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结局
十日之后,益州王的二十三万大军兵临汾州城下,与大内禁军剑拔弩张,局势一触即发。
侗紫述一动不动地站在离皇宫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手臂上挽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包裹里装着她这些年在宫里攒下的积蓄,还有孟羿珣留给她的五百两银子。
他答应过她的东西,已经给她了,只要得到最后一个消息确定他平安,走出了这条小巷,她和他,此生便再无交集了。
她眼底含着泪,却说不清自己此刻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她知道,自己人生中很危险但很美丽的一段,即将过去了……可是,她却也很庆幸,一切能够完结在最美丽的时候。
她无法想象,当有一天美好不再,他和她相对成怨偶,他不堪再忍受她的尖刻善妒,她也不愿再看着他坐拥后宫……曾经的一切悄然磨灭,只剩下无尽的怨恨。
就在此时打住,这样的结局,对他们都好。
隔着重重楼宇,隐隐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厮杀声的,孟羿珣让她走的是一条最安全的路线,而她现在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等消息了。
从远远的地方,急急忙忙地奔过来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年轻男子,跑得很急,喘得更急,差点不小心扑倒在她脚下。
“别急,慢慢说,皇上还好吗?”对比他慌张的神色,侗紫述倒是显得镇定异常,只是不疾不徐地问着。
“皇……皇上……受伤了。”年轻男子脸上犹人惊恐的神色,看来那一场拼杀,比她想象的更激烈。
“伤得重吗?”问出这一句的声音依然很平静。
她对孟羿珣太过了解,就是因为了解,所以知道他绝对不会放任自己在这最后的关头,出现足以致命的意外。
“不……不重,伤在手臂上。皇上要我给姑娘传话,说姑娘可以放心离开了。”
“那就好。”
她已经不用再问,他成功与否了。
回头望了望不远处宫门的方向,她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步子,仿佛身后那座宫殿她从未曾进去过,也从没有过一丝的留恋。
两个体形差别很大的老头子,看着她和年轻男子的背影,一个叹气一个摇头。
右边打扮得像个团团富家翁的萧大安,背着手颇觉遗憾地道:“当初她刚到御膳房来,我就觉得她跟别人不一样了……好不容易才替皇上挑上这么个丫头,还费尽心机地想办法让人给太后送了本《阴阳双修》的书去,还指望着皇上能就这样和她生米煮成熟饭,留下她一辈子呢……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他自己给放走了。”
其实,他是真的很喜欢侗紫述,她的善于伪装,聪明狡黠遇事永远先选择明哲保身的态度,是在宫里生存的必要条件,更为难得的是,她的骨子里,比宫里其他人还多了几分善念。这丫头,即便是自私,也不会自私到真的冷血。
如果她肯留下来,她其实会在这皇宫里生活得很好,甚至于,她完全有能力统管后宫,成为孟羿珣的贤内助。
只可惜,她并不想留,而孟羿珣似乎也没有想要强留她的意思。
“皇上……大概只是不想把自己生命中无法摆脱的那些沉重,强行加诸到她身上吧。”左边一袭青布长褂清瘦的老者抚了抚颌下的短须,也淡淡道。
他从小教出来的孩子,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没有人比孟羿珣更清楚,大殿之上那个华丽的九龙宝座究竟代表着多沉重的负担,就是因为知道得太清楚,所以他才会放她离开。
如果注定要被这座牢笼所困,他自己困进去就好,或许在他的心里,她向往的只有宫外的安宁和自由吧。
“我们打个赌如何?”突然间,清瘦老者又道,“赌一赌——如果我把那件事告诉她,她还会走吗?”
萧大安一怔,心知肚明地看他一眼,只顿了片刻便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开始向来路走,“我不和你赌……此赌必输。”
清瘦老者微微一笑,不去理他,又静立半晌,终于提高音量叫了一声:“侗姑娘,请留步。”
侗紫述身后的年轻男子转过身,见到他,连忙躬身一礼。清瘦老者挥了挥手,年轻男子立即低下头会意地快步走开了。
听到呼唤的侗紫述也转过了身来,侧着头打量了他一阵,终于迟疑着问道:“是……太傅大人?”
“正是老朽。”当朝一品大员,太傅闽正清微微一笑,对她点头为礼。
“……太傅大人,叫我有事?”侗紫述不明白这位帝师长者叫住她是想干什么。当说客?说服她留下?
闽正清默然了片刻,然后轻咳一声,微笑地看着她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说:“……若是足够幸运的话,皇上大约还有二十年的寿命。姑娘要不要再仔细考虑考虑——若是姑娘出宫之后,等到嫁为人妇儿女绕膝之时,突然听到皇上薨逝的消息,可会后悔今日的离开?”
侗紫述也沉默了,不知是被他的话震住了,还是完全不相信他说的。
沉默过后,她转回身,开始重新向前走,“太傅大人,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大人不觉得这个谎撒得不但不高明,而且大逆不道吗?”
闽正清不辩解,也不再说话,只是捋着胡须保持微笑望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
侗紫述的脚步一直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快走出小巷口,她突然又回过身来,再次望向闽正清,“太傅大人并不是在骗我?”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闽正清终于放下了手,微微叹了一口气,似是遗憾,却又藏着更多的老谋深算,“我原本打算,若是姑娘不信,我便不会说第二遍,就让姑娘此生都当它是个谎言好了。”
“事情有变,皇上伤重?”
侗紫述突然觉得指尖发麻,她自己和声音太傅的声音,好像都转了方向,开始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不甚清晰地传再慢慢传入自己耳朵里。
“事情很顺利,皇上伤得不重。”闽正清摇头。
“……那是?”她想象不出,就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里,会有什么重大的变故。
闽正清缓缓伸出一只手,轻轻指了指胸口靠左的位置,“风心症。皇上在那个密室里待了八年,湿气侵入心脉,缠绵成疾——我猜,他之前应该曾发作过。”
侗紫述全身一震,猛地回想起祭天的前一晚,孟羿珣在密室里突发心痛的情形。
脑子里“嗡”地炸响,只催动出一个低哑的字眼:“是。”
那天晚上,他靠在她怀里天马行空地胡扯了很多,他说,他要娶她当皇后,替她盖一间不那么奢华的寝宫,给她足以自保的位置和权力,但是会让她远离后宫争斗,然后她替他生几个儿女,有空的时候,他们一家几口就能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
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留在宫里,我说的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可是,让我胡说八道一下,总行吧?
她还记得,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按着胸口脸色苍白,却笑容浅淡。
那是在那晚之后,他唯一说过的近似于挽留她的话,虽然,他们都只把它当作了一时的玩笑。
该说的都说完了,闽正清不再开口,等着她作决定。
“真的没有办法医治了吗?”
他们现在讨论的话题太过沉重,沉重得她不敢去认真体味其中任何一个字的真实含义。她只是本能地问,本能地等回答。
“没有。”闽正清摇头,“方才替皇上治伤的时候,太医把脉把出来的。病症最初显现的时候,如果能及时调理,或许还有用,可惜……那时候不可能有人仔细地替皇上把脉,也没有人会替皇上认真地医治。”
这个病,拖了最少有三年了,孟羿珣从来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半个字。他或许是不清楚自己病情的严重性,又或许,是根本就不打算说出来。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孟羿珣最多只能活到四十岁?侗紫述觉得这件事实在是太荒谬了。
他那么聪明,他隐忍了那么久,他被迫坐在了那个高高的位置上,即使被压得身心俱疲也从未放弃过,他知道那是他的责任,所以他义无反顾地扛起了天下……他甚至不愿意强留下她,要她替他分担哪怕是一点点。
为什么,他得到的会是这个结果?
闽正清的表情一直是温和的,温和得泛出冰冷。他也不打算对她有丝毫的隐瞒,“只能从现在开始,小心地调理医治,把恶化的速度减到最慢。”
“……皇上还不到二十一岁。”
她无语良久,只能这么说,最后两个字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孟羿珣,还不满二十一岁。
“就因为皇上还不到二十一岁,所以,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他还有二十年。”连闽正清都觉得,自己残忍得实在毫无人性。可是这样的残忍,才能换来孟羿珣短暂人生中的仅有幸福。
侗紫述不讲话了,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闽正清几乎又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她才慢慢抬起头,望向了头顶上依旧有些灰蒙蒙的天际。
上面厚厚的云朵乌沉乌沉的,仿佛随时会压下来一般。这里离皇宫很近,皇宫里的天,应该和这里的是同一片吧?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一辈子,像不像牢笼?她死死地捏着手上的包袱,觉得荒谬,又觉得好笑。
可是,她知道她走不出去了。她的翅膀,已经被孟羿珣剪断;她的心,已经被孟羿珣困住了。
她能潇洒离开的前提是,知道孟羿珣的一切艰辛都彻底过去了,知道他今后活得或许会很开心,或许会很累,但至少,他会是好好的。
而不是在她看不见的深宫里,某一天悄无声息地猝然离去。
良久之后,她依然望着她并不喜欢的那片天,轻声问道:“皇上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太医症出的结果,还没人告诉皇上,但是……他未必不知道。”
“二十年,是吗?”她又确认了一遍。
“姑娘做好决定了?”闽正清也轻声问。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果和萧大安打这个赌,他必赢。
“二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我和他,至少还有二十年可以慢慢挥霍……老天也算待我们不错。”
她完全转过身,用方才准备走出巷子时那样不紧不慢的步子,率先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至少,他们还有二十年。
她要让他给她建一座不那么奢华的宫殿,要建得离别的妃嫔住的地方都远一点。她要做皇后,要拿到后宫绝对至高无上的权利,因为她要自保。然后,她要抓紧时间给他生几个儿子女儿,要好好地保护他们,也要好好地教育他们,让他们和他一样聪明,将来挑出一个来继承大炎江山……但是不能像他一样,为了帝位必须熬过那么多年的艰辛……
他们的未来,将会很忙很忙,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大炎皇朝昭庆九年正月十五,被囚八年之久的瑞帝孟羿珣,与益州王联手,终于自太后手中重新夺回大权,并软禁太后于西山行宫,之后改年号为启烨,自此开始了长达五年之久的逐步剪除太后党羽势力的漫长过程。
瑞帝生性温良,一生于开疆坧土并无建树,却奉行轻赋税减劳役,休养生息之策,为儿子端帝数十年后开辟的大炎盛世,打下了扎实的根基。
启烨十八年秋,瑞帝病重薨逝,得年三十八岁随而去。举国哀悼。
孝满两月,太子麟睿登基,改年号为敬丰,史称端帝。
登基大典当晚,布衣皇后紫述,于瑞帝生前净室服毒自尽,面带笑容追随而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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