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会负了你
太后薨逝于一个银杏初黄的午后,盛夏的炎热已渐近尾声,一缕舒爽的秋意还未到浓时,刚刚与皇帝化解心结便与世长辞。仿佛这样的结局,也在她算计之中。
太后的丧礼办得异常隆重,在举国哀恸之中,萧静瑭的消沉,让人禁不住产生相同的质疑:二十年来形容疏离的母子会有这么深的感情吗?但又没有人能否认,他深藏眼底的那一抹悲怆会不是发自内心。
入夜后,通明殿里依旧灯火不息,数百高僧守着太后灵柩,彻夜诵经。白天依序跪在殿内外的后宫妃嫔、皇室宗亲、文武百官都陆续被皇帝传谕遣了回去,只留下了身为太后内侄女的静妃同他一起默默跪在灵柩之侧。
施明月与他挨肩跪在一处,但却视若无睹般默默向火盆里化掉手中最后一张冥纸。从闻之噩耗后无法抑制的抽噎,到此时心已经麻木了大半。除了偶尔落下几颗实在无法忍住的泪珠外,她尽量不发出任何声息。
“明天,就是太后出殡大殓的日子了。”
从发丧开始萧静瑭就很少开口,整个人也显得异常沉默,但偶尔发出的一个字一个眼神,却比从前更沉重而凌厉。
施明月木然地应了一声,把抽离的思绪又扯回脑海,半晌她才说道:“皇上能给太后最后的哀荣,臣妾感激不尽。”
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似的,萧静瑭目光径直落在火盆里燃烧的火苗,看着那被风吹得簇簇闪动的火光而陷入沉思,那张漠无表情的脸,在幽魅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更为阴沉可怕。
许久之后,他启唇道:“你怨朕吗?”
他极低的声音在诵经声中并不显得突兀,但就是这极疏淡的一句问话,却让不时哽咽的施明月瞬间屏住呼吸。
她停了半刻,用一种极为生疏的口吻说道:“既是施家有负皇上,更对不住莲妃娘娘,又怎么敢怨皇上呢?”
她的话里虽未流露出一丝的负气,但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负气吧,只是她并不自觉而已。
“朕是问你,怨朕吗?”他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说道,但不动声色的气势中不知不觉流露出令人倍感压抑的气势,也许亦是因为此地并不是花前月下而是太后的灵堂。
怨?或者不怨?如果他们之间能用如此简单的界限来划清彼此的关系该多好。而他,又从几时起开始在乎,她是怨还是不怨。施明月目光分毫未移,波澜不兴地说道:“皇上难道忘了诏书上所说的话了吗?怀执怨怼,善妒失序,这八个字便评定臣妾一生。”
一生吗?萧静瑭在心中嗤笑。曾经他也以为,值得他穷此一生也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扳倒施家,让皇权从外戚之手重归萧姓。但却没想到,胜利的滋味竟然如此之苦。直到最后,他也依然活在太后的阴影之下,被那个做了鬼的女人施舍。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现在他。
“如果不甘心,你可以向朕讨回来。”唇角轻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他几乎是在教唆她恨他。因为,从不被他所正视的、深藏在心底的那个声音在说——不想失去她。
心思仿佛一只风筝,蓦地飞远后又被硬生生地扯了回来,施明月暗自咬了咬舌尖,道:“臣妾,很无能。”
其实她何尝是想不到怎么伤害一个人呢,只是,做不出而已,只好作茧自缚将自己困住。也许对有些人来说,不爱了,还可以恨,但是对于她来说,不爱了就是不爱了。
“如果……朕再立你为后呢?”
他喑哑的声音几乎与僧侣诵经的混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施明月才确信她没有听错。但她的反应,也只是把视线垂得更低。
“皇上,君无戏言的。大梁并不需要一个善妒的皇后。”
“如果……是朕想要呢?”他执拗地说道。但久久之后,仍听不到她的回应。
供奉在太后灵前的沉香又烧断了一截,细如粉末的香灰有几许落在香炉之外,被风一吹便浑然漂浮在空气之中,让彻夜守灵的人脸上亦添了死灰之色。
他们仿佛从未交谈过一般,各自默然将视线停在空中的某处。
明明挨得这样近,但心却疏远到遥不可及的地步。就在施明月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萧静瑭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同为施家女子,你和太后,其实很不相同。”他看着太后紫檀木所制的棺淳,冒出这样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来。
施明月无意反驳他,只是沉默地抿着双唇。今夜,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心生疑惑。自从太后发丧以来,他的态度就让人捉摸不透,仿佛包含着许多复杂晦涩难以言语说明的感情。但是,他对太后,不是只有恨吗?
“难道你没有想过,太后仙逝之后,施家要怎么存活下去吗?”萧静瑭说道。
施明月闻言一愣,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扣在一起,神情因为紧张而没做出嘲弄的表情,但她的心里却在想:他都不觉得可笑吗?他这番话,仿佛并不是出自一个亲手将施家覆灭的人之口,而是出自拯救施家为己任的人口中。但正如他所言,施家在失去太后这个强而有力的支柱之后,又可以寄希望于谁呢?
仿佛看穿了她心中那一瞬的踌躇,萧静瑭又说道:“明月,再做朕的皇后吧。”这一次,朕不会负了你,也不会伤害你……他在心底如是说着。
“皇上几时又顾念起施家来了?”他的那一句话,意外激起了她心底的排斥。那些伤痛的回忆又在她胸口上肆虐,她怎么能,怎么能再做他的皇后。这不仅是对她的羞辱,也是对施家的不智。她……是绝对无法像太后那般成为施家屹立不倒的支柱。就让施家从此淡出朝堂吧,没有争权夺利步步为营,也许开始会有些失意,但习惯之后便会生出一股渺小的安稳。如此,也不失为一种善终。
“朕只是在问,一个施家女子的心罢了。”他别过头去,清冷的语气掩饰住内心的急迫。
施家女子……施家女子……她带着几分苍凉地说道:“并不是所有施家女子,都如太后一般……”因为顾忌他对太后的怨恨,所以她并没有说出夸赞太后的话来,但是话中的含义已经昭然若揭。
“和朕走一走吧。”萧静瑭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率先站起身来,迈步走出殿外。
施明月扬眸看着那渐远的身影,在整个夜空的映衬下,亦如当时初见时寂寞的令人折眉。但是她,已不会再为他心疼、为他惆怅了。
夜风沉沉袭来,仿佛并不为驱散沾染在衣袂上的寥落,而是要加重心中那份沉重一般肆无忌惮的吹拂。
遣退了殷勤上前想要随行的太监宫女,两人一前一后在夜空下默默通行,直到通明的诵经声渐渐隐约无闻,萧静瑭这才停驻脚步,举头望着天空中那只似淡淡一抹的月色。许久之后,他才坚定地说道:“朕不会让明月从朕的心中消失。”
他所指的是天上的明月,还是唤作明月的她呢?施明月心中略慌,在腰际紧紧相扣的双手一阵生疼。若是从前,她肯定会奋不顾身地扑入他的怀中吧。既是如今,她也要几次三番地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行,不行。
“皇上这又是何苦呢。”何苦搅乱她已经日渐平静的心扉。
“别忘了,就算你不是皇后,也还是朕的静妃。”他霸道的语气没有给她留一丝退路。
“是。静妃,是这深宫禁苑里,唯一需要静思己过的妃嫔。皇上不惜犯了忌讳也要赐给臣妾的这一个封号,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她仰脸,与他目光相对。曾经对她弃若敝屣,现在怎么又珍惜起来了。难道,又是因为施家吗?不管他心中如何计较,哪怕再为她燃起满城烟花,她也不会再回头了。因为那份心意,早已被他伤痛。
风乍涌,心头又添一层清寒。
萧静瑭没有说话,幽若潭水的眸子因为月光而变得清亮传神。曾经百般疑虑她的用心,曾经被愤怒蒙蔽了双眼,曾经不曾听她好好澄清就将她定罪,但是……
“静妃,就是静瑭的……”他的话,淹没在风里。那份亲密,其实是不能提及的。因为,那只是他一时的私心。
寂寞无声蔓延,在夜空下默然伫立了良久。他又问:“难道你就想在欲雪轩中了度余生吗?”
“如果可以,皇上会让臣妾出宫吗?”
萧静瑭目光倏地一鸷,淡淡扫过她的面庞,冷冷逼问似的说道:“你想要离开朕?”
施明月无声默认。其实也并不只为离开他,她更想的是离开这个皇宫吧。
“为什么?”他冷执的声音再度响起。
“因为臣妾想要平静的幸福。”虽然在欲雪轩也可以平静度日,但是整日毫无欢笑,也无亲友往来生活,想来就觉得生无可恋。经历过太多挫折,在大起大落之后,她日益思念着宫外的亲人,只有在他们身边,她才能渐渐抚平心中的伤痛。
在他身边就永远不会幸福吗?萧静瑭冷冷地望着她,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决绝。他道:“朕绝对不会让你出宫的,既然你无心后位,就好好做朕的静妃吧。”
说罢,萧静瑭回身又向通明殿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又大又稳,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帝王的威仪,但是那背影所流露出的哀伤却化成漆黑的影子,与夜色融为一体。
也许,他该将那一日与太后的谈话对她和盘托出,那样也许她就会了解他的心情以及曾经那些伤害理由。但是他却执拗地不肯说出来。因为有时候,道歉就意味着分离。他不想连生命中最后一丝温暖都失去。
这样冷的深宫里,除了她,还有谁能对他说:静瑭,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自太后丧仪结束之后,萧静瑭每一晚都留宿在欲雪轩中,惹得宫中妃嫔人人眼红嫉妒,但又敢怒而不敢言。然而以为把施明月拉下皇后宝座,自己就可以取而代之的玉妃,却无法控制蹿上心头的嫉妒。
“砰砰……啪啪……”一阵细致瓷器被骤然扫落在地的声音从绮香馆内传了出来,被逐出门外的宫女人人都缩了一下脖子,互相无声对视一下,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嗤笑。在他们面前早早以新后自居的玉妃,却连皇上一晚的恩宠都分不到,可见封后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启禀娘娘,薛太医来给娘娘请脉了。”一个年纪略长的宫女领着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还有一个提着药匣的侍童在门外停住脚。
半晌之后,里面才传来玉妃的贴身侍女小桃的声音,她道:“传薛太医。”
薛太医从侍童手中接过药匣,便在小桃的引领下走进玉妃的寝室。绕过那一堆已辨不清生前是瓶是碗的瓷器,请安之后便依礼上前望闻问切。
玉妃一身素裹歇在贵妃榻上,蜡黄的脸色上潮红未退,想必是刚才太过激动,气律有些难以平复。
薛太医一望她的脸色就知不妙,说道:“请娘娘把手伸出来,老臣要为娘娘把脉。”
玉妃伸出的手腕上戴了两个纯银打制的镯子,上面的花纹繁复古雅,但戴在她的手上却让那手臂更显得细瘦干枯,连肌肤也毫无生机。
薛太医用指扣住脉搏之后,把头微微侧开。略过一会儿之后,连忙伏地请罪,不敢多言病况。
“娘娘恕罪。”
玉妃心里一惊,半眯的眼睛蓦然长大,也不是第一次让太医诊脉,但却是头一次看见薛太医露出如此惊慌的表情,她不禁问道:“莫非本宫有什么……”
话还未说完,她就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桃连忙上前一边揉着玉妃的背心,一边催促薛太医道:“太医不妨有话直说,娘娘不会怪罪的。”
“娘娘恕罪。”薛太医仍是不敢开口。
玉妃闭了闭眼,强忍着心慌说道:“如实说与本宫,本宫自有重赏。”
薛太医犹豫了一下之后,艰难地开口说道:“娘娘是否觉得有虫在肺,每每咳嗽之时就气逆频喘?兼之夜间盗汗难寐?”
“不错,正如太医所言。”玉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启禀娘娘,此乃肺痨之兆。”
“什么?”玉妃不敢置信地瞪着薛太医,一时无法消化他话中的含义。
“娘娘恕罪。这肺部湿热极易转为肺痨,原本只要悉心调养就有望好转,但是……但是娘娘思虑太甚导致心火燥热,便无疑是雪上加霜……”
“肺痨?你说本宫……是肺痨?”玉妃一瞬间面如死灰,难以置信地倒在小桃怀中,再也听不进去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了。
“老臣再开几副药给娘娘。”说罢,薛太医赶紧夹着药匣退了出去。
数日之后,玉妃有肺痨之病的消息就阖宫尽知。平日里殷勤走动,希望在她封后之后能捞到一点好处的嫔妃都躲得远远的,就连绮香馆上下服侍的宫女也轻易不敢去惊扰这个主子。这一下子,原本热络的绮香馆真正变成了门可罗雀的冷宫。
连日来都倒在榻上水米未进的玉妃听到一阵脚步声,看也不看就抓起手边的茶盅迎面摔了出去,厉声道:“滚,滚出去。本宫谁也不见。”
发出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之后,小桃喊了一声:“皇上。”
一身素白的萧静瑭驱步走了进来,道:“朕你也不见吗?”
玉妃向内蜷缩的身子抖了一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缓慢而拙讷地转过身子,露出那一张绝望至疯魔的面容。
看着她不人不鬼的样子,萧静瑭微微皱了下眉头,但冷执的目光却并未厌恶地移开。
玉妃讷讷地怔视片刻,突然间发出一阵凄然的冷笑,“呵呵……皇上……臣妾等得你好苦,你终于来看臣妾了吗?”
小桃托着药碗站在一旁,不知是进是退。
萧静瑭道:“拿药来。”
他边说边走到玉妃的榻边坐下,接过小桃木质托盘里的那碗药,亲手舀了一勺喂至玉妃唇边,道:“趁热喝下去这药才有效。”
玉妃迟滞的视线从萧静瑭与那勺药之间来回扫视,随即别过头去,推开萧静瑭的手,苦涩地说道:“皇上是在怜悯一个将死之人吗?呵呵……”
萧静瑭重重将碗搁在小桃捧着的托盘上,道:“看来玉瑶并不需要朕的探望。”
说罢,他起身欲走,却被玉妃哽咽的一声“皇上”唤住。
“皇上心里,也是有玉瑶的吧?”玉妃幽幽地凝眸问道,虽然是自欺欺人,但仍期望他点头称是,可是萧静瑭却沉默不语。
泪滚滚而下,为什么她用尽千方百计,甚至把身子糟践到几乎丧命的地步,也换不来他一句善意的欺骗呢?一念至此,玉妃发疯地说道:“是施明月,是施明月,我恨她我恨她,为什么……皇上为什么都不肯多看我一眼,为什么从古至今皇上都会爱上施家女子,为什么我不是施家女子……”
萧静瑭用力把她拥在怀里,直到她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方松开手臂。这样的心情,也许是疯狂而偏执,但是他却能够理解活在施家阴影之下的痛苦,“玉瑶这么嫉恨施家和明月的理由,是因为朕,还是因为后位呢?此时此刻,不妨与朕直言。”
玉妃无言良久,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了,唯有默然地摇了摇头。
萧静瑭起身踱了两步,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昔日之事,朕不想再提。如今,玉瑶是想留在朕的身边呢,还是要让朕封你为后呢?”
玉妃瞪大眼睛,惴惴的心因为他头两句话而不安,又为他后两句话而悲喜难分。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嗫嚅说道:“皇上都知道了。”
“朕在等你的答案。”萧静瑭点了点头,那么拙劣的手段,若不是因为时逢暴雨、施相辞官这一连串的心思作祟,他又怎会只想到利用那场误会来株连施家。
玉妃思忖了片刻,将脸背至那雪白的一面墙,抖着声音道:“若留不住一个人的心,留住他的人又有什么用。玉瑶宁可名留史册,纵死也无憾了。只愿来生,再不嫁与帝王家。”
在听过她的答案后,萧静瑭便慢慢走出了绮香馆。玉妃最后的那番话,却无休无止地在他心中不断重放。
若留不住一个人的心,留住他的人又有什么用……
只愿来生,再不嫁与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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