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重门·步步为营
宫中传来大消息,皇上龙体违和,但仍抱病上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旨擢升卫将军韩硕齐为平康大将军,出兵迎击西夷赤蛮族挑衅,册封书学博士康运通为监察御史,彻查两江水患成因。
有老臣不服,以二人皆为弱冠之年难以担当重任之由请皇上收回成命,皇上也只是淡然驳回。
百官不知皇上用意,人人暗地揣摩,心思各异。
好事者私底下传言,皇上立储君之事,怕心中已有人选。若非不是,为何接二连三提拔八皇子身边之人?
不到半日,清涧阁拜访的王公大臣络绎不绝。
无奈八皇子闭门谢客,一概不见。
叶逢瑞前来之时,见到的,正是这种盛况。
宝瓶在前方引路,两旁之人缓缓散开。
她走在这人潮中间,笑看嘴脸百态,心知肚明这帮人的目的,心中未免一阵厌恶。
直到步入清涧阁,举目望去,但见叶肖睿背对自己,站在林阴树下,举目望天,轻晃身子,不知在想什么。
叶肖睿慢慢转过身来。
叶逢瑞款款福身,“宁王。”
叶肖睿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偏头吩咐:“你们先下去吧。”
宝瓶看叶逢瑞。
叶逢瑞轻轻颔首。
于是宝瓶随内侍一道退下。
叶肖睿这才正视叶逢瑞,“皇妹,你做够了姿态,倒显得我这做皇兄的,礼数不周。”
叶逢瑞拢袖,直起身子,“宁王言过,你为兄我为妹,静远这般姿态,才是恰当。”
叶肖睿捻指摘下一片绿叶在手中把玩,眼光不离叶逢瑞,“听闻皇妹昨日在父皇面前大显才能,言辞精辟见解独到,令父皇大加赞赏。而且为了韩硕齐,不惜顶撞母妃。”
“宁王道听途说了。”叶逢瑞面色如常,语气镇定,“静远献拙,只是父皇仁慈,稍加赞赏,要说才能,比起宁王,逊色不少。”她稍有停顿,“此外,我并未顶撞母妃,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叶肖睿拊掌,“皇妹,比起去年来,你内敛了不少。”他缓步踱过来,站定在叶逢瑞面前,“莫怪父皇允你查办夜袭一事,怎么,有眉目了吗?”
叶逢瑞秀美微挑,“自是有的。”
叶肖睿也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动作,“哦?”
随年岁渐长,他们的面容逐渐偏向男女两方变化,但此刻的神色动作,如照镜子一般,火候精准,拿捏得一丝不差。
民间有云:一母双生,心意相通。
叶逢瑞心想这句话并不适合在她与叶肖睿身上。
因为他们生在皇家,因为他们有个功利的母亲,即便真能心意相通,怕多的,也是猜忌和提防。
早看叶肖睿戏谑的表情,叶逢瑞甚至以为他已猜到自己的想法,“皇宫森严,禁军把关重重,加之出席百花宴之人皆为三品以上官员内眷,便是心有积虑,也不会这么明显得引火烧身。”
叶肖睿的目光颇有玩味,“所以,你准备说什么?”
叶逢瑞听出他口气的随意,“宁王,你似乎并不太在意。”
叶肖睿嘴边的笑意扩大,“我为什么要在意?”
叶逢瑞提点:“那夜袭击之人并未伤及他人,处处针对母妃,难道你一点都不奇怪?”
叶肖睿张手,一只蓝雀从枝头飞下来,停在他的掌心,低头啄自己的羽毛。
“后宫妃嫔三千,受宠者不过寥寥数人,自古圣宠在身的红颜几人能平安到老?”叶肖睿伸指轻抚蓝雀尾羽,“长伴君王身侧,占尽荣宠,除了自己心腹,谁人不恨?谁人不妒?”
他口气冷漠,淡淡如谈家常,手指始终流连在蓝雀身上,仿若云贵妃的生死,还不如他手中之物来得重要。
叶逢瑞未免为他的反应感到诧异。
片刻后,叶肖睿放飞手中蓝雀,轻言道:“皇妹,就是你我,怕暗中也有不少人望除之而后快。”
叶逢瑞心头一惊,竟发觉自己被他的话逐步牵引进去。
“这宫内,明里暗里,都逃不开一个斗字,真好笑,就算想置身世外,也会被人认为是以进为退的策略。”叶肖睿越过她的身边,移步走上莲池上的回桥,单手撑上一旁的凭栏,目光远眺,“怕在这宫里待久了,再纯善之人,也会变得虚伪狡诈。”
他的感慨之声,句句飘入耳中,竟似肺腑之言,令叶逢瑞非常不习惯。
她转身去看叶肖睿,不提防,叶肖睿也正巧回过头来,“皇妹,想知道当日言说你我降世、国之昌运的那位太史令吗?”
她一怔,乃因看到叶肖睿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那是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看过的情绪,带了几分隐忍,几分挣扎,甚至几分自怜之意……
没容她看清,叶肖睿已别过头去,“算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果然是自己错看,叶逢瑞收敛心神,“如此说来,宁王你早已心知肚明。”
她指百花宴夜袭之事。
叶肖睿望着远处,“那节骨眼上,沉不住气的,还有谁?”
果然。
叶逢瑞明了,“如此,多谢宁王了,静远就此告辞。”
叶肖睿欠身,“皇妹多礼。”
叶逢瑞走出数步,又停下,背对着叶肖睿开口:“静远尚有一事不明,既然宁王已知前因后果,为何不禀明父皇和母妃?”
叶肖睿没有答话。
她不动,静静等待。
须臾,叶肖睿终于开口:“我不想卷入是非当中。”
叶逢瑞摇头,低低地回应:“当你如母妃所愿,成为众皇子中最出色的那一个,你已置身是非当中,抽不得身了。”
说完这句,她径直走开,所以不曾得见叶肖睿嘴角的笑慢慢带上了一丝苦意。
康运通在太学府收拾自己的东西。
同侪纷纷庆贺,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他对这种恭维实在不太适应,但还是尽力地回应,不怠慢每一个人。
门外有人通传静远公主驾到,已移至茶室,召他即刻前往叙事。
于是,他无奈地停下手中活计,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匆匆前去。
室内只有叶逢瑞端坐。
“免礼吧。”康运通欲行参拜之礼,叶逢瑞已制止他,言简意赅,“何时动身?”
康运通如实禀告:“奉旨三日之后前往江南。”
叶逢瑞点点头,“此番前去,莫要辜负父皇厚望,查处幕后主因,将乌合之众连根拔起,必能令你在朝堂占一席之地。”
她神态肃然,说出这番话来,自带皇家威严之色。
康运通倾身,目光低垂,“微臣明白。”
“那就好。”叶逢瑞站起身来,踱步到他身前,语气渐缓,“我听说,你有一本上奏何乔伦的奏折?”
康运通猛地抬头。
叶逢瑞知他心头所想,微微一笑,“别误会,我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她目光一转,对上康运通的视线,“我要那本奏折。”
康运通摸不清她的虚实,略有迟疑,“可是,公主——你要来做什么?”
“宁王拒绝了,不是吗?”叶逢瑞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康运通,你这个人,正直有余,虽处事有委婉一面,终究少了几分圆滑世故。你虽替宁王回绝,心下始终还有几分挂念,怎样,我说得可对?”
康运通不明白她怎能将他心思推断得如此准确。
叶逢瑞的表情高深莫测,“宁王想置身事外,可我不一样。你若助我一臂之力——”她嫣然一笑,灿若莲花,“我能保证,你得到的,会更多。”
康运通望着她的笑容,心跳陡然加快起来,匆匆移开视线,逼退到一旁,低下头去,已觉双颊滚烫。
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国……
书中字字所写佳人美色,抵不过眼前音容笑貌来得震撼。
视野中出现明黄的宫裙边摆,晃啊晃啊,流苏摇曳,摇乱了他的心。
“康运通,你愿不愿意?”
那低柔细语娇弱的软软语调响起,如细腻湿滑的蛇身,将他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住,脱不开身。
他在心神恍惚间,挣扎着想要脱离她的控制,不料一阵香气扑鼻,她已近到他眼前,眉眼口鼻,无一不清晰。
他不敢吸气,唯恐一开口,将她冒犯。
她则抬起柔荑,很轻地拂过他的面庞,吐气如兰,“瞧你这样子,不必说,我亦知晓你的答案。”
彼此间的距离,令他看到她眼中的自己。
如墨黑瞳,有着他清晰的影子。
他失神,就此,陷了进去。
天云宫内,云贵妃屏退所有人,坐下身来,没好气地对站在面前的人低斥:“本宫早对你说过,凡事不可太过招摇。”
户部侍郎何乔伦赔着笑脸,“娘娘莫要动气,伤着身子,倒是我的不是了。”
云贵妃白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何乔伦顺势坐下来,抿了一口茶,试探性地发问:“娘娘,皇上到底什么意思,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提了两个黄口小儿上来,你不知道,大家都议论着呢,摸不清虚实,你好歹也给我点醒点醒,免得我站错了边儿啊。”
他一说这个,云贵妃的脸色顿时沉下来。思及昨日叶逢瑞当面给她难堪,偏偏是自己亲生女儿,更令她胸中气结。
她狠狠拍了一下桌面,杯中的茶水溅出,飞洒在她的手背上。
“可恨……”她恨恨地自言,抬眼见何乔伦闲闲地品尝糕点,气就不打一处来,“三哥,你那些事,往日本宫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如今——”顿了顿,她叹了一口气,“皇上有意革新,你千万事事度量,但凡差池,万不可闹到皇上那儿去。”
“是是是。”何乔伦连声答应,从袖中取出一物来,压低声音,“娘娘,这都选好了,你看合适,我择日就办了。”
云贵妃扫了一眼,急忙起身,掩上门窗,才重新落座,略有责备地开口:“本宫不是说过等本宫省亲之日再讨论此事吗?”
“那得等到什么是时候?”何乔伦不以为然,将手中的东西摊开,原是一幅画轴,“喏,我都请人算过了,宝穴啊,若是将祖坟迁到此处,风水宝地,龙凤升天之势,天时地利人和,还怕宁王继承不了大统?”
这话真真说到云贵妃心坎里头去,但她还是有些担心,“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娘娘你就是太瞻前顾后。”何侨伦挥挥手指头,示意云贵妃附耳过来,“这阳若山,与皇陵遥遥相隔,同在轴线之上,却是以高势俯瞰,你想想,龙脉地气被压住,有的,是何家的旺势,娘娘你到时还不翻手为云,遮手为雨?”
笑意慢慢浮现在云贵妃的脸上,但又瞬间收敛,她睨何乔伦一眼,“此话,在本宫面前说说就好。”
何乔伦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尴尬地咳嗽一声,端坐了身子。
有人轻轻叩门。
云贵妃与何乔伦对视一眼,飞快地将画轴抓在手中,以宽大的宫袖遮掩,迅速将手放到桌下。
“进来。”她唤,但见丛容奉茶进来。
她有些不悦,“何事?”
丛容小心地将茶水摆在他二人面前,这才回声:“康大人求见。”
“康大人?”云贵妃重复一遍,方想起是新晋的监察御史。
何乔伦哼了一声:“他来这儿做什么?”
丛容答道:“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静远公主。”
“好没规矩!”云贵妃厉声说道,令何乔伦吓了一跳,不明白她何以发这么大的脾气。
丛容小心翼翼道:“公主说,她听闻国舅在此,所以才带康大人来拜访,今后朝堂之上,互为同侪,要相互照应才好。”
何乔伦觉得有趣,笑看云贵妃,“娘娘,公主何时也对官场之事感情兴趣起来,似乎对这位康大人,还比较照顾呢。”
“多嘴什么!”云贵妃打断他的话,转头向丛容,“跟他们说去,何大人准备走了。”
清脆的声音由外传来——
“舅父果真是大忙人,难得入宫,就与母妃叙旧,也不顾念我们这些晚辈了。”
见来人笑语盈盈地登堂入室,云贵妃脸色微变,要不是想着手中的东西,恐怕早已拍案而起。
何乔伦瞧了瞧云贵妃,又看步入的叶逢瑞,呵呵一笑,“人道女大十八变,小静远一夕成人,美得连舅父都快不敢认了。”
叶逢瑞笑纳他的恭维,“才到门口呢,就说舅父要走了。”
云贵妃将手中的画卷握得更紧,给何乔伦使了个眼色。
何侨伦会意,“正是,累公主走这一趟。”
“无妨,可巧能送舅父一程。”叶逢瑞有意无意地看了云贵妃一眼,“想来母妃也不会介意吧?”
云贵妃坐着不动,视线落到一旁跟随的康运通身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你想送就送去,还有,这儿是天云宫,未经通传,不是什么人想进来就可以进来的。”
暗潮汹涌得令旁人都无法忽视。
“儿臣明白。”叶逢瑞福身,转向何乔伦,错开身子,“舅父,可以走了吗?”
何乔伦连连点头,迈步出了天云宫。
身后,云贵妃怒得将上好的茶碗砸向墙面。
一地碎片。
叶逢瑞一直将何乔伦送到正南门前。
“公主止步。”何乔伦对随后下轿的叶逢瑞开口,“劳公主远送,愧不敢当。”
“舅父这么说就见外了。”叶逢瑞托住他的手臂,侧开身子,让他得见立在自己身后的康运通,“这位康大人,舅父一定要熟识。说起来,算是静远的知交,今后朝廷之上,还需舅父多加提携。”
何乔伦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梭巡,须臾后,似明白了什么,拍拍叶逢瑞的手背,“年少得志,前途无可限量,公主你果然有眼光。”他望向看运通,“康大人,既然公主对你垂青,想来必有过人之处,不知何时待见,好生一叙?”
他眼下之意深远,字字试探,康运通岂会听不出?正烦恼该如何对答,叶逢瑞已先他一步开口——
“舅父……”她的嗓音中不知何时掺入一丝撒娇之意,“你莫非不知他三日后就要前往江南?”
“江南?”何乔伦愣了一下,在心底飞快盘算,“好端端地去干什么?”
“怎么父皇没提过吗?”叶逢瑞的表情好生惊奇,“父皇派他前往江南,彻查两江水患之事。”
何乔伦踉跄了一下。
“舅父?”
“没事,没事。”何乔伦站稳身子,摆了摆手,才看康运通,“看来皇上的确对你寄予厚望。”
他强作镇定,叶逢瑞却看出他的笑容有多么勉强。
她佯装不察,正要再说什么,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高扬马蹄在他们身前停下。
马上骑坐之人,不是叶朗阳是谁?
他翻身跳下,挥弹衣袍上的尘灰,面向叶逢瑞,语气中多有戏谑:“十三皇妹,真是奇了,每次见你,都与男子脱不了关系。”他扫了一眼康运通,“不过,比起韩硕齐,斯文点的,可能比较适合你。”
他等着看叶逢瑞被羞辱的模样。
可惜,叶逢瑞无视他的挑衅,淡淡地回望他,“看来三皇兄出宫一趟多有收获,否则心情不会如此甚好。”
叶朗阳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眼见何乔伦和康运通对他行礼,他心下厌恶,烦躁地挥挥手,转身勒马。
“三皇兄!”叶逢瑞突然唤道。
叶朗阳站定回身,但见叶逢瑞缓缓向他走来,近到身前,毫无预兆地跌靠过来。
他反应不及,左胸被她狠狠撞到,扯裂心肺的疼痛顿时传来。他眉头狠狠皱起,费了好大的劲,抽身向后推开,转身捂住胸膛,长长倒吸一口冷气。
因他闪身离开,叶逢瑞扑倒在地,她非常无辜地提起裙摆,露出脚下突兀的石块。
抬眼之际,望着叶朗阳紧绷的背影,她以惶恐的语气开口:“皇兄,可是弄伤你了?”
叶朗阳不答,以极快的身形上马,飞驰而去。
“神气什么?”何乔伦小声嘀咕,挥挥衣袖,“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看样子,三皇兄似乎身子不适。”叶逢瑞任康运通将她扶起,望着叶朗阳绝尘而去的背影,带语带一丝自责,“这趟出宫,怕是寻医去了。”
何乔伦下意识地接话:“宫里就有御医,他何必大费周折——”
他戛然住口,表情沉顿下来。
叶逢瑞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舅父?”
何乔伦乍然回神,匆匆对叶逢瑞说道:“公主,我想起还有一件要事尚未向贵妃娘娘禀明。”
“哦。”叶逢瑞点了点头,“不如我送舅父回去。”
“不用了。”何侨伦连连摆手,堆砌满脸笑容,“三番四次劳驾公主,倒是我的不是了。”
叶逢瑞也就不再坚持。
何乔伦转身,迈步快步前行,果真如有十万火急的事,一径前奔,顾不得其他的事。
而叶逢瑞的嘴角,逐渐勾起一抹阴狠的笑意。
韩硕齐奉旨入宫,被元帝召见,整日下来,出了龙延殿,已是黄昏。
他挺直身子,望偏西的日头,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密谕。
“韩大人。”走在前方引路的张公公转身唤他。
韩硕齐回神,对张公公抱歉一笑,快步跟上。
侧西门口,一道身影静静站着,似等了很久。
韩硕齐步伐减缓,将那道密谕悄悄塞入袖中。
张公公适时地退下。
韩硕齐走过去,近到来人身前,才迟疑地发问:“公主,为何会在此处?”
叶逢瑞微微一笑,很认真地看他,“想见你,忍不住,就来了。”
韩硕齐心想,这么大胆的话,也只有她敢说,饶是换了其他公主,怕还没开口,就先把自己憋晕了过去。
叶逢瑞踮起脚尖,去抚他紧蹙的眉头,“很不开心呢。”
虽是喜欢她如此亲昵的举止,韩硕齐还是将她的手拉下来,避免被闲杂人等看到贵为公主的她对一成年男子有此逾矩的行为。
叶逢瑞不安分地在他手心画圈圈。
韩硕齐低头看她的眉眼,忍了忍,还是将话说了:“公主,我要领兵出征了。”
“哦。”叶逢瑞佯装不知内终端由,低低地应声,摩挲着他因常年练武而粗糙的掌心,“何时回来?”
韩硕齐犹豫片刻,“不知,少则三五数月,多则一年两年。”
手心中的微动停止,叶逢瑞凝眉望他,“我不管日子多久,但你得平安归来。”
她的声音,低低柔柔,仿若幽山静淌的一股清流,冲淡他心头隐隐的浮躁。
“不许逞勇,不许贪战,不许一马当先,不许单枪匹马。”她连连说了几个“不许”,稍稍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张开双手轻轻抱住他,埋首在他胸间,“无论何时都不可忘记,这宫中,还有一人为你牵肠挂肚。”
他心头微颤,无法阻止这样温情的拥抱,或许,心下甚至是渴望而欣喜的。
他的心里,早已为她腾出一个位置,只等她来占满。
他拥住她芳馥的身子,下巴抵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享受这片刻的温存,“我会为你珍重自己,我答应,我会平安归来,因我对你还有承诺,不是吗?”他轻轻托起她的面庞,“我说过,若你愿意,会带你离开,给你一个全新的生活。”
叶逢瑞凝视着他的眼,毫不怀疑他的真诚。
可是——
她偏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吐出一口气来,缓缓回应:“好啊。”
忽有人声响起。
韩硕齐反应稍快,一把拉过叶逢瑞,侧身躲入门后的窄缝中。
几名宫女从远处走来。
门后,两个人面对面地身体相贴。
他望着她稍有晕红的双颊,本能地感受到她柔软的女性躯体,虽说平日也自封正人君子,但怀中佳人乃是自己心仪的对象,要让他坐怀不乱,未免太为难了些?趁机偷香,怎么也说得过去吧?
他目光上上下下十几次,内心天人交战无数来回。
如何偷香窃玉才能名正言顺?
叶逢瑞戳戳他的胸膛,抿着唇笑,而后,很不淑女地压过来,蜻蜓点水地飞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韩硕齐脑中轰然一片,顿时不知东南西北——这是他想做的事,怎会被她抢了先?
叶逢瑞瞪他,猛捏他手背的肉。
韩硕齐忍不住“哎呀”一声叫出声来。
“谁?”
韩硕齐暗叫糟糕,打横抱起叶逢瑞,轻巧一跃。上了身侧树干,足尖轻点,三两下蹿到高位,这才搂着叶逢瑞一道坐下,借满叶繁指遮掩两人的身形。
几片树叶飘然而下。
与此同时,几名宫女已走过西侧门。
“奇怪呀,方才明明听到声音的。”
“走神了吧你?”
……
几个人唠唠叨叨地离开。
韩硕齐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偏过头来,不提防,叶逢瑞的手指已弹到他的额心。
他忙着去揉痛处,一时忘了两人所处位置可不妙,这一闪身之间,身形不稳,他朝后仰去,连累了怀中的叶逢瑞,花容失色齐齐翻下。
他双脚倒钩挂住树枝,心中庆幸,不想动作太大,“咔嚓”一声,树干坠断,很不幸地在碰撞之下落到地面。
他在空中生生地翻身,硬是当了肉垫,让叶逢瑞跌坐在他腰腹,毫发无损。
他翻了个大白眼。
“韩硕齐?”叶逢瑞紧张地拍他的脸。
韩硕齐试着动了动筋骨,幸赖大树枝杈多,缓冲之下,除了触地的腰背疼痛,其他倒真没什么。
“走啦。”叶逢瑞扶他起来,想即刻离去,谁知方走到外门,眼尖地发现一顶华轿由远而近,那亦步亦趋跟在轿边的不是丛容是谁?
自然立刻猜到来人是谁。
她带着韩硕齐退回来,四下一望,上了侧殿的重楼。
韩硕齐不明所以,倒也任她去了。
他们一直到第三层,楼下的喧嚣才过去。
叶逢瑞趴在翘起的飞檐上,但见那队人马越过侧门到达龙延殿前,轿身搁下,云贵妃下得轿来,满脸寒霜,脚步不若平日间的款款莲花生姿,而是大步流星地迈步进殿,没有一丝停顿。
她已猜到前因后果,只是云贵妃如此迫不及待,倒着实令她意外。
“宫中出事了。”与她一道观望的韩硕齐见这等势态,低声说道。
她扫他一眼,淡淡道:“宫里的事,出得也不少了。”
韩硕齐以为令她回想所经历之浩劫,连声安慰:“如今齐皇后已逝,不好的事,就别想了吧。”
明白他误会自己的意思,叶逢瑞也不想多作解释,反正既然开始,就会有结束,中间的过程,早已没有什么意义。
这连环套的局,总得有一个人来解,不是吗?
她不说话,韩硕齐也不再追问,他望着她的侧面,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刹那的阴郁,不过很快恢复常色,伸出手去,握住叶逢瑞的。
叶逢瑞转过头来。
他沉淀自己心头的疑虑,笑了笑,“逢瑞。”
叶逢瑞的眼睫微颤。
低喃的口气是那么的亲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可以被唤得如此动听。
她竟有些害羞起来。
韩硕齐看得真切,手下的劲道不由得使狠了些,“答应我,不要卷进是非,就这样好好的,等我回来。”
她被他捏得有些疼,又被他急切的模样弄得心乱,压下心头的不安,柔柔答他:“好,我答应你。”
韩硕齐如释重负地松开手,将她垂落在额前的发拨回耳后,最后,还似不放心地再次加问:“真的?”
她着实怀疑他知晓了什么,但却不能当面质问,唯有不动声色地娇嗔:“难不成我的话都信不得了?”
韩硕齐不急于承认,也不急于否认,就这样望着她,久久不语,直到她自己也心虚起来,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我们交换信物吧。”
叶逢瑞有些讶然,“什么?”
“你身居宫闱,自然不晓得民间习俗。”韩硕齐说着,已自发行动起来,他抽出佩剑,拉过自己的发,割下一束,“我们算是私订终身,彼此交换身上的东西,算是信物。”
他出其不意地抽下她发上的红丝绳,将割下的发打了个结绑好,递给她。
叶逢瑞接过来,这才晓得他并不是开玩笑,她踌躇片刻,才小心问道:“我给你什么?”
韩硕齐摇摇头,扯过那一截红绳,沿着发沿边缘割断,小心地收回到自己手中。
“以此为证。”他收好佩剑,抬眼看她,“留待我凯旋之际,黑发红绳,再相系一处。”
“你——”叶逢瑞的声音有些抖,“为何、为何……”
她想问他为何看得如此之重,下一刻,却被他狠狠拥入了怀中。
“逢瑞,我喜欢你。”他在她耳边一字一顿,语音极重,“若苍天有眼,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他的胸膛很温暖,但叶逢瑞却无端感觉冷意,那是一种浸人的寒冷,一点一点地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
她睁大眼睛,望着元帝从龙延殿出来,在云贵妃的搀扶下入轿,随之而来的禁军排阵其后,整齐有序地从正门而出,直接向皇城东北而去。
皇城东北,历来为正宫所出的皇子皇女所居住。
她闭眼,缓缓举手,用力回抱韩硕齐,泪水顺着眼角缓慢地缓落,****了彼此的面庞。
拢紧手中的那缕结发——
不是不愿,而是这一刻,她已无法回头。
至盛三十三年三月十八,三皇子聚党于百花宴夜袭云贵妃一事被户部侍郎何乔伦揭发,召三部会审无误,元帝震怒,月末外逐三皇子于皇城,遣施南之地,世称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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