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学生必读名家精品之许地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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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银翎的使命(2)

“妈妈,听我唱歌吧。”孩子对着她说了,又摇她几下。

母亲带着不喜欢的样子说:“你闹什么?我都见过,都听过,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么?”

孩子说:“我们是一起出来的,怎么我还顶精神,你就疲乏起来?难道大人不如孩子么?”

车还在深林平畴之间穿行着。车中的人,除那孩子和一二个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亲那么酣睡的。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条达到极乐园地的路,从前曾被那女人走过的;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是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

我许久就想着这条路,不单是开给她走的,她不在,我岂不能独自来往?

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怎舍得把它们去掉呢?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器械,怎敢惹它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的日子。

日子一久,我连那条路的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个小池的岸边静坐,在那里怅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的道途。

狂风一吹,野花乱坠,池中锦鱼道是好饵来了,争着上来唼喋。我所想的,也浮在水面被鱼喋入口里;复幻成泡沫吐出来,仍旧浮回空中。

鱼还是活活泼泼地游;路又不肯自己开了;我更不能把所想的撇在一边。呀!

我定睛望着上下游泳的锦鱼;我的回想也随着上下游荡。

呀,女人!你现在成为我“记忆的池”中的锦鱼了。你有时浮上来,使我得以看见你;有时沉下去;使我费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叶底下,或某块沙石之间。

但是那条路的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边,盼望你能从水底浮上来。

乡曲的狂言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庄的相思病来。我喜欢到村庄去,不单是贪玩那不染尘垢的山水,并且爱和村里的人攀谈。我常想着到村里听庄稼人说两句愚拙的话语,胜过在都邑里领受那些智者的高谈大论。

这日,我们又跑到村里拜访耕田的隆哥。他是这小村的长者,自己耕着几亩地,还艺一所菜园。他的生活倒是可以羡慕的。他知道我们不愿意在他矮陋的茅屋里,就让我们到篱外的瓜棚底下坐坐。

横空的长虹从前山的凹处吐出来,七色的影印在清潭的水面。我们正凝神看着,蓦然听得隆哥好像对着别人说:“冲那边走吧,这里有人。”

“我也是人,为何这里就走不得?”我们转过脸来,那人已站在我们跟前。那人一见我们,应行的礼,他也懂得。我们问过他的姓名,请他坐。隆哥看见这样,也就不做声了。

我们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么毛病,我们也无从说起。他对我们说:“自从我回来,村里的人不晓得当我做个什么。我想我并没有坏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亏,也不占人便宜,怎么他们就这般地欺负我——连路也不许我走?”

和我同来的朋友问隆哥说:“他的职业是什么?”隆哥还没作声,他便说:“我有事做,我是有职业的人。”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折子来,对我的朋友说:“我是做买卖的。我做了许久了,这本折子里所记的账不晓得是人该我的,还是我该人的,我也记不清楚,请你给我看看。”他把折子递给我的朋友,我们一同看,原来是同治年间的废折!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隆哥也笑了。

隆哥怕他招笑话,想法子把他轰走。我们问起他的来历,隆哥说他从少在天津做买卖,许久没有消息,前几天刚回来的。我们才知道他是村里新回来的一个狂人。

隆哥说:“怎么一个好好的人到城市里就变成一个疯子回来?我听见人家说城里有什么疯人院,是造就这种疯子的。你们住在城里,可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我回答说:“笑话!疯人院是人疯了才到里边去,并不是把好好的人送到那里教疯了放出来的。”

“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到疯人院里住,反跑回来到处骚扰?”

“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时,我的朋友同时对他说:“我们也是疯人,为何不到疯人院里住?”

隆哥很诧异地问:“什么?”

我的朋友对我说:“我这话,你说对不对?认真说起来,我们何尝不狂?要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们心里想什么,口又不敢说,手也不敢动,只会装出一副脸孔;倒不如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份诚实,是我们做不到的。我们若想起我们那些受拘束而显出来的动作,比起他那真诚的自由行动,岂不是我们倒成了狂人?这样看来,我们才疯,他并不疯。”

隆哥不耐烦地说:“今天我们都发狂了,说那个干什么?我们谈别的吧。”

瓜棚底下闲谈,不觉把印在水面长虹惊跑了。隆哥的儿子赶着一对白鹅向潭边来。我的精神又贯注在那纯净的家禽身上。鹅见着水也就发狂了。它们互叫了两声,便拍着翅膀趋入水里,把静明的镜面踏破。

我的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现在那些叶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迹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经显过的样子;那些叶子曾经历过的事迹惟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它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的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它在竹林里长着的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它听;许多猛兽长啸给它听;甚至天中的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它发音的方法。

它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的都纳入它的记忆里,然而它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它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它从前学的都吐露出来了。

公理战胜

那晚上要举行战胜纪念第一次的典礼,不曾尝过战苦的人们争着要尝一尝战后的甘味。式场前头的人,未到七点钟,早就挤满了。

那边一个声音说:“你也来了!你可是为庆贺公理战胜来的?”这边随着回答道:“我只来瞧热闹,管他公理战胜不战胜。”

在我耳边恍惚有一个说话带乡下土腔的说:“一个洋皇上生日倒比什么都热闹!”

我的朋友笑了。

我郑重地对他说:“你听这愚拙的话,倒很入理。”

“我也信——若说战神是洋皇帝的话。”

人声、乐声、枪声和等等杂响混在一处,几乎把我们的耳鼓震裂了。我的朋友说:“你看,那边预备放烟花了,我们过去看看吧。”

我们远远站着,看那红、黄、蓝、白诸色火花次第地冒上来。“这真好,这真好!”许多人都是这样颂扬。但这是不是颂扬公理战胜?

旁边有一个人说:“你这灿烂的烟花,何尝不是地狱的火焰?若是真有个地狱,我想其中的火焰也是这般好看。”

我的朋友低声对我说:“对呀,这烟花岂不是从纪念战死的人而来的?战死的苦我们没有尝到,由战死而显出来的地狱火焰我们倒看见了。”

我说:“所以我们今晚的来,不是要趁热闹,乃是要凭吊那班愚昧可怜的牺牲者。”

谈论尽管谈论,烟花还是一样地放。我们的声音常是沦没在腾沸的人海里。

面具

人面原不如那纸制的面具哟!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眦怒得欲裂的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弃嫌,它们一点也不改变。红的还是红,白的还是白,目眦欲裂的还是目眦欲裂。

人面呢?颜色比那纸制的小玩意儿好而且活动,带着生气。可是你褒奖他的时候,他虽是很高兴,脸上却装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你指摘他的时候,他虽是懊恼,脸上偏要显出勇于纳言的颜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要学面具,但不要戴它,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它空着才好。

落 花 生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吧。”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它来吃;都喜欢吃它。这就是它的好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别话

素辉病得很重,离她停息的时候不过是十二个时辰了。她丈夫坐在一边,一手支颐,一手把着病人的手臂,宁静而恳挚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的面上。

黄昏的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里都是白的东西,眼睛不至于失了它们的辨别力。屋里的静默,早已布满了死的气色;看护妇又不进来,她的脚步声只在门外轻轻地蹀过去,好像告诉屋里的人说:“生命的步履不望这里来,离这里渐次远了。”

强烈的电光忽然从玻璃泡里的金丝发出来。光的浪把那病人的眼睑冲开。丈夫见她这样,就回复他的希望,恳挚地说:“你——你醒过来了!”

素辉好像没听见这话,眼望着他,只说别的。她说:“嗳,珠儿的父亲,在这时候,你为什么不带她来见见我?”

“明天带她来。”

屋里又沉默了许久。

“珠儿的父亲哪,因为我身体软弱、多病的缘故,教你牺牲许多光阴来看顾我,还阻碍你许多比服侍我更要紧的事。我实在对你不起。我的身体实不容我……。”

“不要紧的,服侍你也是我应当做的事。”

她笑,但白的被窝中所显出来的笑容并不是欢乐的标识。她说:“我很对不住你,因为我不曾为我们生下一个男儿。”

“哪里的话!女孩子更好。我爱女的。”

凄凉中的喜悦把素辉身中预备要走的魂拥回来。她的精神似乎比前强些,一听丈夫那么说,就接着道:“女的本不足爱:你看许多人——连你——为女人惹下多少烦恼!……不过是——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的,纵然他没有烦恼,他是万灵中最愚蠢的人。珠儿的父亲,珠儿的父亲哪,你佩服这话么?”

这时,就是我们——旁边的人——也不能为珠儿的父亲想出一句答辞。

“我离开你以后,切不要因为我就一辈子过那鳏夫的生活。你必要为我的缘故,依我方才的话爱别的女人。”她说到这里把那只几乎动不得的右手举起来,向枕边摸索。

“你要什么?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的手扶下来,轻轻在她枕边摸出一只玉戒指来递给她。

“珠儿的父亲,这戒指虽不是我们订婚用的,却是你给我的;你可以存起来,以后再给珠儿的母亲,表明我和她的连属。除此以外,不要把我的东西给她,恐怕你要当她是我,不要把我们的旧话说给她听,恐怕她要因你的话就生出差别心,说你爱死的妇人甚于爱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轻轻地套在丈夫左手的无名指上。丈夫随着扶她的手与他的唇边略一接触。妻子对于这番厚意,只用微微睁开的眼睛看着他。除掉这样的回报,她实在不能表现什么。

丈夫说:“我应当为你做的事,都对你说过了。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永久爱你。”

“咦,再过几时,你就要把我的尸体扔在荒野中了!虽然我不常住在我的身体内,可是人一离开,再等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们恋爱的消息呢?若说我们将要住在天堂的话,我想我也永无再遇见你的日子,因为我们的天堂不一样。你所要住的,必不是我现在要去的。何况我还不配住在天堂?我虽不信你的神,我可信你所信的真理。纵然真理有能力,也不为我们这小小的缘故就永远把我们结在一块。珍重吧,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丈夫既不能说什么话,屋里只可让死的静寂占有了。楼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鸣钟。他为尊重医院的规则,就立起来,握着素辉的手说:“我的命,再见吧,七点钟了。”

“你不要走,我还和你谈话。”

“明天我早一点来,你累了,歇歇吧。”

“你总不听我的话。”她把眼睛闭了,显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丈夫无奈,又停住片时,但她实在累了,只管躺着,也没有什么话说。

丈夫轻轻蹑出去。一到楼口,那脚步又退后走,不肯下去。他又蹑回来,悄悄到素辉床边,见她显着昏睡的形态。枯涩的泪点滴不下来,只挂在眼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