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往事怎堪回首
夜至深宵,寒风涔涔。施明月站在一棵桂花树下,嗅着风中细细清香,默默地仰望天际那一轮黯淡的月色。那月光宛如一个苍白的指尖,弹破清寂的夜空,令人执迷流连,却又不知为何执迷,为何流连。
已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只要他忙完政务就必然来欲雪轩中与她厮守,这样亲密与缠绵的情意是从前不敢奢望的。
每当那销魂噬骨的情味淡淡退却的时候,他便会时常呢喃一般说:“朕想要一个孩子。”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把她紧紧拥在怀中,与她无言地痴缠,仿佛那只为让她孕育一个他的孩子,或者用那迷乱的情意来安抚彼此心中的创伤。
一双臂膀,从背后将她抱住,脖颈间传来微热的气息,酥酥麻麻的让她想要躲开。但那,也只是徒劳。
仿佛是察觉了她的挣扎,那双有力的臂膀又用力收紧,将她整个身躯都纳进怀中。
静拥片刻之后,她道:“皇上,你勒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萧静瑭闻言微微地松了松怀抱,一边嗅着她发中的清香,一边说道:“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她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消息是什么,所以唯有沉默以对。因为她,无论身心都未做好孕育一个婴孩的准备。几乎空洞的心,还会涌起炽烈不息的爱吗?即便是她的孩子,即便可以填补宫闱生活的寂寞,但她,仍是不愿。
“太医对朕说,是体质偏凉所以不宜受孕。”他顿了一顿,大手扶上她的手背,紧紧地五指相扣,“可是朕记得,入宫的时候,你并不畏寒。为什么现在手却这样凉呢?”
他犹记得那一夜她饮醉,牵着他手的手,温暖得能把冰雪都融化。但是此刻,她的手却比他还要凉。
“皇上,是臣妾在风里站得太久了吧。”她轻声道。
“那我们进屋去,那会暖和一些。”萧静瑭牵着她道,“明天朕会早一点来。”
“皇上,为什么突然对臣妾这么好?”好到纵使她已无法承受,他也要一直这样下去吗,“如果皇上真的想对臣妾好,就让臣妾离开吧。”
“朕绝不答应。”他霎时僵住了温柔的表情,言辞间又恢复那一股冷漠与决绝。但仿佛发觉这样的气势太过伤人,又换了一副疼宠的口吻说道:“难道你忘了,曾经对朕说过的话吗?只愿心如明月,可照青莲。抑或心如莲净,可托明月。从前是朕误会了你,但是朕保证,从这一刻开始,朕绝不辜负明月对朕的情意。”
施明月恍惚地笑了一笑,这仿佛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了,这样陌生而情深意挚的话,真的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吗?怎么她却不记得了呢?往事怎堪回首,若回首,那伤害却比爱更触目惊心。
萧静瑭看她无动于衷,心中有些慌乱,不由双手紧紧捏住她的双肩,轻轻摇晃,说道:“你到底怎么样才能原谅朕?其实朕也有许多苦衷。如果你想听,朕可以说给你听。”
原谅?施明月不意会从他口中说出这样自责的话来,迟迟移目与他柔然相顾,道:“人和人之间,许多误会与伤害,有时候并不需要化解,而是需要淡忘。”沉吟许久之后,她目光中闪过几许凄迷,几许怜悯,“皇上,臣妾需要一点时间。”
“好,朕给你时间,你说,这个时间是多久?朕可以等。”萧静瑭急迫地追问。是一天两天,还是一月两月,他可以等,他对自己说他可以等。看着她久久不说话,他不禁让语气变得粗暴,“还是你在拿这个借口敷衍朕,一心仍只想着怎么离开朕。”
这样的谈话,已经变成争执,仿佛近来他们的谈话总是会陷入僵局。
施明月无声长叹一下,并不是她不肯给他一个期限,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个期限是多久。默默凝视那个绷紧的脸,他拧起的眉宇间流露出不悦,但那怒气却被他苦苦压抑,无从发泄,她,微微有些心疼,但又不敢表露得太深。
“皇上,不要这样。”
“难道你对朕竟如此绝情?”这些日子以来的细心呵护,温柔修补,她都感受不到吗?这个女人,明明有着水一样的温柔,却再也不肯对他敞开心扉了吗?不……他不想失去她,不想失去这最后的温暖。凭着心中这股执念,他想了又想,终于艰难开口:“其实朕早就心仪明月了。”
这样亲昵的话,即便是事实,他也有些无所适从。萧静瑭轻轻侧首,不让她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然后接着说道:“大婚的那一天,其实在朕看来与寻常的日子并没有不同。因为朕早就知道,所要娶的是施家女子。其实对朕来说,册立任何人为后为妃都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册立施家女子却只为安太后的心。”
施明月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言。自从那一日,他对她揭破心中那道疮疤,她就明白其中情由。
“因为太后背后的施家,其势力已经强大到让朕畏惧,更因为朕一直以为是她逼死了朕的母妃。所以朕要隐忍,要沉默,为的就是等一举扫除施家,狠狠报复太后。所以朕即便是因为依附施家而登上皇位,也从未对此心生感激,反而将此视为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但是你的出现,却让朕猝不及防。”萧静瑭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一夜,你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让朕心乱。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来对朕说那样的话呢。但是因为你是施家女子,所以朕固执地把那理解成你争宠的手段。”
“所以皇上才一再冷落臣妾。”若有那样一段心结,谁又会毫无戒心,完全卸下心防地接纳她呢?
“是。”他亦承认,然后苦笑,“可是却做不到。”
施明月靠近了几步,仿佛忆起了心头曾满溢过的感动。她道:“所以才有那一夜,全城烟花烂漫。”
“那时朕想,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这施家女子已经成为朕的皇后,就当是上天眷顾吧。”萧静瑭追溯的声音里滴出几许温柔,他又道,“也许是朕太想扳倒施家了。收到施相辞官的奏折,几乎陷入一种希望落空的疯狂。等了二十年,难道就等了一场空吗?朕……真的不甘心啊。”
施明月点了点头。不甘心,所以……
“真的是太过巧合了。也许朕该把原因归咎于玉妃,但是,仿佛这一生,也是朕误了她。”一声轻叹,让两人各自心头默然。
他这样说,虽然不能弥补那一天对她的伤害,但是施明月却觉得对他的怨恨已经减轻了许多。而对于玉妃,她纵然仍是恨的,但想到她的结局,也不禁心头戚戚。很想问,值得吗?但是已无从去问了。
萧静瑭再度将她抱在怀里,身躯紧密相拥的瞬间,两颗心也不复疏远。施明月默默地抚上他的背,感受那男儿的体魄轻震了一下,这是她首度回应他的拥抱。
“太后一直都知道,但她却什么都不说。”他埋首在她的发间,含糊地说道,“其实错的,是朕和母妃。”
其中,又是许多误会吗?她不懂他的意思,只能默默地倾听。
“明月,母妃为什么会那么傻?以为让朕继承皇位,就是对朕最好的安排?其实朕……”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伤痛的口吻,深深抽痛了她的心,施明月轻言劝慰道:“那是因为,一个母亲总想为她的孩子做最好的安排。”
萧静瑭忍住心中的酸涩,将怀中的人儿拥得更紧,“所以她才会在太后的药中下一味红花,所以她才会愿意用性命去交换朕的太子之位。而太后,又为什么会答应呢?甚至不惜让朕误解她二十年,她可以早一些让朕知道啊,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临死才说出来呢?”
施明月听着他的话,心头突然一片雪霁。她抖唇道:“因为太后对皇上所托付的,并不是施家,而是大梁的江山啊。”
萧静瑭狠狠咽下心头的哽咽,微笑看着她道:“朕,当然知道。”所以,绝不会辜负。他脉脉注视她片刻,道:“你会陪着朕吗?”
她不知如何回答,唯有轻轻地吻上他的双唇,让眼中的泪静静流过脸颊,不让他看到她的犹豫与懦弱。
就此过了许久,虽然那份情意无法重回当初,但是彼此之间已经用了最温柔的言语与身段,却紧紧维系这段彼此依偎的生活。
秋去冬来,最寒冷的一个季节终于到来,仿佛只有在凛凛寒风中,欲雪轩才称得上一个温暖的小窝,所以也才有那翘首静待细雪的从容闲适。
“皇上,娘娘,慢用。”画屏于火炉上取下一壶刚刚温热的胭脂醉,那淳烈的酒香漫溢在屋中,被热气烘得闻香欲醉。
“画屏,你也去热一壶酒,和如意找个暖和的地方小酌几杯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萧静瑭温然遣退画屏等一众宫女。
“这样的情景,让臣妾想起了大婚的日子,仿佛也是这样,只有皇上和臣妾。那时,臣妾说了许多不逊的傻话吧?所以才气得皇上拂袖而去。”施明月笑道。
“是啊,你知道你有多大胆,居然对朕说:皇上一定是个寂寞又无趣的人。”萧静瑭的脸上也带着笑意。
施明月素手执壶,斟满两人面前的酒杯,道:“请皇上满饮此杯,原谅臣妾的年幼无知吧。”说话时,她缓缓执起面前的酒杯,敬献在萧静瑭的面前。
萧静瑭伸手,连同她的手一起握住,“你并没有说错。”
施明月闻言一笑,澄莹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他。
相视许久之后,萧静瑭接过那杯酒,饮尽之后问道:“明月还想出宫吗?”
施明月凝眸向外望去,眸光中略带游移之色,她敛眉道:“不……臣妾……”
萧静瑭拍了拍她的手背,提壶将酒杯注满,道:“仿佛朕和你,从未饮过交杯酒。”
“啊?”施明月一愣,看着他向她伸来的手,不禁身不由己地配合着他的动作,与他交臂喝下那一杯酒。
萧静瑭又道:“明月,为朕再弹一曲吧。”
施明月依言取来青丝琴,于烛下轻拢慢捻,奏出一曲《佳人》妙曼于眼前。
那一日的轻柔细语仿佛又历历在目,萧静瑭默默听着那曲子,一杯一杯地喝着胭脂醉。原本不喜沉醉于任何事物的他,慢慢喜欢上了饮酒的乐趣。因为酒,不但可以暖身,更可以暖心。可以让昔日模糊的情景,在眼前逼真地浮现。
如果,这样放了她,对于她,是不是一种幸福呢?玉妃终于熬不过这个冬天,死于封后的次日清晨。那天和她最后的谈话,也不禁慢慢浮现在脑海。
若留不住一个人的心,留住他的人又有什么用。只愿来生,再不嫁与帝王家……
那么,对于他所爱的这个女子呢?纵然深知她不适在宫中生活,纵然深知她的心还在飘忽,那么他,真的能做到给她时间淡忘吗?那么她,是否也会忘记,在这个深宫禁苑里深深爱着她的他呢?
曲音未落,萧静瑭的手按住她弹琴的手,道:“你也累了,不要再谈了。”
“皇上想要歇息了吗?”施明月隐约觉得,今夜的他,很是不同。
“朕好像醉了。”
一阵衣饰落尽的窸窣声,让静悄悄的夜色平添一抹柔情。他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将脸凑至她的鼻尖,想要把她的美都记在眼里心底。
一夜无语。
……
清晨时屋里的银丝炭已经熄灭,施明月掀被起身,觉得寒意侵骨。突然她的视线被青丝琴边的一枚玉牌吸引,审视片刻之后,她双眼蓦地睁大。那是一枚,宫中掌事宫女进出宫门的令牌。
施明月将令牌握在手中,回身看着还在熟睡的人。
难道他,终于肯让她离开了吗?
她移步于床前,眼里噙着泪,默默地望着他出神。这是他赐给她的身份中,她最喜爱的一个。轻轻地说了一声“再会”之后,她便扬长而去。
许久之后,一夜无眠的萧静瑭从床上坐直身子,目光一直望着她离开的路。
她终于,还是走了。
她说“再会”。
但他们还会有相见的那一天吗?
这一座深宫,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但是他却并不觉得孤独,因为他会用漫长的余生来等待她的回归。
她说过的,牵过手的人,永远不会分开。
从此后,年年春末,他会于十五之夜,燃放一夜的烟花。无论她人在何处,无论她心在何处,只要轻轻仰首,就能看到他对她的思念。
尾声
欲雪轩中,月光从容照耀,一池青莲开得如醉如睡。
萧静瑭在青丝琴畔伏案酣睡。
朦胧中,仿佛有酒香漫溢,亦仿佛有人在花影中走来。
但是否是阿满皇后重归九重宫阙,便不得而知了。
感念年年复年年的烟花胜景,感念帝王相思之苦。
后人便有诗云——
臂上纤纱,曼舞青枝。
月下仙子,凌波而来。
夜正悠悠,晚香待梦。
谁说神女,不见襄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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