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九重阙(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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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戏

第二日,冬至大祭。

沐宵殿里,侗紫述站在不远处,看着红绡和碧绫仔细地为孟羿珣换上繁琐复杂的正式礼服,眉心始终没有展开。

孟羿珣任两个宫女摆弄着,不动声色地转眼看向她,知道她是在为昨晚的事担心。他勾起嘴角,带着笑冲她挑挑眉,是安抚的意味。

你真的还好吗?

她的眼睛这样问着,右手悄悄按在了左边胸口的位置上。

放心,我没事了。

两个大宫女为他穿戴打扮整齐之后,众人便簇拥着他一起往外走,她也随着人群转过身,开始向外迈步。外面已经有龙辇在等着了。

孟羿珣坐上龙辇以后,侗紫述规规矩矩地低头坠在队伍的尾巴上,长长的队伍开始缓缓地向祭天的神坛出发。

其实,祭天的仪式到底有哪些步骤,她根本不想关心,她只记得之前孟羿珣说过的话。他说,时机到了,他这个空壳皇上要借这个机会放手一搏,打下他重掌大权的第一步根基。

可究竟孟羿珣要干什么,她却并不清楚。他没有说,她也就不问。

孟羿珣一身明黄一步一步登上了高高的祭坛,一个太监躬身而跪双手呈上一幅黄绢,他接过黄绢从容地拉开,开始高声诵读上面的祭天祷文。

因为隔得太远,她完全听不太清他究竟在念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祷文念完,黄绢被扔进炉火中,火舌很快把它舔得只余些黑灰。接着,便有人送上了蒲团,天子要向天叨首,以求天降泽福驱散灾难。

以她站的位置,她只能看见孟羿珣远远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一叩首,半身落地;再叩首,虔诚如前;直到第三次——

他突然用尽全力放大音量,高呼出一声:“求上苍祈怜——赐我甘霖!”

然后,竟然一伏身,狠狠地用额头撞了下去!

那一瞬间,侗紫述觉得自己似乎产生了隐约的幻觉。整个祭天大典上,她唯一能听清的只有孟羿珣喊出的那句话,她唯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个他毫不迟疑地以头触地,血肉之躯和冰冷石头碰撞刹那的惊心动魄。

那个幻觉的末尾,似乎一声沉闷的声响,片刻之后,孟羿珣撑着地面勉力直起上身来,血流披面,尽染龙袍。

四周一片哗然,谁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做。

侗紫述以为,自己一定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得魂飞魄散,就如同神坛下的文武百官,甚至孟羿珣身后不远处的太后。

但那些幻象消失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站在原地恍然地想着。

原来——他说的放手一搏,就是这么一回事。

博古通今的太傅,只怕是早已找来精通天象的人,或者他自己就精通天象,提前就已推算出了今日之后,北方必会下雨。

孟羿珣九丈高台上这出戏一演,只怕明日之后,当今皇上为民求雨,不惜血洒祭台感动上苍的传闻就会如插翅一般迅速飞遍大炎的每一处土地。

皇上是真龙天子,真命天子,皇上以血祭天,于是真的天降甘霖,多年软禁与悄无声息的失望,此刻全盘天翻地覆,从此所有人都会对孟羿珣充满期待与尊敬。

但其实,她唯一想知道的只是……那样一头撞下去的时候,他疼不疼?

搭建神坛的那种石材她不认识,可是能搭出那么高的台子,一定很硬吧?她记得小时候听过的贞节烈女的故事里,就有过“触柱而亡”这回事,孟羿珣竟然硬生生地就那样用头叩了下去,会有多疼?

演这样危险的苦肉计,他会不会迟疑?

远处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很快便有人冲了上去,又惊又佩地扶起了孟羿珣。他起身的时候,侗紫述只能隐隐看见他脸上身上和衣服上,全都红得刺目。

再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她就不太记得了,等她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人又已回到沐宵殿了。

太后对于孟羿珣这突如其来的一步棋,显然有些乱了阵脚,急急忙忙回了宸仪殿,大约是去找心腹商议,想要弄清孟羿珣的意图和目的。走之前,她还特意要求李成悦时刻留在孟羿珣身边“保护”他,摆明是要切断他和任何人的联系。

看来她也知道,今天这一出戏,孟羿珣绝对不会是白演的。

在寝室外静静地站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时辰,太医终于退走了。碧绫端了药送进去,不一会儿,她和里面的太监宫女又全退出来了。她也想跟着退走,却突然听见了李成悦的声音从内间传出来:“走在最后的一个人留下,一会儿可能还要人侍候。”

于是她又收住脚一言不发地留下来,垂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寝室外面,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又过了很久之后,李成悦走出来,对她招了招手。她加快几步毫不迟疑地走进去,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孟羿珣。

“怎么样了?”这句话是问李成悦的。孟羿珣额头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衣服也换过了,看来血确实是流不少,脸色白得有些不能看,闭着眼暂时像是睡着了。

“不太好。”李成悦微微摇了摇头,“伤口倒没什么,太医看过了说问题不大。但头毕竟不同于其他地方,撞这一下怕是伤到了内里,之前给皇上喂了两次药,全都吐出来了。”

她坐到床边,轻轻拉了拉孟羿珣身上的被子,“他和太傅不是算无遗策吗?怎么会连他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住这场苦肉计,这一撞会不会撞出什么问题都没有算出来?”

冷冰冰的语气,有冻结的疼痛与怒火。

“我就猜到……你知道我们的计划之后,一定会生气。”

孟羿珣缓缓睁开眼,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勉强勾出了一个一闪而逝的笑容。

“我讨厌你这种连自己都当成棋子的做法。”

“……把自己当成棋子,和把别人当棋子,哪一种更可取。”他淡淡地反将了她一军。

“戏演完了,然后呢?”

“没有了。”他讲话的声音听着实在是衰弱无力,一边说一边缓缓闭上了眼,片刻之后又才再次睁开,“然后,等着该传的消息在全国上下传开……就行了。”

“我不相信,太后真的会以为你演这出戏就是为了求雨。就算她不知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至少也能猜到你们这么做是有目的的……如果她趁你受伤对你下手,你要怎么办?”

这是她最担心的问题,他这分明就是豁出了命在玩。

“从今天开始,我会全面负责皇上的安全。如果真的遇到最坏的情况——我会直接站到明处,提前公开我的真实身份。”

他们的计划以及孟羿珣拿回大权之前的铺垫,其实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如果现在为了孟羿珣的安全逼得李成悦提前亮了身份,损失也不算太大。孟羿珣会伤得这么重,倒真的是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他和太傅原本打算的都是,撞破点皮流一点血应应景就好,却没想到孟羿珣从未习武也不懂力道拿捏,担心撞不破额头用力过猛,结果一个头叩下去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皇上会伤得这么重,我也有责任。”

得到了李成悦的保证,侗紫述稍稍放心了一点,这才抓着孟羿珣冰冷的手皱着眉问:“疼吗?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很疼,晕得厉害……”他也不想逞强了,蹙着眉低声说。不止是疼,那一阵一阵的眩晕比疼更难受。

“好好休息,睡一会儿。等好一点的时候,我再喂你吃药,现在你是吃不下去的。”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他额头的伤口上,白布下面还隐隐沁着些淡淡的红色,“还好先皇和蓝贵妃都已不在了……不然,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挑了你坐这个位置。”

后悔,亲手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这样的境地里。

“……连这样的外伤你也懂得怎么治吗?”他说话实在是很费力,可是不和她说话,就会觉得头上的伤口更加的难以忍受。

“不会。可是我小时候没少被我娘打,打到头的,多少也总有那么几回。”人说久病成良医,挨打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该怎么治伤了。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右手动了动稍稍用了点力气反握住她,“原来……我们也有经历过同样的东西。”欣慰的语气。

她不说话,任由他握着。

他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拿回来,他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他又怎么可能让自己有事?她其实一点也不担心,她只是……心疼而已。

就像李成悦说的,他只是习惯了不叫痛,可是时间长了,就快连他自己都以为他其实不会痛了。如果日后她走了,是不是还会有人……这样为他心疼?

不因为他是皇上,不因为他是大炎皇朝的拥有者,只因为他是孟羿珣?

她承认,她不放心他,也舍不得他,可是,舍不得也要舍。

她可以爱孟羿珣,却无法去爱大炎皇朝的皇上,爱无数个女人共同的那个丈夫。

把他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她垂下眼,不去看他苍白的脸。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她爱不起。

孟羿珣昏昏沉沉睡到了晚上,醒来之后,精神终于好了一点,勉强把太医开的一碗活血化淤的药喝了下去,却依然起不来床,虚弱的样子看得李成悦直皱眉。倒是孟羿珣自己一起催着让李成悦去探听太后那边的情况,也急着赶侗紫述出去,担心她在里面待太久引人怀疑。

侗紫述刚想说话,李成悦已经先她一步开口:“让她留在这里照顾你,我才放心。一会儿我会让人守在门口,擅进者杀无赦,没人会有胆子闯进来的。”

对沐宵殿的其他人来说,孟羿珣只是个名义上的主子,只有他才是绝对的权威。

于是侗紫述留下,李成悦领命而去。后半夜,李成悦带回消息,说太后已经无暇顾及孟羿珣的这出大戏了,她现在正忙着另一件事。

南边的益州突然有了动作,似乎是想趁这次大旱起兵叛乱,矛头直指京城。至于起兵的理由,居然也很妙:大炎皇朝历代天子承天辟佑,风调雨顺四季安泰,然而今年偏偏天降大旱,必是上天不满太后外姓专权女子当道,才天威震怒降下惩罚。

益州王顺应天命揭竿而起,带兵入京勤王逼宫,要求太后交出大权,让大炎皇朝重回孟家龙脉手中。

益州的三万先头人马,仿佛突然之间就凭空出现在了京城南边的汾州城外,汾州是城京以南的门户,若是汾州失陷,京城必危,于是太后连夜紧急调派五万禁军前往汾州镇压。然而,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前方很快又传回消息,益州还有二十万人马正在赶往汾州的路上。

现在的太后恐怕已经焦头烂额了,想彻底渡过这次危机,三十万禁军势必动用大半,到时候就得面临京城空虚的境况,可是不马上扑灭益州的这股人马,情势只怕会越拖越危险。

侗紫述侧头想了很久,最后问了孟羿珣一句话:“……其实你们和益州王,是一伙的吧?”

李成悦和孟羿珣几乎是同时一愣。随后,孟羿珣有些赞赏地笑了起来,低声问她:“你怎么猜出来的?”

“你以前曾经告诉过我,你们,太后,和益州王,是互相牵制的关系对吧?太后软禁你,是要让太傅他们投鼠忌器,可是她又不敢杀你,是因为害怕万一你死了以后,太傅他们转身去拥立益州王,对不对?”

“嗯。”孟羿珣微微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现在你们这里刚演完这出戏,益州王那边马上就用这个顺应天命理由出兵了,就算是碰巧……也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吧?益州王所谓的顺应天命,现在看来好像是在说他自己,可是一旦等到兵临城下,就算他突然转过身来拥立你,也变成名正言顺了。”

“……说得好。”

一向冷面的李成悦轻轻鼓了几下掌以示赞扬。孟羿珣点头,笑容更深了。

“那就是说,我真的猜对罗?益州王这次的行动,其实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

“是。”孟羿珣缓缓地撑起身,想要坐起来,侗紫述连忙拿来两个靠枕,让他靠着坐好。

知道他没有说太多话的力气,李成悦难得地开口替他解释道:“益州王的行动确实是在计划中的,一方面引开太后的注意,让她没有闲暇去顾及今天神坛上这场戏背后的深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调出禁军的兵力。”

其实就算明白过来,她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过问了。相比暂时还只能搞搞小动作的孟羿珣,眼前最迫在眉睫的只有已经大举开向京城的益州兵马。

“调出禁军的兵力?”侗紫述又歪头想了很久,“就是说,你们想利用益州王调出禁军的兵力。然后……”

她目光猛地一沉,直直地盯着孟羿珣,“你们准备怎么做?杀出宫去吗?”

只有这一个可能。

孟羿珣能掌控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在太傅手中,在宫外,所以囚禁于深宫中的他才会完全的孤立无援。这也是太傅他们一直投鼠忌器的最大原因。

多年来,三方鼎足而立,不只是朝堂上的抗衡,也包括了各自军方的势力。

太傅的身后,来自军方的支持是铁羽将军楼靖南。楼靖南的铁殷军长年驻守大炎北方苦寒之地,战功赫赫威名不倒,几乎是让北方的胡人闻风丧胆。而益州王皇子出身,封王属地,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个安闲王爷,但他多年招募手中私下握着几十万的私人兵力,却几乎是个半公开的秘密。

至于太后,则从头至尾牢牢抓着她的亲弟弟,大内禁军统领吴敏洪手中的三十万大内禁军。

而现在,太傅和孟羿珣藏得最深的那一步棋,终于选在最适当的时机发动了。

益州,太后和太傅三方势力一直互为牵制,刚好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太后从来就是一个疑心极重的人,对她来说,孟羿珣绝对是她手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筹码。所以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会小心防备着任何人从她手中救走孟羿珣。若是别的地方打着勤王的旗号大军压境,只怕她无论如何只会死守着京城和孟羿珣不放,当真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最多拉着孟羿珣同归于尽。

但唯有益州王起兵,从她的角度看来,她与孟羿珣正好都是对方的目标。

按她以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做法,完全应该用孟羿珣的性命相要挟,把难题完全抛给太傅去解决,想要孟羿珣活着,太傅就必须拿出对策。但这次,她却清楚地知道此法是行不通的——太傅一派的铁殷军尚远在边关,完全鞭长莫及,若是等他们来救命,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赶到时房子早已烧光了。

唯一的方法,只有先调出禁军去解汾州的燃眉之急。

可是她大概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十数年来针锋相对的另两方敌人,其实根本是一伙的。至于孟羿珣他们,等的就是京城防备松动的这一刻。

太傅那边早已备好了一批武林高手,只等时机一到,立即跟宫内潜伏的李成悦及萧大安这样的高手里应外合,两方夹击只求从已空虚大半的京城防守中撕开一个口子——

只要孟羿珣在他们的保护下杀出了重围,再赶到汾州与益州王的兵马会合,到时候以真命天子的身份登高一呼,就能调转矛头,双剑合并直指那座已成空壳的皇宫。到了这个地步,太后固守的铁桶京城瞬间便成了绝境,她要面对的就不只是益州兵马,还有随时可以从边关反扑京城的铁殷军。

益州王的兵马早已备足粮草,师出有名,从一开始就占了上风。而事实上,太傅和益州王打的如意算盘也并不是真的想跟禁军拼个你死我活,姿态摆出来,其目的也不过是想向太后和京城施压而已。

如果她够聪明的话,自然能知道大势以去,兵不血刃就让大炎皇朝完完全全地重新回归孟家。

听完李成悦的整个说明之后,侗紫述低头抿住唇,再次陷入了沉思。

孟羿珣做了个手势,李成悦走过去俯下身,孟羿珣低声在他耳边交待了些什么,李成悦点点头领命出去之后,他就侧头靠在软垫上,带着一点倦笑一言不发地看着低头发呆的侗紫述。

“想明白了吗?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我在想……你和太傅,似乎把什么都算到了吧。唯一可能存在的变数,就是杀出宫去的时候他们究竟能不能保护好你,对不对?”

“嗯。”孟羿珣稍稍垂下眼,诚实地点头。

“到时候,宫里究竟有多少人能护着你突围?”

“类似你义父还有李总管那样的高手,大约还有三十个左右。”

“就三十个?”侗紫述听得后背有些发凉。

“别忘了,宫里毕竟是母后的地盘,在江湖上要再找到李总管那样的高手本就不容易,更何况还要替他们改换身份,悄悄地送进宫来——这三十个人已经费了太傅无数的苦心了。再说,三十个高手保护我一个人,其实绰绰有余了。”

“……可是你还带着伤!”她的目光转到他的额头上,“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按照原计划,本来该是这几天的,但其中唯一的意外就是……我的伤似乎比原计划的重。”提到这个,孟羿珣也有些自知失策的好笑,“所以我已经让李总管传话出去了,让益州的后续人马把行进速度放慢,再多拖上几天,至少等我的伤好一点再说。”

“嗯……”她再次垂下了头,今晚她似乎总在做这个动作。

又沉默了良久,她突然轻轻地问出一句:“……孟羿珣……我们约好的那一天……是不是马上就要来了?”

孟羿珣怔了一下,笑容消失了片刻。片刻过后,他却再次勾起笑容抓住了她的手,十指轻轻地交缠在一起,“是啊,你终于可以离开皇宫,去过你想过的日子了。”

“孟羿珣,”她再次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定定地看向他,“我长得好看吗?”

孟羿珣的食指在她手背上滑过,眼神有微微的闪烁,“你是要听真话……还是要听假话?”

“我长得很不起眼是不是?”她一向有自知之明,在这宫里,她那仅有的一点清秀连让人多看两眼的本钱都没有。

“这宫里,外表美丽的女人很多,但她们再美丽也只是外表而已。”

“这句话,我就当是安慰我了。”侗紫述刁钻地抿抿唇角,“孟羿珣——你真的长得很好看,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了。所以,今后……不管我到了哪里,或者嫁了人,生了孩子,哪怕变成老太婆,我都一定不会忘掉你。”

“你是想听我说……我也不会忘了你吗?”仿佛情话般的句子,却被他们用近乎玩笑的语气说出来。

“不是,”她也学他的表情,笑得有些奇怪,也有些无赖,“我是想说,进宫来……遇到了你,虽然也经历过很多危险,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孟羿珣,你会是个好皇帝的。”

“那,你要听我说吗?”他往背后靠了靠,笑容妆点下,眼底那一层温柔就被抹得很淡了,“紫述,我很感激,也很开心,你陪我走过来的这段日子。在这宫里……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冷,可是你出现了,你告诉我,虽然你身上也没有那么热,但是我们只要靠在一起,总会比一个人的时候暖和一些……”

“所以,我的出现,对你来说还是很重要的啰?”她截口。

“是。”孟羿珣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纵容地点头。

“那,给点什么具体的好处吧,皇上。”侗紫述抓紧机会见风使舵。

“我是很想给……但是我觉得,你不见得想要。”

侗紫述不接话了,只是看着他的手背,彻底安静下来了。

“紫述,”孟羿珣又叫了她一声,缓缓伸出右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把髻间那支滑开的素簪插稳,顿了顿之后,才用家长叮嘱孩子的语气低声吩咐她,“出宫以后,去找个老实的丈夫,不一定要很聪明,但是一定要很疼你。就像你说的……你们能有一间小小的屋子,有一份足以温饱的营生,就足够了。一旦家业大了,你最不想看见的情形很有可能就会出现,男人就会不满足于正室,会想要纳小妾……以后你们生了孩子,都可以想办法通知我,我一定会让人送你一份重礼。男孩子长大了,可以当娶媳妇的彩礼……女孩子长大了,可以当嫁人时的嫁妆……”

她抬头,努力地睁大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哭。听着他一句一句说下去,睫毛慢慢湿了,却努力地睁大眼,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眼泪滚出来。

他不挽留她,也不说舍不得她,他只是在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地交待她,她未来的日子应该怎样去过。而那个未来里,有她想要的一切,却唯独没有他。

“以后跟你的丈夫……千万不要提起我。没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自己妻子的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男人,即便那个人是皇上也不行。”他的神情一直温柔而认真,看不到悲伤,也听不到不舍,“关于皇宫里的这一切,能忘就忘了,实在忘不了,也当它是个别人的故事好了。以后老了,子孙绕膝,给他们讲故事的时候最好也说……奶奶年轻的时候,曾经听过这么一个故事……”说到最后,那低低的嘱咐,还是化成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好,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她低头着,仿佛在用心背下他说的每一个字,“那你呢?你有想过,你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吗?”

“我也会过得很好,相信我。”他不愿细说,只是这样保证。伸出一根小指,举到她面前,“这是小时候那个小宫女教我的,她说,两个人的手指勾在一起,这个约定,今生就不可以违背了。”

侗紫述又看了他一阵,终于也跟着伸出手,两根小指勾住再分开的时候,李成悦刚好从外面进来了。

又或者,他其实早就回来了,只是在等他们说完话。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侗紫述不能在孟羿珣的寝室过夜。她又逗留了一会儿,等到孟羿珣再次入睡之后,吩咐了李成悦几句,就起身离开了。

侗紫述孤单单的一个身影,在长长的宫苑高墙下无息无息地穿行着,直到拐到宫女房外一处没有丝毫灯光的黑暗长巷,她终于缓缓地抱臂蹲下,无法放声,却只能咬着嘴唇默默地大哭。

他知道她想走,所以才不留她。他知道她会不舍,所以才不说任何会让她舍不得的话。他不说他会不会忘了她,他更不说他的将来会怎么样。

他懂得她的害怕和不信任,他更不忍心把自己肩上的负担加诸到她身上。于是他主动放手,只告诉她,出宫以后,要找个丈夫好好地过。

其实,他想的他说的她都懂,真的都懂。

她清楚错过了他,她究竟会错过些什么,她也知道自己自私胆怯得近乎冷血,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

她娘亲用自己的一身在她心里刻下了那么深的一道疤,她绕不过,躲不掉,他可以让它不痛,却无法让它不存在。她更不敢去想象,如果将来的某天,当那道疤由他亲手残忍地掀起来,她会怎样的万劫不复。

所以,她只能走。

把这座皇宫里发生过的一切,都当作一场悲喜交加扑朔迷离的梦境,打好包悄悄地收藏在心底。

然后毅然决然地走开,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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