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女臣(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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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女臣(宫系列)(迷津)

楔子

熊熊烈火将漆黑的天幕猝然点亮时,正是景纪十七年深秋的那个午夜。

那夜圆月清朗,星子烁烁,皇宫里处处亮着水红的八角琉璃宫灯,低眉敛目的盛装侍女鱼贯而行,脚步谨慎而匆忙,曲着膝将手中紧捧的精致碟碗送入万和殿中。殿门大开,皇亲朝臣正齐齐举起杯盏,仰望玉阶之上一身灿黄龙袍的中年天子山呼万岁,庆贺五十寿辰。

手中琼浆玉液,脚下谦恭朝臣,身边美妃爱子,而在他的身后,是太平盛世的万里江山。

中年天子笑开了眼,举杯一饮而尽,响彻万和殿的朝拜声中,殿外有七彩烟火粲然大开,照亮整个京城。

如画江山,此刻尽在他胸怀。

夜渐深浓后,烟花落尽,酒宴散场,喧嚣一夜的辉煌宫殿陷入狂欢后疲惫般的宁静。中年天子微有醉意,在妃子左右搀扶下回到寝宫,他却屏退了娇艳美人,在这深夜之中召三皇子元谨来见。

像是有着默契般,守在寝宫门口的老奴立刻躬身回答:“三殿下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中年天子微笑着招招手,看着爱子一掀衣摆,迈过寝宫高高的门槛,向他走来。

这是他最看重的孩子,最心疼的骨肉,最属意的接班人。

老奴关紧殿门。

夜空之上月朗星稀,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紧闭的殿门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守门的老奴只知道在他昏昏欲睡时,鼻端蹿入了一丝浓烟,让他悚然惊醒。

回头望去,身后细窄的门缝里透出夺目的火光,让他即刻面如死灰,尖声大呼:“失火了!快救火啊!陛下和三殿下都在里面!”

只消片刻,熊熊烈火已穿透寝宫的窗棂门扉,照亮云霄。

宫中一片鸡飞狗跳,处处高声尖叫,太后在火光中心急如焚,一众嫔妃花容失色,满面惊恐。冷水不停地泼上去,却挡不住火势汹汹。

数不清的侍卫齐齐冲进火场,只为争取最后一线生机,救出九五之尊。

火焰翻涌,浓烟滚滚。

“救出陛下了!救出陛下了!”不知是谁粗哑着嗓子大喊,烈火之外多少人立刻扑上前去。背着天子的侍卫前脚堪堪踏出寝宫,身后便是“轰隆”一声巨响,屋顶轰然坍塌,昔日巍峨的宫殿成为一片废墟。

“没有找到三殿下!”

混乱的人潮再度掀起激烈的不安,却不知那一双双急切的眼眸,有多少是担忧,有多少是暗喜,又有多少,是冰冷无情。

扑火的奴才们不敢放弃,一大桶水一大桶水继续泼上去,守门的老奴面无人色,老泪纵横,提起桶再度奔去舀水,却猛然在不远的火光通明之处见到一个人,当即惊呆,这人一身明黄锦袍纤尘不染,发黑如墨,手执一盏艳红宫灯,火光噼啪闪烁之下,那一双漆黑的眸子晃出让人眩晕的灼灼光芒。

“三殿下!”老奴终于找回声音,高声惊呼。

众人惊诧地回头看去。

三殿下,不是应该与陛下一起,困在那烈火燃烧的宫殿之中?!

然而盛装的皇子却正站在众人面前,他大睁着双眼,手中的艳红宫灯倏然落地,无法置信地瞪视着激烈燃烧的烈火,半晌,方才从震惊中醒悟过来,狂奔扑向已奄奄一息的父亲,发出一声痛极的低吼。

景纪十七年深秋,当朝天子在一场离奇的失火中获救,却被太医诊出身中剧毒,太医院连夜赶配解药,天子陷入沉沉昏迷之中。

同一时间,三皇子赵元谨因身负谋害当朝天子的巨大嫌疑,被锁入南凌阁囚禁,只待查明事实真相,再定生死。

朝中迅速地动荡起来,太后及时出面主持大局,压得下纷乱的表面,却压不住那四散开去的漫天流言。前一刻还歌舞升平的宫廷内院,竟眨眼之间发生巨变,被一场大火烧毁了长久以来的平静,彰显出平静的假面下,那无数颗蠢蠢欲动的心。

第一章 入朝

景纪十七年,初冬。

日夜兼程,奔波数日,苏清融终于勒马停在京城之外的小路上时,浓黑的夜空正飘细雪,纷纷扬扬落在她背着小小包袱的肩头。

她一身黑衣,黑发黑眸,身下的高头大马也是毛色湛黑发亮,若不是手中紧握的宝剑之上有一缕大红剑穗,只怕整个人都要隐匿在这宁谧的黑夜里。

她勒马停在路口,穿过细碎飘落的雪花,仰头望向不远处高高的城门,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城门早已紧闭,若想要正大光明地入城,只能等到明日一早。她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寂静无声,空旷无人,只有雪花纷扬。

若在这里等待一夜,冷饿是小,父亲心急却是大。

苏清融不再犹豫,策马闪入路边的一片林子,片刻之后,只见一道黑影飞快地从林中闪出,快似闪电,眨眼间已来到城墙之下,她飞身而起,轻盈地跃上墙头,足尖轻轻一点,悄无声息地越过障碍,落在城门内最近的一个屋顶之上。

成功着地后,苏清融回过头,对着紧闭的城门淡淡一笑,而后轻飘飘几个起落,身影便隐匿在京城纵横交错的街道之中。

夜色深沉,细雪将白天繁华的京都盖上一层浅浅的白。

城南有一处气势恢弘的高门大院,大红门扉,金黄门环,高大院墙之内隐约可见飞檐翘瓦,若是青天白日下,此处必是让人仰望的富贵侯门,可惜在沉沉夜幕之中,隐去了其中的贵气,只有种清冷肃杀扑面而来。

苏清融一个纵身,从不远处的屋顶飞身落下,停在这座豪宅门前,看了看门口一对青白的石狮,又抬头望了眼大门正中悬挂的牌匾,目光在“丞相府”三个金字上凝滞少顷,到底还是一闪身,绕过大门,熟门熟路地走到后墙处的一扇隐秘小门前,轻轻一推,小门在静夜中发出“吱呀”一声,她敏捷地闪身入内。

豪门深似海。

她穿过重重院落庭廊,目不斜视,绕过后花园,直奔向不远处一点隐约的光亮。

光亮来自花园后的书房。

苏清融才迈上台阶,就听到门内传来苍老的咳嗽声,她双眼立刻一红,推开门扉,屋内烛光微摇,松木大椅上披衣低咳的老人,正是她的父亲!

“爹!女儿回来了!”再也忍耐不住,热泪蜿蜒而下,一身黑衣的女孩儿扑到老人的膝边,哭着呼唤。

老人颤巍巍地拥住女儿的肩头,一滴泪落在她乌黑的发间。

“清融,你终于回来了,爹……只有你了……”

温暖烛光下,隔着桌案,老丞相苏维鉴慈爱地望着正低头喝汤的女儿,不住地温声叮嘱:“慢点,别烫着”、“别急,厨房熬了一锅呢,不够还有……”

苏清融吹开氤氲热气,小口喝下一碗鸡汤,才觉得冰冷的身体暖了过来,抬起头对着父亲一笑,“爹,我没事。这么晚了,我以为您已经睡下了。”

苏丞相看着女儿清秀的眉眼,满是爱怜,“爹等你回来呢。”

苏清融放下空碗,慢慢地皱起眉,试探着问:“哥哥他……”

话一出口,苏丞相眼中顿时一痛,“啪”地拍案而起,苍老的身体在烛光中微微发颤,吓得苏清融赶紧站起来去扶。老人忍了忍,长叹一声,满脸痛怒地坐下去,痛心疾首地低声道:“龄儿双腿已断!”

苏清融闻言大惊失色,身子一晃,碰到了手边的空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这声音仿佛把吓呆的她惊醒过来,忙急声追问:“怎么可能?!”

在父亲的书信中,她只知道朝中有异动,父亲如履薄冰,屡立战功的哥哥竟然在校场中不慎摔伤,需要照料,故要她立刻回京,并且保密行踪,切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书信寥寥几句,极其简单,虽然早猜到其中必有隐情,却怎么也没有料到竟有这般严重!她的哥哥苏龄是那骁勇善战的飞骑将军,战功无数,聪慧英勇,怎么可能在这和平年月,京城之中,断了双腿?!

一时之间,父女两个无人言语,书房之中充斥着叫人生寒的沉默。

半晌,苏丞相重叹一声,哑声低低地问道:“清融,你可还记得三殿下?”

苏清融不知父亲何意,但却明白,他正在一点点给她讲述来龙去脉,她沉住气,扶着桌案坐下去,点了点头。

她当然记得。

苏丞相又问:“你对三殿下,有何印象?”

听着父亲问话,苏清融的目光渐渐迷蒙起来,记忆中关于“三殿下”的一切潮水般涌到眼前。童年时,自己常常被父亲带到宫中,与几位年龄相仿的皇子公主一起玩耍,记得其中总是温文带笑的三殿下,他们曾在御花园中一起荡秋千,斗蟋蟀,捉迷藏,还曾趁着皇上不注意,拾着地上的小石子丢湖中的锦鲤,被发现了,又一起笑嘻嘻被罚,在宫中看鲜花,逗小狗,赏明月……甚至直到现在,她的身上,都还留着当初三殿下送给她的那枚翠绿玉佩。

苏清融垂着眼答:“三殿下温文尔雅,善良可亲。”

苏丞相点点头,严肃地看着女儿的眼睛,压低声音,再次发问,一字一停顿,字字千金重:“既然如此,你认为,三殿下会纵火下毒,弑父篡位吗?”

苏清融骇然瞪大双眼。

苏丞相在晕黄烛光之中站起身来,苍老的面容显得格外肃穆冷毅,“告诉爹,你认为,三殿下会做出那样的事吗?”

“不可能!”惊骇过后,答案脱口而出。

她八岁起就离开了家,离开京城,虽然这些年来中途也时常回来探望家人,但从未再迈进宫门一步。对于三殿下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她十岁、他十二岁的那年。那一年,三殿下还是孩童,常穿着月白的袍子,站在百花丛中,笑眯眯对她伸出手,拉着她欢乐地玩耍。他对身边所有人皆是温和宽容,从没有一点皇室子孙的桀骜蛮横。那样的孩童,充满着善良和温柔,有宽广的胸襟。他绝不可能变成那样一个魔鬼!

苏清融烈烈地迎视着父亲的眼睛。

她绝不相信三殿下会做出那种事!甚至,她讨厌听到有人以那样的话侮辱他!

苏丞相沉默片刻,眼底渐渐地浮出一丝满意与安慰,他颤颤抬起手,将烛火拨亮了一些,低声道:“既然如此,爹现在就告诉你,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细雪飞扬,夜空暗沉,不见星月。

偌大一间居室中空空荡荡,摆设单调而破旧,正对窗口的一张床榻已陈旧不堪,上面堆放的铺盖隐隐露出脏乱布料下的棉絮,腐旧之味扑鼻而来。然而床榻上坐着的人却仿佛毫无所觉,眉都没有皱一下,借着暗淡的烛光,静静看着地中央的圆桌之上摆放的两碟饭菜和一盒糕点。

事实上,他已经两天没有进食。此刻望着那些食物,他的胃里发出被沙砾搅磨着般痉挛的痛。

舔了舔干涩的唇,他略微动了动手脚,走到窗前,探头向外望去。

楼外灯火明亮,细雪之中,有近百侍卫塑像般一动不动守在那里,他清楚得很,这些人中,有军中猛将,有大内高手,有御前侍卫,现下齐聚一堂,甘愿忍冻受累,不过就是担心他这个弑父的罪人有逃跑的可能。

事实上,他没有食物,又怎么可能有力气跑得掉?

回眸看了看桌上已经凉了的饭菜,三皇子赵元谨墨色的眼眸划过一丝讽刺。

静谧的室内忽然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他立刻扭头去看,屋角破旧的柜边探出两三个小小的灰色影子,敏捷地向圆桌靠近。他冷笑了一下,无论人还是动物,都不能没有食物,只是不知这些老鼠填饱了肚子,还有没有命活。

灰色的老鼠很有经验地绕到桌下,灵巧地顺着桌腿蹿上去,美滋滋品尝盘中的佳肴,赵元谨不动声色地看着,心里却不由得升起了一丝丝的期盼,希望这些老鼠,吃饱喝足后,能够平安无事。

那样,就能证明这食物无毒,就能证明——这皇宫之中,还有一丝情的存在!

然而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不过片刻,几只老鼠就齐齐翻到,再无动静。

赵元谨闭上眼睛。

饭菜是御膳房做的,不知道送到这里之前,都经过了谁人之手,糕点是太后差人送来的,也不知是谁在其中点缀了艳丽的毒。

自从太医证实父皇会持续地昏迷下去起,已经三天了,如果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老丞相苏维鉴当年随先皇打天下,一路浴血走来,扶持太子登基为帝,便是当今皇上。他二十岁入朝,辅佐两代皇帝,算下来已有足足四十五年。

他一心尽为朝廷,忠心耿耿,效忠皇上。多年来,皇上一心宠爱看重三皇子赵元谨,苏维鉴也是亲眼看着元谨一点点长大,深知皇上眼光不错,三殿下聪慧善良,是最合适的继承人选,只因太后总是对他有所不满,才始终没有正式立储。皇上曾亲口对苏维鉴说出“助元谨”三个字,苏维鉴郑重发誓,定要做到。

万没有料到,竟发生了如此巨变。但是,无论朝中众臣怎样猜测,无论太后怎样宠信大殿下岳琛,无论二殿下隆祺多么锋芒毕露,他从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

三殿下,定是被人所害。他要倾尽自己所能,助殿下脱离困境,继承皇位!

“所以,就因为爹没有像其他大臣一样‘另投新主’,就成了被攻击的目标?!”苏清融紧攥双拳,“爹被削官职,哥无故断腿!就是因为我们依然维护三殿下,现下三殿下被困之时,这丞相府便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苏丞相眼中悲痛。

“是谁在幕后操纵?!大殿下,二殿下,还是——”她的眸子沉得发黑,咬牙念出两个字,“太后?!”

“慎言!”

苏清融无法平息,抿紧双唇,脸颊怒而发红。

苏丞相低叹,“清融,你是聪明孩子,怎么糊涂了?当务之急,是设法救出三殿下!陛下昏迷不醒,我们尚且生存艰难,三殿下被困南凌阁中,又会是怎样的日子?”

苏清融不禁悚然屏息。

老人已经忧心至极,“朝中众人以为三殿下无望,多半投奔了大殿下与二殿下,我与几位老臣商议多次,苦无结果,我们身在宫外,处处被压制,根本无法与殿下联系!怎样也无济于事!若是宫中没有可信之人帮助,便无路可行!”老人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清融连忙安慰父亲,急声道:“爹,女儿能做些什么?”

老人忽然一把抓住抚着他胸口的那只手,严肃而激烈地看进女儿的眼睛深处,“清融,爹能信任的人,只有你。”

苏清融一呆,无法理解父亲的意思。

苏丞相紧紧抓住她的手,带着咳音,焦急地道:“清融,你要帮助爹!”

苏清融眨眨眼睛,心中的念头忽地成了形,但仍觉得无法置信,甩了甩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她张了张唇,轻轻地问:“难道爹的意思,是要我,做那个‘可信之人’吗?”

苏丞相顿了顿,竟肃然点头。

忍不住退了一小步,苏清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爹……究竟要我做什么?”

苏丞相心中五味杂陈,终于一攥拳,把心中所想低声道出:“我要你化作男儿,入朝为官!”他站起身,走到呆住的女儿面前,“清融,爹知道这让你很为难,但已经别无他法。要选择一个真正有能力,‘他们’不认识而又能够让我完全信任的人,就只有你!你满腹经纶,精通医术,武艺高强,且从小离京,很少有人知道我还有这样一个女儿!只要你能够顺利入朝,我们就有了希望!”

苏清融脑子里一团乱麻,“可是,我能做什么?”

“现下正是用人之际,你入朝后,他们必会拉拢你,你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同时里应外合,给三殿下带去消息,再把消息传达出来,与我们一起,助三殿下登上皇储之位!”苏丞相吸了口气,“但在这以前,你的第一个任务,是想办法寻找机会,以你精湛的医术,助陛下脱离沉睡,洗脱三殿下的冤屈!”

“爹是说……”

苏丞相凛然点头,“我怀疑宫中有人故意不让陛下醒来!”

“但我毕竟是女儿身,怎么可能……”

苏丞相打断她:“你身量细高,行为大气,不是一般女儿纤细娇态,改装一下便可成为一位翩翩公子,况且你精通武学,用点方法稍微压低嗓音,便让人无从分辨。后天就是今年科举的最后一轮考试,爹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全新的身份,你用这个身份参加考试,考取状元,那之后,入朝为官,便是顺理成章!”

入宫……入宫……苏清融怔了半晌,脑中飞快地滑过很多事,很多张脸,很多念头,到最后,只是苦苦一笑,“原来爹都已经打算好了。女儿……女儿……”那段被自己尘封在心底的记忆被强制地掀起,她心中猛然痛极,竟说不下去。

苏丞相见女儿如此,以为她是在担心心上人,“清融,爹知道这很辛苦。你……是怕宿齐不肯等你吗?”

不知想起了什么,苏清融咬唇闭住眼睛,从来不曾逃避过任何事的心,忽然痛得无法招架,她纵容了自己一瞬的退缩,脱口而出:“爹,如果女儿拒绝,会怎样?”

苏丞相沉声答:“三殿下在宫中死于非命,我们全家,难以善终。”

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但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其实,自从收到书信,决定回来起,她就已经别无选择。无论以什么方式,只要能够有用,只要能够帮助他们……苏清融迅速地堵住心中那个柔软的缺口,把所有属于女儿家的脆弱和胆怯全部封锁在内,而后,她睁开眼睛,握住父亲微微颤抖的手,鼓足勇气微微一笑,“爹,女儿从命。”

苏丞相愣了一下,随后嘴角颤抖,一行泪禁不住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下。

这是赌命。

用自己珍爱的女儿为赌注,赌三殿下及所有坚定跟随三殿下的一众朝臣的生机。

天空阴霾,今年的初冬少有的寒冷。

朝中的动荡被低调地压制着,这一年科举的最后一轮考试如期进行,一大早,在瑟瑟寒风中,所有踌躇满志的书生穿着相同的白衫,从正阳门进入皇宫。

那其中,有一个低着头的少年,身姿纤秀,眉目如画,紧抿的唇角隐藏了一切不为人知的心事。跨入宫门的瞬间,他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是排队进入的长长队伍,再往后,是清晨朦胧的雾霭,遮掩着阴暗的天空。

他不知道在看什么。

在身后人不耐烦的催促下,他扭回头去,迈进正阳门。此时此刻,他心中清楚无比,丞相之女苏清融已经消失,从此以后,他要牢牢记住,他家住杭州,是自小苦读,进京赶考的普通书生,他的名字叫苏璟。

这一天,肃穆严谨的考场之中,苏璟提笔在白绢之上奋笔疾书,而在距离此处半个皇宫之远的南凌阁,依旧是重兵把守,死气沉沉。圆桌之上的食物换了新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三皇子赵元谨面色苍白,双颊凹陷,他双眼牢牢瞪着那些食物,终于扶着墙壁踉跄着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把一只茶碗打碎,拾起其中一块碎片,走向屋角的柜子。

那里有老鼠吱吱叫着。

赵元谨伸手捏住一只,安静地看了好半天,老鼠在手中不断挣扎,他越捏越紧,眼中浮出坚忍之色,碎片一划,老鼠停止了挣扎。

空旷的室内安静得可怕。

缓慢地用锋利的碎片切开老鼠的皮肉,赵元谨面无表情,将血色模糊的肉,缓缓放入口中。

他不允许自己死在这里。

他要亲手争得他想要的一切——万里江山,父皇与母妃的安全,还有,当年因为他的弱小而被遗失在无边黑暗里的小小女孩苏清融。

因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最后一轮考试后,主考的各位大学士就陷入了昏天暗地的审核过程,片刻都不敢浪费,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便将前三甲的答卷交到了正主持朝政的太后手中。

太后看过卷宗后,淡淡点了头。

而后,京城东南的桃林驿馆在这个冬天出了大风头,新科状元苏璟就住在他们二楼的第一间客房里,钦差敲锣打鼓来报喜,掌柜的在楼下欢喜不已地唤他。房门从里推开,新科状元穿一袭月白衫子,手执书卷,卓然立在二楼栏杆之处,满身的素雅,楼下众人抬头望着,瞬间以为自己身在画中。

新科三甲入朝,当朝天子病中无法会见,按着历年来的规矩,新科状元苏璟暂入翰林院为翰林学士,即日走马上任。

朝堂之上,正中金黄龙椅空空荡荡,太后盛装坐在次座,相隔十年,再次见到那个高高在上的老人,苏璟已经无法分辨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恨或者不恨,连自己都不知道。但在这一刻,他非常明白,他必须将前尘往事全部抛开,才能如父亲所愿。

从此,只把太后当成太后,而不是那个在苏清融十五岁时,毁了全部的人……

他恭敬地俯身下去,叩头谢恩,在这一瞬间,心中分外的想念记忆中那张温文亲切的面容,那位总是对她微笑的小小皇子——她要扶持的人,三殿下赵元谨。

短短两日后,科举的余波还没有散去,新科状元苏璟的名字就再次传遍了皇宫。苏璟才上任两天,就医好了翰林院大学士宋大人咳血的旧疾,从此以后,翰林院中大大小小官员慕名前来,身上新新旧旧的病症,在这清秀俊美的状元妙手之下,竟都好转痊愈!

名声传开后,连太医院的太医都跑去翰林院切磋医术,对新科状元惊叹连连,自愧不如。

某日宋大人叹道:“陛下已缠绵病榻许久,不知何时才能好转!”

苏璟心中暗暗一跳,微笑道:“陛下洪福齐天,定会转危为安。”

宋大人摇头,“太医们束手无策,又不敢去外面请名医,担心将这宫中秘事传扬出去,真真急死人!”他愁苦地转头去看苏璟,见他正趁着空闲给同僚写药方,双眼倏然一亮,一时喜不能言,嘴张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我怎么就没想到!你这位状元医术堪比扁鹊华佗,正应为陛下诊治!我这就去见太后!”说罢疾步奔出了翰林院。

苏璟看着他的背影,放下笔,轻轻抿住唇角。

希望这第一步,能够成功。

宋大人在前往求见太后的路上又遇上几位翰林院的同僚,大家都是领教过苏璟精湛医术的人,听闻宋大人所言,纷纷点头称是,到最后,宋大人来到太后所在的慈寿宫外时,身后已有六七位官员跟随。

翌日清晨,苏璟刚刚来到翰林院,就接到太后旨意,宣他即刻入宫为陛下诊视病情。

此时此刻,苏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日子中究竟能够做些什么,他只希望,自己倾尽全力,可救陛下转醒,还得三殿下的清白。

寝宫之中层层纱帘笼罩,肃静无声,只有浓浓药香冲在鼻端。

方一踏进门槛,苏璟就暗暗皱起眉头,觉得药味有些不对,还未细想,眼前就出现一袭暗紫色的繁复裙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他连忙跪下去,“微臣参见太后!”

太后抬了抬手,“苏卿请起,不必行此大礼,”说着话,微微哽咽起来,“陛下的情况……”

苏璟赶紧道:“太后不要焦急,臣定当竭尽所能!”

穿过道道帘幕,苏璟随太后来到龙床之侧,他探头看去,当朝天子正躺在床榻之上,双目紧闭,先告了罪,探身上前仔细查看了病状后,苏璟心中有了计较,回身对太后拜道:“请太后容许臣使用针灸之术。”

太后很意外,“苏卿之意,能将陛下医好?”

苏璟点头,“臣至少有八成把握。”

或许是出于担心和不信任,太后沉默下来,看了看站成一排低着头的太医,又看了看皇上苍白的脸,终于点头,“姑且一试——”

因为没有准备施针的器具,苏璟应了一个时辰后再回来,便先行退出寝宫。他步履平稳地踏出宫门,穿过御花园,走过道道长廊,出了宫,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才扶住墙壁,苍白着脸大口喘息。

父亲的猜测竟是真的,陛下根本就不是无故昏睡!而是刻意被灌服药物,人为导致的昏迷!

这座皇宫之中,真的有人希望陛下永远不要醒来!

心剧烈地跳动,但他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休息,片刻之后,他快步回到自己府中,整理了用具,又匆匆赶回宫去。不论幕后那恶毒之人究竟是谁,他都要把陛下救醒!

再次回到寝宫门口,意外地发现门外竟聚集了一众朝臣,首当其冲,就是他的父亲苏维鉴。原来众臣是听说了新科状元要为陛下诊病,担心期待之下,请求观看过程。

苏璟心中明白,这定是父亲发起的,要众臣守在此处,就是为了亲眼见证陛下如何醒来,又是如何澄清三殿下的清白,让幕后之人再无可乘之机。

微掀衣袖,苏璟白净的腕子稳如泰山,前三针施下,皇上并无反应,他平稳地继续施下第四针,皇上的指尖微一颤抖,身后立刻响起一片惊喜的抽气声,苏璟沉住气,抬腕刺下第五针。

众臣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璟的动作,太后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脸色似是紧张似是担忧,神情显得有些古怪。

连续几针之后,苏璟忽然转头朝旁边的太监示意,那太监连忙按照之前的吩咐捧上脸盆,等候在床边,苏璟再施一针,只见床榻之上昏睡许久的天子忽然睁开眼,抬身半起,张口欲呕,苏璟迅速扶他扭过身来,他张开口,积压了许久的污秽之物尽数落入脸盆之中,虽然脸色依然苍白,双眼疲惫,但当朝天子,确确实实醒了过来!

太后满面震惊,一时说不出话,后面一众朝臣已齐齐跪倒,山呼万岁:“陛下洪福齐天!”

天子费力地抬起头,看到另两个儿子都在朝臣之中,唯独不见赵元谨,哑声问道:“元谨……”

苏维鉴急忙拱手道:“陛下,三殿下正被囚禁于南凌阁中!大火之事,望陛下明察!”

天子讶然怔了片刻,挥挥手,“元谨无罪……”只说了这一句,就已撑不住虚弱的身体,软倒下去,苏璟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扶他躺好。

太后见状,沉声道:“陛下需要休息,各位大人跪安吧!”

满室朝臣纷纷起身,苏维鉴及几位老臣仍跪倒在地,急声拜道:“太后,陛下亲口所说,三殿下无罪啊!”

太后紧皱眉头,似乎完全没有喜悦之情,盯着皇上的脸看了半天,终于背过身一甩金边宽袖,“放了他!”说罢往后殿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苏璟一眼,“苏卿此番立下大功,随哀家前来,重重有赏!”

寝宫后殿,紧闭的殿门遮住了投射进来的阳光,使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晦暗而不真实。

苏璟垂首立着,太后沉默地背对他,这个虽然老迈,但却挺直的背影,无形之中给了满室沉重的压迫感。沉默持续着,太后忽然一转身,紫色嵌着精秀金线的裙摆扬出一个半圆,在暗淡光线下,她紧紧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

苏璟的手心沁出细汗。若是太后发现了什么……他和父亲,都是死路一条!

然而太后说的却是——“苏卿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看清楚暗中的因由了吧。”

苏璟一惊,只听太后继续说道:“陛下的病,确实是有意为之,哀家本以为这样一来,便有足够时间完成大事,没料到新科状元竟通医术,众臣力荐之下,哀家只得答应让你诊治,只希望你是个半吊子,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万没想到,苏卿竟是华佗再世!”

某些怀疑已然成形,苏璟忙低头道:“微臣惶恐!”

太后深吸了口气,闭眼片刻,缓缓低语:“你不必猜测。希望陛下长睡不醒的人,正是哀家。”

胸口悬着的一块大石霎时提到喉咙口,又重重落下,苏璟的呼吸粗重起来,在寂静的殿内,清晰可闻。

太后却是微微一笑,向他走近两步,苍老的脸上满是笃定精明的光芒,她压着嗓音,慢慢道:“苏卿如此多才,若肯为哀家所用,必然仕途畅通,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若是胆敢有一丝泄露逆反之心,你应当知道,你将有什么下场!”她笑着的脸忽然狠厉起来,抽出袖中短剑抵在苏璟咽喉,阴冷道:“苏卿,你想成为这殿中千万鬼魂中的一个吗?”

苏璟直直跪倒在地,剑锋刺破他竖起的衣领,在喉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身上努力地表现出瑟瑟发抖,他的心却在这瞬间明白了所有不可告人的因由。

早年曾听父亲谨慎地提起这段秘辛,这位太后并非陛下生母,陛下生母出身低微,生产时难产而亡,陛下自小跟随现在的太后、当时的羽妃娘娘,羽妃本有一子,对待这代养的孩子自然百般冷落,万没有料到,她的亲子长到十二岁,突发重病而亡,羽妃心痛欲死,认定了是这代养的孩子不祥,致死了她心爱的亲子。那以后,一边对他痛恨入骨,一边却只能依靠他……先皇故后,这位代养的孩子登上皇位,报羽妃抚养之恩,尊她为太后。即便如此,太后心中的恨,也从未消除过。

本以为几十年过去,皇上这般厚待她,总该让她有些感情,原来这场变故的幕后操纵竟真的是她!苏璟心中又酸又痛,想到陛下、三殿下、父亲和哥哥是怎样地因此受到折磨,想到自己因此而……无法再想下去,几乎马上就要落泪,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太后为何不一做到底?”趁机杀了陛下,把罪名全部推给三殿下,不是更好?

太后冷笑一声,收回短剑,“苏卿聪明反被聪明误,岳琛素来淡薄沉默,朝中亲信不多,若是陛下直接驾崩,就算元谨被除去,还有隆祺等在那里,怎么会让岳琛顺顺利利继位!留得陛下命在,哀家要为岳琛争取时间,丰满羽翼。”

苏璟口中满是苦涩,俯首低喃:“原来是这样……臣,坏了太后大计,罪该万死。”

太后把短剑的剑尖悬于他的头上,慢慢地滑动着,轻声道:“若苏卿足够聪明,此事就还有转机。苏卿乃新科状元,国之栋梁,若愿意辅佐大殿下,从此便是哀家的良臣,日后尘埃落定,必少不了你的高官厚禄。若拒绝,就休怪哀家不客气!”

苏璟俯首在地,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事情清晰明了,太后欲扶大殿下登基,幕后操纵了这一切,被他看透。若是此刻拒绝,只有死路一条,连传递消息的机会都没有!父亲的所有期许全部落空,陛下性命难保,三殿下必死无疑,一切计划与诺言,将全部成为空话,这片江山,便要真正的易主了!

若是顺从……

他还有一线机会。

易装入朝以来,他的心中其实一直有种酸涩和委屈,但在剑尖悬在头顶的这一刻,他忽然就抛开了一切,明白自己真正要做的事到底是什么!他,要倾尽所能,助三皇子赵元谨继承皇位!

这一刻,他做出了入朝以来,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决定。

他在太后脚下磕下头去,回答:“微臣愿追随太后,辅佐大殿下,决无二心!”

太后满意地微笑,搀起他的手臂,“如此甚好,爱卿请起。”她苍老的手拍着他的肩膀,苏璟猛然觉得后颈一阵尖锐的刺痛,惊异间,看到太后微笑的脸,她柔声道:“别怕,不过是一枚小小银针而已,爱卿若是忠心,它不会有什么异动的。”

苏璟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后牵起笑痕,“太后尽管放心。”言罢,顿了一顿,不禁问道:“现在三殿下已经释放……”

太后哼了一声:“他还真命大,这样居然都没死。无妨,哀家自有办法对付他!这一次,哀家还要‘厚待’于他,让他就算为岳琛送命,也感恩戴德!”

“既然如此,”苏璟舔了舔干涩的唇,忍住心中狂跳,“不如让微臣去南凌阁迎接三殿下,以表太后慈心。”

太后看了他一眼,慢慢点头,“也好,新科状元,还没有见过三殿下呢。”说话间,手又搭上他的肩膀,苍老冰凉的手指摩挲向他的后颈,在刚刚刺针的地方,意有所指地用力按了下去。

去往南凌阁的路上,苏璟几乎忍不住要拔足狂奔。此时此刻,他分外的想要见到那位笑容温柔舒展的王子。

脚步停在南凌阁下时,三殿下赵元谨已经被侍卫扶到楼外,他一身锦袍满是尘埃,头发散乱,脸上晦涩无光,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苏璟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望着他,鼻尖一酸,心中默默翻涌起巨大波澜。

尤记早年分别时,他一身干净整洁,眉目如画,站在宫门口恋恋不舍,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硬塞到她的手中,那一刻这个巨大皇宫带给她的温暖,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可是十年后再次相见,却是这般状况,纵使有再多话语,都只能压在心底,不动声色。

赵元谨也挑起沉重的眼帘看着他。

他并不知道这位身着官服的俊美男子到底是谁,只是隐隐的,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迎着赵元谨的目光,苏璟的唇角微微一抖,匆忙低下头,跪倒在地,一字一字,发自肺腑:“恭迎三殿下,您受委屈了!”

赵元谨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低下去的乌黑的发顶,“你是谁?”

“微臣……”他实在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眼睛,那双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眼睛,那双即使在散乱的头发和灰暗的脸色下,也毫不暗淡,依然光芒灿动的墨黑双眸,这一刻,苏璟知道,他对于成功的信心,有增无减,他张张口,微哑着声音道:“微臣名叫苏璟,是今年的新科状元,现任翰林院学士。微臣代太后前来迎接三殿下,送您回宫。”

听到“太后”两字,赵元谨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虽没有明显的反应,但再次看向苏璟时,眼中已露出难以掩饰的抵触和不耐。

面对这样的目光,苏璟不知自己该喜该悲,喜的是三殿下已对太后有所防范,悲的却是被他抵触后的心情……

吸了口气,他伸臂去扶赵元谨,赵元谨刚要闪开,眼光猛然一定。

因为动作,宽宽的袍袖滑下来,苏璟伸着的手腕之上,系着一条毫不起眼的藏蓝色绸布。

赵元谨的目光在绸布上定了一定,呼吸略微急促起来,不禁再次惊异地看向苏璟。

苏璟只是淡淡一笑,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殿下,微臣送您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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