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学生必读名家精品之许地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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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蝉(2)

我叫同伴到钓鱼矶去赏荷,他们都不愿意去,剩我自己走着。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块石头上歇息。在瞻顾之间,小山后面一阵唧咕的声音夹着蝉声送到我耳边。

谁愿意在优游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的秘密呢?然而宇宙间的秘密都从无意中得来。所以在那时候,我不离开那里,也不把两耳掩住,任凭那些声浪在耳边荡来荡去。

辟头一听,我便听得:“这实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

既说是难解决,自然要把怎样难的理由说出来。这理由无论是局内、局外人都爱听的。以前的话能否钻入我耳里,且不用说,单是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

山后的人接下去说:“在这三位中,你说要哪一位才合适?……梅说要等我十年;白说要等到我和别人结婚那一天;区说非嫁我不可,——她要终身等我。”

“那么,你就要区吧。”

“但是梅的景况,我很了解。她的苦衷,我应当原谅。她能为了我牺牲十年的光阴,从她的境遇看来,无沦如何,是很可敬的。设使梅居区的地位,她也能说,要终身等我。”

“那么,梅、区都不要,要白如何?”

“白么?也不过是她的环境使她这样达观。设使她处着梅的景况,她也只能等我十年。”

会话到这里就停了。我的注意只能移到池上,静观那被轻风摇摆的芰荷。呀,叶底那对小鸳鸯正在那里歇午哪!不晓得它们从前也曾解决过方才的问题没有?不上一分钟,后面的声音又来了。

“那么,三个都要如何?”

“笑话,就是没有理性的兽类也不这样办。”又停了许久。

“不经过那些无用的礼节,各人快活地同过这一辈子不成吗?”

“唔……唔……唔……这是后来的话,且不必提,我们先解决目前的困难吧。我实不肯故意辜负了三位中的一位。我想用拈阄的方法瞎挑一个就得了。”

“这不更是笑话么?人间哪有这么新奇的事!她们三人中谁愿意遵你的命令,这样办呢?”他们大笑起来。

“我们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权当做白,我自己权当做梅,剩下是区的份。”

他们由严重的密语化为滑稽的谈笑了。我怕他们要闹下坡来,不敢逗留在那里,只得先走。钓鱼矶也没去成。

爱就是刑罚

“这什么时候了,还埋头在案上写什么?快同我到海边去走走吧。”

丈夫尽管写着,没站起来,也没抬头对他妻子行个“注目笑”的礼。妻子跑到身边,要抢掉他手里的笔,他才说:“对不起,你自己去吧。船,明天一早就要开,今晚上我得把这几封信赶出来;十点钟还要送到船里的邮箱去。”

“我要人伴着我到海边去。”

“请七姨子陪你去。”

“七妹子说我嫁了,应当和你同行,她和别的同学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

“我实在对不起你,今晚不能随你出去。”他们争执了许久,结果还是妻子独自出去。

丈夫低着头忙他的事体,足有四点钟工夫。那时已经十一点了,他没有进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来了没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门去。

他回来,还到书房里检点一切,才进入卧房。妻子已先睡了。他们的约法:睡迟的人得亲过先睡者的嘴才许上床。所以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亲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边来回擦了几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这个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边。一会,他走到窗前,两手支着下颔,点点的泪滴在窗棂上。他说:“我从来没受过这样刑罚!……你的爱,到底在哪里?”

“你说爱我,方才为什么又刑罚我,使我孤零?”妻子说完随即起来,安慰他说,“好人,不要当真,我和你闹玩哪。爱就是刑罚,我们能免掉么?”

他一向就住在妻子家里,因为他除妻子以外,没有别的亲戚。妻家的人爱他的聪明,也怜他的伶仃,所以万事都尊重他。

他的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没有子女。他的生活就是念书、写字,有时还弹弹七弦。他决不是一个书呆子,因为他常要在书内求理解,不像书呆子只求多念。

妻子的家里有很大的花园供他游玩;有许多奴仆听他使令。但他从没有特意到园里游玩;也没有呼唤过一个仆人。

在一个阴郁的天气里,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舒服的。岳母叫他到屋里闲谈,不晓得为什么缘故就劝起他来。岳母说:“我觉得自从俪儿去世以后,你就比前格外客气。我劝你毋须如此,因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看你穿成这样,还不如家里的仆人,若有生人来到,叫我怎样过得去?倘或有人欺负你,说你这长那短,尽可以告诉我,我责罚他给你看。”

“我哪里懂得客气!不过我只觉得我欠的债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么。”

“什么债?有人问你算账么?唉,你太过见外了!我看你和自己的子侄一样。你短了什么,尽管问管家的要去;若有人敢说闲话,我定不饶他。”

“我所欠的是一切的债。我看见许多贫乏人、愁苦人,就如该了他们无量数的债一般。我有好的衣食,总想先偿还他们。世间若有一个人吃不饱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独享这具足的生活。”

“你说得太玄了!”她说过这话,停了半晌才接着点头说,“很好,这才是读书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然而你要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呢?你有清还的计划没有?”

“唔……唔……”他心里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所以不能回答。

“好孩子,这样的债,自来就没有人能还得清,你何必自寻苦恼?我想,你还是做一个小小的债主吧。说到具足生活,也是没有涯岸的。我们今日所谓具足,焉知不是明日的缺陷?你多念一点书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的苗圃,是烦恼的秧田;若要补修缺陷,拔除烦恼,除弃绝生命外,没有别条道路。然而,我们哪能办得到?个个人都那么怕死!你不要作这种非非想,还是顺着境遇做人去吧。”

“时间,……计划,……做人……”这几个字从岳母口里发出,他的耳鼓就如受了极猛烈的椎击。他想来想去,已想昏了。他为解决这事,好几天没有出来。

那天早晨,女佣端粥到他房里,没见他,心中非常疑惑。因为早晨,他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海边呢,他是不轻易到的。花园呢,他更不愿意在早晨去。因为丫头们都在那个时候到园里争摘好花去献给她们几位姑娘。他最怕见的是人家毁坏现成的东西。

女佣四周一望,蓦地看见一封信被留针刺在门上,她忙取下来,给别人一看,原来是给老夫人的。

她把信拆开,递给老夫人。上面写着:

亲爱的岳母:

你问我的话,教我实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这一问,使我越发觉得我所负的债更重。我想做人若不能还债,就得避债,决不能教债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论还债,依我的力量、才能,是不济事的。我得出去找几个帮忙的人。如果不能找着,再想法子。现在我去了,多谢你栽培我这么些年。我的前途,望你记念;我的往事,愿你忘却。我也要时时祝你平安。

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这信,就非常愁闷。以后,每想起她的女婿,便好几天不高兴。但不高兴尽管不高兴,女婿至终没有回来。

暾将出兮东方

在山中住,总要起得早,因为似醒非醒地眠着,是山中各样的朋友所憎恶的。破晓起来,不但可以静观彩云的变幻;和细听鸟语的婉转;有时还从山巅、树表、溪影、村容之中给我们许多不可说不可说的愉快。

我们住在山压檐牙阁里,有一次,在曙光初透的时候,大家还在床上眠着,耳边恍惚听见一队童男女的歌声,唱道:

榻上人,应觉悟!

晓鸡频催三两度。

君不见——

“暾将出兮东方”,

微光已透前村树?

榻上人,应觉悟!

往后又跟着一节和歌:

暾将出兮东方!

暾将出兮东方!

会见新曦被四表,

使我乐兮无央。

那歌声还接着往下唱,可惜离远了,不能听得明白。

啸虚对我说:“这不是十年前你在学校里教孩子唱的么?怎么会跑到这里唱起来?”

我说:“我也很诧异,因为这首歌,连我自己也早已忘了。”

“你的暮气满面,当然会把这歌忘掉。我看你现在要用赞美光明的声音去赞美黑暗哪。”

我说:“不然,不然。你何尝了解我?本来,黑暗是不足诅咒,光明是毋须赞美的。光明不能增益你什么,黑暗不能妨害你什么,你以何因缘而生出差别心来?若说要赞美的话,在早晨就该赞美早晨;在日中就该赞美日中;在黄昏就该赞美黄昏;在长夜就该赞美长夜;在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就该赞美过去、现在、将来一切时间,说到诅咒,亦复如是。”

那时,朝曦已射在我们脸上,我们立即起来,计划那日的游程。

鬼赞

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的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的冷露幽闭住。我的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的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少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的地方走来。

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的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的是谁?”

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

“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的。”

“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的。”

“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的。”

“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的。,,

“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的。”

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的髑髅有福了!”

第一排的幽魂又唱:“我们的髑髅是该赞美的。我们要赞美我们的髑髅。”

领首的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的时候,再不流眼泪。”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的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悲哀的时候再不皱眉。”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的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的牙齿。”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的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的脉里颤动。”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的播弄。”

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的髑髅有福了!”

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

“人哪,你在当生、来生的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的云直望下压,远地的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

万物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