性的故土,那也是这只小舟前进的方向,船体被无限拉长的小舟正向着第二种无限的边界靠来。此时的维吉尔所体认到乃是一种“黑夜认识,还不是白昼认识”。在这里,布洛赫实际上区分了两种认识形式:黑夜认识与白昼认识。所谓“黑夜认识”乃是较低层次的认识形式,此种认识执着于万物本身固定的物种形态,并以此为基础接受其存在,根本谈不上彻底全面的认识。而更高级的“白昼认识”则不同,具有此种认识的神秘主义者在上帝里面看到了所有事物的原型,通过“白昼认识”,神秘学家将进入认识的深渊,在那里,神性深渊与灵魂的深渊融合一起,再不分彼此。在此前的“黑夜认识”阶段,维吉尔被带回了自身的原初存在,他终于忘却了自己的一切,他已不再是维吉尔,如今的他成了人类无名的原型,他的自我与整个人成了人类的原型灵魂,整个人性的存在都成为精神性的灵魂。维吉尔现在只作为人类的原型存在。这一原型指向的乃是自身纯粹、真实、永恒的神性。

与此同时,承载着维吉尔的小舟也悄无声息地慢慢消失。因为那“七色的夜之彩虹”形成了“一座静止时间的漂浮大门”,从东向西延伸,这夜之彩虹象征着时间与空间的同一,而它正是通向“第二种无限”的大门。而男孩吕萨尼亚斯的形象迅速改变,他似乎成了整个灿烂宇宙的本质,他飞入了那座七色的彩虹大门。现在,男孩已经进入了第二种无限之中,进入了永恒的国度。而就在此刻,太阳从它静止的轨道上开始移动,东方的地平线似乎燃烧了起来。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吕萨尼亚斯的面容渐渐淡去,代之而来的却是维吉尔曾经的恋人普罗提娅,从这里我们依然可以看出《神曲》对于《维吉尔之死》的影响。孩子终于回归了母体,男孩与母亲成为了一体。从这里开始,普罗提娅将代替吕萨尼亚斯成为维吉尔的引导者。

白昼即将来临,不知名的舵手的接引任务已告结束,“他最严格地执行了任务”。于是,船夫将维吉尔的小舟载向了白昼,然而他的形象却在阳光的照耀中逐渐消散。这个船夫实际上乃是夜与黑暗的象征,夜虽然导向的是白昼,但是在白昼来临之时,也正是夜与黑暗消退之际。而这个时候也是维吉尔从最后的使命与责任中解脱出来的时候。

当普罗提娅用手去触碰那遥不可及的天穹时,白昼终于来临。伴随着孩子回归母亲体内,进入逆向的生长过程,第一天的早晨开始了。从此时开始,上帝创世的全过程将以相反的顺序在维吉尔面前展开,而且共分七个阶段,这与上帝创世的七天相吻合。这第一天的早晨乃是《圣经·创世记》的第七天,维吉尔与普罗提娅分别象征了人类的原初类型:亚当与夏娃,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伊甸园中。

维吉尔在水面上行走,航行已经结束。此时正是创世记的第七天,上帝休息的日子,因为一切创造已经结束。上与下,天与水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从这里开始,赫尔曼·布洛赫将维吉尔放置于“反向的创世过程”。他让维吉尔从创世的最后一天、即第七天开始,逐步返回到创世的最初,即第一天。正如布洛赫自己所言,整个“反向创世”的原型将直接以形象与图景的方式出现。布洛赫希望通过此举将死亡认识的过程按逻辑顺序将以直观地表达。

维吉尔双眼所看到的是伊甸园内的天堂景象。进入其中乃是他从前就已经确定的使命:“进入那曾经存在并将重新存在的创世之内,你的时代就在那里”。那“如春的风光”从波涛中而出,在维吉尔面前变成“舍弃了任何象征与比喻的最真的真实”。伊甸园中的景致彻底呈现在维吉尔眼前,就连那善恶之树也挺立在那里。而普罗提娅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天上。

维吉尔从水中来到岸上,就站在水与土两种元素的交界处,“这只是上岸,而不是航行的终结”。维吉尔虽然可以感觉脚下坚硬的土地,但是他既不是在走也不是站立,而是“一种飘荡中的停留,一种没有边界的临界状态”。这种模棱的感觉证明他已经来到了其“存在的中点”(dieMittedesSeins),内与外乃是同一的整体。正是在此时,他看到了象征认识的善恶之树。这时的维吉尔恰好与普罗提娅相互望了一眼,他感觉到了她的问候与理解。正是这种心灵的契合让维吉尔突然直接来到了飘在天空中的普罗提娅身旁。

正如《圣经》所描述的那样,男人“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当时夫妻二人赤身露体,并不羞耻。”(创世记第2章第24-25节),普罗提娅的脚步与维吉尔的步调保持着一致,开始在土地上前行。而且就象人类的远祖亚当与夏娃一样,维吉尔与普罗提娅都“在可爱自然的赤裸中赤裸”,并没有感到羞耻。在维吉尔灵魂之眼的观照下,他所看到的不是作为女人和处女出现的普罗提娅,乃是她最为透明的本质,乃是“那复活一切人性的微笑,那是展开微笑的人类面容,不为羞耻所动,超越了自我,转向了入神-使人入神之爱”。如果维吉尔在尘世窗前所见到的地狱三重唱的尖厉的笑声乃是虚无的笑声的话,那么普罗提娅的微笑则是包含着爱意的笑。作为虚无笑声的反面,爱的微笑包含的乃是人的存在的内在性以及人生的意义。

普罗提娅的微笑带给维吉尔的正是关于“人神-使人入神之爱”的景象。作为“灵魂的回声”,这爱将使人进入神秘的狂喜境界中,让上与下、内与外、自我与宇宙都彼此同一起来。在微笑中,“普罗提娅的最内在的本质成了宇宙的本质”,因为她扬弃了一切尘世的偶然与羞耻,她回应了上帝神圣的爱,完成了上帝的恩典行动,“神圣誓约”被完成,罪感被荡涤干净,生命的依据被赎回,真正达到了人类未犯原罪之前的天堂中的“无辜状态”。爱消解了原罪,它使得普罗提娅与维吉尔进入了那无垠无限的伊甸园中。伊甸园正是一切生命本质同一的象征。

园中充满了欢乐祥和的气氛。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安静。一切生灵都和平地生活在一处。维吉尔与普罗提娅的灵魂手牵着手在园中漫步,不需要任何语言,他们心灵直接相通。天已傍晚,两人抬头看天上的星星,他们已经“参与在存在的本质中”,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不再陌生,反而变得异常亲切,远与近的差异被消除,因为他们已经处于存在的中点。在这一中点上,他们与与其同一的客体没有任何的隔阂与分离,建立了直接的联系,主客体之分被彻底消解。

虽然已经是夜晚,但是维吉尔-亚当依然仰望着星辰,它们将“帮他看到整体存在的内在”。这整体存在包括他自己,也包括周围全部的事件。维吉尔感觉自身与自己,自身与周围一切的“双重联系”,而借助于普罗提娅,这“双重联系”变成了“从内部双重观照而来的认知与自我认识”:灵魂、动物与植物相互在各自的身上反映出来,整体中的整体,本质深渊中的本质深渊。在灵魂与外界、灵魂与自我的双重同一中,维吉尔看到“他自己被反映在普罗提娅的黑暗深渊中,因为他在她的内部看到了孩子与母亲,看到了自己正躲入母亲的微笑,看到了父亲与未出生的儿子,在普罗提娅里面看到了吕萨尼亚斯,而吕萨尼亚斯就是他自己,远祖与苗裔在普罗提娅手上的戒指那里连接在一起。”通过这“生命之戒”,维吉尔认识到,无论是自己,还是普罗提娅和吕萨尼亚斯都是自己内部灵魂的分身。在本质的深渊之中,一切皆是同一,无论是普罗提娅的灵魂,还是维吉尔的灵魂都在其中安歇。普罗提娅就是维吉尔灵魂的镜像,而维吉尔的灵魂又何尝不是普罗提娅灵魂的镜像?神秘的同一体验将所有的灵魂联系起来,从本质出发的每一个灵魂都是其他灵魂的镜像。在这里,维吉尔所体验到的正是自我与他人(Neben-Ich)的同一。

带着这样的认识与体验,维吉尔酣然入睡。在睡梦中,他感觉到“普罗提娅如水一般滑入了他的内里”,进入了他的存在深处,融入了维吉尔生命包括生理、心理和精神等全部的层面。在这里,布洛赫实际上是将夏娃的被创造过程(创世记第2章第21-22节:“耶和华上帝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耶和华上帝就用这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以相反的方式加以表现,此外,通过这一过程的描述,布洛赫也试图体现出维吉尔与女性的“神秘的合一”。

然后又是新的一天。这第二天也就是创世纪的第六天。维吉尔又恢复了人类远祖最初的孤独,没有配偶,只有维吉尔-亚当一个人独居。所有的动物从四周为了上来,陪伴着他。而维吉尔则与动物的步调保持着一致,一同行止。而渐渐地,维吉尔完成了由人向动物的蜕变,首先是他的行动方式,然后慢慢地,这动物性的转变由最下面的脚进入他的身体并一直延伸向最上面的头。“动物性越来越多地填充着他的内部,并将其简化成为直立动物。”维吉尔感觉自己的内部装着一个动物,他的灵魂之眼可以看到这个动物,他能够听见动物们沉默的语言,听到那“来自地底最深处的回声,那是与前创造事物之间的沟通”。维吉尔已然进入了动物的本质之中。在此之前,维吉尔仅仅是根据动物的物种来接受它们的存在的,然而现在他却认识到了动物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潜动物性、后动物性,那是“在尚未形成的特点中所体现出来的动物性无特点”,即“本质的虚无”,这是“一切生物存在最深的根源”。现在维吉尔所得到的认识早已不是尘世时的“物种认识”,而是超脱之上的关于一切动物存在的原型的认识。“在上帝里面,所有事物的原型,都是等同的;但它们却又是不相等同的事物的原型。”维吉尔此时的认识已经超越了物种认识的深渊,达到了作为一切动物存在基础出现的原型认识,他已经到达了动物生命之根源的最深处。

维吉尔与动物们一起进行着永不停歇却又漫无目的的游荡,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夜晚来临之时,因为所有的河床都开始出现连接起来的趋势,动物们就象是接到了不可抗拒的命令,纷纷沿着河流向大海的方向前进,包括所有的鱼类也朝着那个方向游去,没有恐惧,而且十分悠闲。整个地面被无数植物的根包围着,所有的植物向天空伸展,形成了广袤的林地,里面只有“两栖类动物能够生活”,而其他的动物则突然消失进了夜晚的海里和空气中,变成了带羽毛或带鳞片的生物,它们占据了天空与海洋这上与下的天地。

我们可以看出,上面动物的变化恰好是与动物进化的历史相反,哺乳类动物转化为更为低等的鸟类、爬行类和两栖类。而这同时也影响到了那个直立的动物维吉尔。维吉尔-亚当的情况也发生了改变,但是他并没有迷失,他依然还是一个“人”“他站在那里,身上布满海藻,鳞片、象两栖动物,又与植物相似,身体长满了植物,只还有天籁的歌声没有对他保持沉默,他依然听得见,那歌声在继续;因为还依然是个人,他没有丢失任何东西,东方的星辰还在他的头顶闪耀。他就这样等待着黎明,他,尽管是一个直立的野兽,却还是一个人,一个期待着黎明的人。”

虽然根据自然规律,生物进化的准则应该是由高到低、由简单到复杂。但是在这里,布洛赫故意让高级的存在形式向低级的、进而向更低级的存在形式转变,最终变回到构成整个世界的最为基本的无机原素。维吉尔将整个存在的所有层次由高到低游历了一遍,而通过这种神秘的“反创世”的死亡方式,布洛赫是要表明,死亡是如何一步步地将人重新转化为不可转化的、非物质的元素的。

清晨的到来宣告了创世纪第五天的来临。所有的植物早已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群落,维吉尔感觉自己似乎象植物一样被人用不可解释的力量束缚在原地,一种“植物性的困倦”袭上他的灵魂,他变得一动不动。而在天空与海上,鱼跃出水面,而鸟则冲入水中,这时他们都变成了“龙的形状”,飞行的与游行的都变成了不可区分的统一类型,就如同植物也变成了统一的类型一样。所有的动物都朝着原始爬虫的方向蜕变,它们都成为了类蛇的动物,这是动物“最后的特有的特征”。这乃是动物身上本质性的后动物性因素,也是前创世的本质深渊,“从那里特征被创造成生命”。维吉尔所站立的地点成了“所有生命事件的中心点”,所有的类蛇动物都集聚在其周围,越集越密,这些动物开始向非动物、非生命形式转化。天空和海水逐渐变得透明,而在水域的最深的深渊中,可以看到“七色、冰冷、透明的蛇自嘬尾巴,形成了时间的循环,那蛇环绕着中间的虚无。”蛇所形成的圆环乃是时间的象征,也是虚无与死亡的象征,所有的一切都因这圆环的存在而变得静止。

维吉尔也受到了周围静止的一切的影响,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毫无期待地等候在那里,他身上的生物性也在缓慢消逝,以至于他的人类之言再也无法具有分辨的能力。他唯一确知的事情就是“躲在云层后面的星星的面容”,而这还让他保持着人类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