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女臣(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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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侍郎

召来车辇,苏璟亲手扶着赵元谨坐上去,初冬虽然并不十分寒冷,但此时日渐西斜,且元谨身体虚弱,一见就知已多日未曾进食,苏璟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元谨身上,才吩咐起驾。

虽然不清楚这么多天来,在这暗无天日的南凌阁中,三殿下究竟经历了什么,但苏璟心中很清楚,他一定过得十分艰难,并且——十分坚强。

车辇缓缓前行,苏璟呼出一口白气,恭恭敬敬在一侧跟随着辇驾步行。

走到途中,披风滑了下来,苏璟紧走两步,踮起脚再将披风盖好,那系着藏蓝绸布的手腕在元谨微挑的眼前动来动去,元谨眯眼看着,在他将要撤离的时候,元谨忽地一把抓住这只作为男人来说,太显纤细的手腕。

他低声道:“你……”

苏璟望着他的侧脸,知道他此时并没有多少力气,暗中咬了咬牙,挣开他的钳制,把手收回来,吩咐道:“快点,殿下需要静养!”

车辇停在万华宫门口,三殿下的母妃得到消息,早已经心急火燎地等在宫门口,见车辇一到,连忙去搀扶,太监宫女都聚上来。元谨还保持着清醒,并没有因为解脱而松弛下来,他自己走下辇来,安抚地看了看母亲,微微挥开来扶他的众人,望了一眼人群之外安静站立的苏璟。

迎上他的目光,苏璟有些惊讶,下一刻,元谨竟然面无表情地朝他伸出手来,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苏璟穿过众人走上前去,元谨凝目探究地看着他,哑声道:“扶我进去。”

从门口到前厅的距离并不远,他们并肩走着,距离很近,元谨大约高出苏璟半个头来,被他搀扶着,元谨低声道:“那蓝绸是我曾亲手交给苏丞相之物,怎么会在你身上?”

苏璟终于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余光瞥了眼身后众人,尽量压低声音:“殿下,这绸布是丞相亲手交予我的,就是为了让您能够相信我。”

“你究竟是谁?”

苏璟快速道:“殿下,今日来不及多说,您只需记得,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帮助您!”

元谨禁不住看了他一眼,眸中情绪千变万化,最后落在苏璟眼中的,是三分惊讶,三分欣喜,三分激动,还有一分,是怀疑。

苏璟略微低下头,松开手,躬身行礼请三殿下进入前厅,两人擦身而过时,苏璟飞快地说了一句话,让元谨略微舒展了皱着的眉头,他说:“我以生命效忠,请您务必信任我。”

他的的确确,要以生命辅佐而效忠。

不只是他,还有他的父亲,哥哥,他的所有亲人……

两日后,早朝,皇上虚弱难以起身,仍旧由太后主持,三位皇子齐齐到场,座下文武百官与往日一样垂首而立。

在太后属意之下,太监高声宣布,翰林学士苏璟救驾有功,应重重封赏,在此代为宣布皇上的意思,任苏璟为吏部侍郎,即日上任,不得有误。

新科状元在翰林院上任不满七天就提升为三品侍郎,在本朝历史中,数来数去,就只有苏璟一人。

苏璟掀衣摆跪拜谢恩,俯首之前,抬头望向玉阶之上,太后满面平和,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大殿下依然一脸淡漠寂然,二殿下双眼像刀子一样朝他刺来,而三殿下,很平静和煦地望着他,那眼神中,看不出丝毫之前的狼狈或对现状的担忧,仍就像从前他站在百花丛中时一样,像春风一般的目光。此刻,苏璟知道,三殿下,会是那个值得他和他的全家,付出全部的人。

多雪的冬天,寒冷来得很快。

早上无风,天气冷得干燥,下了一夜的雪已停了,门口的院中落了一地的白,还没有经人踩踏,这片落雪更显得纯净无瑕。

元谨穿着一身淡青色衣衫,靠在窗边往外看着,他本想细细想清楚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父皇的情况、太后以及突然出现在身边的苏璟,可是当双眼望向窗外时,他脑中一切清明的思绪忽地就远了,看着那片纯白落雪,眼前渐渐地浮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来。

曾经,也是在这样洁白的雪地里,有那么一个身子小小、脸蛋圆圆的小丫头,穿红彤彤的小袄,头梳双髻,歪着头站在雪中,细声细气喊他“谨哥哥”,恪守礼数的苏丞相在一旁沉了脸,拍着丫头的头让她唤“三殿下”,可这小丫头拗得很,背着小手,完全不理她爹的话,碧水似的眼睛清清亮亮望着他,继续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谨哥哥”。

那时,他也不过十岁出头而已,只知道听着她这般称呼,整颗心都软了。

十岁大的小小丫头,圆圆的小脸儿白里透着粉红,一双大眼黑润润地快要滴出水来,嫩红的小嘴笑起来,露出整整齐齐的小白牙,她胖胖的小手扯着元谨刺绣精致的衣袖,无论开心时,委屈时,撒娇时,调皮时,都那么半仰起头望着他,叫他一声“谨哥哥”。

这个称呼,从小到大,都只属于她,苏丞相的小女儿——清融。

那时她几乎每日随丞相入宫来,丞相在御书房与父皇议事,清融就提着小裙子迈过宫中一道道高高的门槛,在万华宫门口探着头喊他出来玩,虽然每每都会叫上一众皇子公主,但孩子们叽叽喳喳凑在一起,还是她跟他最投缘。

十岁出头的孩子,一起玩耍,一起闯祸,一起欢欢喜喜地讨父皇的开心,一起顽皮地偷偷摘光太后最喜欢的花,一起抱小狗逗八哥,不小心被咬了手指哀哀叫,看着对方的模样,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喜欢拉着她软软暖暖的小手,喜欢用手指轻轻点她莹白如玉的鼻尖,喜欢用双手为她捂热冻红的脸蛋,那时小小的少年的心,满是赤诚,还曾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问她:“等你长大了,就嫁给我好不好?”

这样一句话,即便清融那时刚刚十岁,还什么都不懂得,也有所体会地红着小脸点了头。

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座肃穆的皇宫之中,那段与清融在一起的日子,永远都镀着让人眷恋的亮丽色彩,然而——

元谨望着落雪的眼睛蓦地尖锐起来。

他十三岁生日那一天,身边有很多人庆贺,他却只想见到清融,第一次不肯听父皇的话,不顾多少人在场,就是固执地站在门口,等待清融小小的身影。酒宴冷了场,座上的太后重重一哼,道:“丞相之女苏清融每日在宫中无法无天,带坏皇子,哀家已命苏丞相好好管教,不许她再入宫门!”

他身体颤抖,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向灯火辉煌处,那十足陌生的盛装老人。而后,着了魔似的飞奔出万华宫,朝着宫门直冲过去。

不许清融入宫,他便出宫去找她!

还没到宫门口,就被人拦住,他在那天傍晚,爆发出唯一一次汹涌的眼泪,吓到了一向疼爱他的父皇,最后,太后冷冷站起来,“罢了,哀家就送你一份贺礼,许你们在宫门口见上一面,反正明日她就要被丞相送离京城,就当告个别。”

他顾不得惊讶,手忙脚乱摆脱了侍卫的钳制,直冲向宫门,夜幕已经降临时,苏丞相才牵着小女儿的手渐渐走近,星光之下,几天不见的小丫头好像瘦了,乖乖顺顺站在宫门外,按着太后的命令,不敢踏进一步。

他知道,见不到了,今天以后,因为太后的不许,他再也见不到这个身影了!尚且稚嫩的心中难过得抽作一团,脸上却已冷静下来,摘下腰间翠绿的玉佩,探手交到清融小小的手中。

那天晚上,隔着冰冷的宫门,清融最后一次喊了他一声:“谨哥哥。”

第二天,第三天……他再也没有见到她,只是某次给太后请安时,听到她偶然提起,苏丞相的女儿,被送去了千里之外的亲戚家,从此以后,不会再踏入宫门一步。说完后,太后笑着看他,摸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犹如针刺,她还轻声问:“元谨觉得这样可好?”

他深深低着头,攥紧双手,按着她母妃千万次的叮嘱乖乖地回答:“谢太后。”

谢太后……

胸口已然发痛,当年那女孩儿圆润的小脸和离别前的眼神,是他永远的痛!元谨站在窗边,半眯的眸子中火红一片。

他无法忘记,更无法原谅!

其他一切他尽可放下,唯独当年夜色之下宫门口那场把他扯痛的分离,清融黑润的眼中委屈不舍的目光他不能忘!此时此刻他的父皇躺在病榻之上,太后逼到这般地步,他原本打算的平静以待看来注定无法实现!既然如此,不管有多少艰难,他也定要——把这么多年来丢失的一切,完完整整,全部夺回来!

双手一紧,手心中已经汗湿的纸条更加黏腻地贴向皮肤。元谨慢慢地张开手掌,把这张小小的纸条再次打开看了一遍,这是昨夜苏璟替太后送来的糕点中,藏在最下面的那块桂花糕中所夹,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他入宫来的因由,安排,如何联系等等细节,末尾,俊丽脱俗的字体署着他的姓——苏。

苏,他也姓苏。

元谨眉峰一挑,回身点燃蜡烛,将纸条烧得干干净净,烟气刚刚散尽,就听到门外由远及近的尖细声音:“奴才来给太后娘娘传话,请三殿下前往御花园,一同赏雪——”

赏雪?!元谨皱眉回过身来,一眼看到院落中纯净的雪地被来人踩出一串黑乌的脚印,反感霎时冲到头顶,但是非常迅速地,他还是平静下来,微微一笑,答:“元谨这就去。”

他明白,在这座皇宫之中,想要反击,必须,先学会迎合。

冬日之中,御花园少了以往的争奇斗艳,被白雪盖成一片苍茫,虽然单调了些,却是别有一番风情。

何况园中多了这一群衣着光亮的娇贵看客,红蓝黄紫的衣衫点缀在白雪之上,更显得分外鲜亮惹眼。

金丝楠木的大椅上铺着层层柔软的棉垫,上面肃然坐着这后宫之中地位最高的女人,虽然年岁已经老迈,但举手投足尽是优雅谨慎,不同寻常。大椅之后,苏璟穿着黑色官靴立在雪中,身披深蓝色的棉披风,领口一圈柔软的貉毛挡住了寒风,但依旧吹红了他白皙的脸。

昨日借着下朝时的机会,给父亲传达了宫中的情况,太后是幕后一切主谋,为了帮助三殿下,他现在已经成了太后的亲信。而太后交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以皇上体虚为名,让陛下继续无法起身。他用了最安全的方法,亲眼看着陛下闭上眼睛,手指颤抖,心中万般难受,但回过头来,还是对太后点头微笑。

苏璟垂着眼,吸了口气,不知道父亲知道这些,会有什么反应,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怪他擅做主张……

他眼角略微一瞥,看到身旁不远金黄的衣摆,知道是大殿下赵岳琛站在那里。不禁想起童年入宫时,大殿下虽然不多言语,但也算温和可亲,不知为何,十年后再次见到,竟仿佛变了一个人,毫无生气。

这样的皇子,分明没有争斗之心,太后为何偏偏选中了他?三殿下元谨样样都要强过这大殿下许多,难道就因为皇上宠爱,所以遭到太后的强烈排斥?

想起那日朝堂之上,元谨穿皇子正装,风神俊秀垂眸对他微笑的模样,风华不经意就已盖过身旁的两个兄长,苏璟的头更深地低下去,正自想着,就听到宫女一声娇柔地通报:“三殿下来了。”

苏璟闻声抬头去看。

只见茫茫雪色中,一个青色的身影穿过长廊,沿着园中蜿蜒的小径匀步走来,渐渐走近了,看得真切他身上淡青的缎面披风上映着的脉脉光芒,他黑发如墨,整齐地束在头顶,白玉发冠盈盈发亮,一张俊雅面容在黑发青衣的映衬下,更添一丝雅致。

走到近前,元谨躬身问安,抬起头时,不着痕迹地看了苏璟一眼。

太后摆摆手,微笑道:“坐吧,哀家今日无聊,召了岳琛和苏卿来这园中赏雪,心中却始终惦记着你,经过南凌阁一场误会,你受委屈了,现在身体调养得如何了?”

元谨得体地回答:“元谨很好,劳皇祖母挂心了。”

太后点点头,一双眼慈爱地看着他,竟渐渐凝出泪意来,用丝绢拭了拭眼角,她叹息道:“哀家知道这些年冷落了你们母子,你定是对哀家有怨在心,哀家不怪你。”

“元谨不敢。”

太后摇头,“哀家知道之前对你太过严苛,今日赏雪,就当作是我们祖孙冰释的机会吧。元谨,你说可好?”

元谨抬起眼,迎上太后望着他的目光,他藏在披风之中的双手不由得攥得更紧了一些。“可好”?这些年来,太后不知道问过他多少遍这两个字!

而每次问出口,他都没有说不的权利!就像当年她赶走清融时一样!

那么这一次,她的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元谨下意识地,飞快地抬眼瞥了苏璟一下,发现他唇角紧绷,正认真地关注着他们之间的发展,敏感地接受到元谨的试探,他极轻极快地微微颔首。

这一连串的动作,轻盈而又小心,并没有被谁看在眼里。

元谨装作感动不已,低下头微微哽咽道:“元谨遵命……”

太后眼角一红,伸臂牵住元谨的手包在掌中,许诺道:“放心,从此以后,我们祖孙一条心,好好相处,哀家必定不会再让你与母妃受苦,保她一世荣华,享用不尽。”

元谨暗暗咬着牙,她意思明了,这是在以他的母妃作为威胁!什么一世荣华,若是他胆敢有一点不听话,他的母妃就会在他照顾不到的时候,饱受折磨!然而此刻,银装素裹的御花园中,他只能乖顺起身行礼,“元谨代母妃拜谢皇祖母。”

苏璟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觉得身体有些僵。看来这一次,太后真的不打算费力气除掉三殿下了,而是利用他的母亲,迫使三殿下成为替她办事的棋子!蓦地想到自己后颈中被刺入的银针,苏璟手心有些汗湿,太后要拉拢谁,利用谁,必定先要控制谁!难道接下来——

太后拉着元谨的手坐下来,柔声絮絮说了些家常,问过了他最近的身体情况,又哽咽着哭诉一阵陛下虚弱昏睡的病情,半晌,才像是刚想起来一般,微笑道:“瞧瞧,光顾着说话,哀家都忘了,刚才特意叫御膳房准备了你最喜欢的糕点,快来尝尝,怕是都冷了。”说着从身侧的小桌上捧了一盘精致好看的糕,亲手递到元谨面前。

目光触及,元谨的目光蓦地火光一闪,随即就被低垂下来的睫毛掩盖。

这盘糕点,与在南凌阁中毒死老鼠的那一盒,一模一样!

这就是太后送给他的,他最爱吃的糕点!

谁知道这一次,其中又点缀了什么能使人受制的毒?

苏璟立刻明白过来,攥紧了袖中的手,披风遮盖下的身子紧紧绷住,在太后与大殿下身侧,不敢露出任何表情,嘴唇却已经抿成了一条线。谨慎地微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元谨的反应。

元谨慢慢地笑出来,轻松地道:“皇祖母费心了,这种糕点美味至极,元谨怎敢独享,不如我们同尝,相信您和大哥也会喜欢的。”

太后脸色不变,慈爱地道:“你来以前,哀家与岳琛已经吃过了,这一盘是留给你的,不要辜负了哀家一片心意啊,哀家知道你这孩子最孝顺,若是推拒,那定是埋怨哀家忘了赏赐你的母妃,哀家这就差人为她送一份去。”说着扬手召来宫女,竟真的吩咐起来。

“元谨不敢!”他连忙打断,声音深处有丝不易察觉的颤,半低着头,凝视着这一盘精致的糕点,嘴角勾出一丝涩。此时此刻,他必须顺着她计划的路走下去,父皇在她手中,母妃在她手中,朝廷大事尽在她的手中,他的反抗拒绝,能换来什么?

只有一败涂地!

吃下去,必须吃下去,走过这一步以后——他才能把她手中掌握的一点点夺回来!元谨微抿嘴角,缓缓抬起手。

就在这时,忽地有一个蓝衣身影闪到面前,元谨诧然抬头,看到苏璟被风吹红的脸。

苏璟躬着身,恭恭敬敬微笑道:“微臣见太后一直手持瓷盘,怕您劳累,不如由微臣端给三殿下。”见太后一时没有反驳,苏璟顺势接过来,转过身背对太后,将碟子向元谨承上,“三殿下,这确实是太后为您精心准备的,请尝尝吧。”

元谨眉峰微敛,不知他有何打算,在他的眉眼里也看不出端倪,再次探出手去,却猛然发现苏璟的动作不对,当他反应过来时,见苏璟竟已经拿起最上面那块糕点,放入口中,“不愧是御膳房所制,微臣闻到扑鼻香味,就已忍不住了!请赐臣一块品尝——”说话间,他已经咀嚼起来。

“苏璟!放肆!”太后大惊,腾地站起怒喝。

苏璟被吓了一跳,身体猛颤,“咣当”一声,手中的盘子顿时跌落在地,摔成碎片,盘中的糕点滚落一地,沾满了雪泥,再不能吃了。他“啪”地跪在地上,全身簌簌发抖,不停磕头,“太后恕罪!太后恕罪!微臣该死!微臣一时忘形,没有忍住!微臣该死!”

元谨忍耐着没有起身,手掌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震动地盯着苏璟不停磕头起伏的后背。

他,他——为何如此?

莫非真的如他所说,他的效忠,是随时准备付出自己的生命吗?

自始至终,大殿下赵岳琛始终不发一言,此时看着这般情景,只是移开目光,看向别处,无心无绪一般。太后怒不可遏,瞪视着苏璟吓坏的模样,无法在元谨面前发怒,只得强自平静下来,冷冷一哼,再也没有什么赏雪的心情,拂袖而去,临走前冷声道:“元谨先回去吧,哀家带来的人不懂事,冲撞了你,日后我们祖孙再聊。苏璟!走!”

一行人离开雪白的御花园。

不停磕头的苏璟终于停下来,匆匆忙忙站起身,低着头疾步跟上去,经过元谨身边时,脚步顿了一顿,随即又加快步伐,追赶太后渐远的身影。

来不及认真思考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他只是凭着本能,尽全力在危机的时刻保护三殿下。

保护殿下,这是他心中一直在对自己说着的话。

三殿下赵元谨容色平静,脸上始终挂着他惯常的柔和,大步穿过御花园、道道长廊、重重月亮门,回到自己的万华宫。一路上经受无数宫女奴才请安,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有何异常。

脚步踏进书房,深红门扉方一关闭,他就背靠住门,闭住眼睛。

那道蓝色的身影故意笑吟吟吃下糕点,摔碎瓷盘,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模样清晰地在眼前浮现,元谨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身旁木质的书架上,书架微微一动,他的手背一片通红。

那个看起来文弱书生模样的苏璟,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呼吸有些急促,元谨背靠着门喘了几口气,慢慢地平复下来,眼中明明暗暗的光芒也归于平静,反而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眸中渐渐地浮出一丝清冷来。他忽然回过身拉开大门,低喊:“广白!”

话音落后,书房转弯处的庭廊中就快步走来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来,仿佛他一直都站在那里,就等着元谨吩咐。

元谨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吩咐:“你去慈寿宫门外看着,只要苏璟一出来,看清他的模样,马上回报。”

叫广白的内侍躬了躬身,转身便去。

看着亲信内侍的背影敏捷地离去,元谨敛目关门,回到书房之内。心中一边快速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样做,一边也无法忽略对于苏璟的关注。

苏璟这个人——从那日南凌阁外出现起,他就无法不以复杂的眼光去看待他。喜悦,惊讶,感动这些情绪都有,但,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在这宫廷之中受过的欺骗太多太多,对苏璟纵使期许再多,也无法彻底消除他心中那星星点点的怀疑。

今天的事,冷静地回想之后,平息了最初的震动,他无法不去设想——若刚刚那一幕,不过只是太后与苏璟合演的一出戏,只为取得他的信任……若那盘糕点其实根本无毒……若苏璟,从来就不是苏丞相的人,而是太后的党羽……

他,又该如何?

慈寿宫。

苏璟俯首在地,簌簌发抖,一动都不敢动,努力地让太后认为自己真的只是因为贪吃才会那样做。

太后坐在上座,仍不能气平,双眼冷锐地打量着苏璟,“哀家要你说实话。”

苏璟惊吓得连连磕头,有了哭音,“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微臣再也不敢了!只怪臣一时忍不住!太后饶命啊!”

“当真只是想吃?”太后冷笑一声,牢牢盯着他的反应。

苏璟抖作一团,匍匐在地,“微臣知错!微臣知错!”

太后敛住怒气,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淡淡道:“苏卿真的不知,那糕点中,有毒吗?”她说话间,轻轻笑了一下,“有毒”两字犹如利剑,一下子扎在苏璟身上,他跪在地上呆了一呆,而后差点惊跳而起,赶紧忍住,全身颤抖不已,脸色雪白,“太后……太后……”一时之间,吓得满面怔怔,语不成句。

太后对他这种反应感到很满意。

“正因为有毒,哀家才赏给元谨吃,怎料,竟被苏卿抢了先。”她优雅地掀起茶碗盖,拨着碗中嫩绿的茶叶,抬了抬眼,“苏卿觉得味道如何?”

苏璟这才反应过来,失控地低呼一声,跪着上前几步,伏倒在太后脚下,连连磕头,声音凄惨,又不敢太大:“微臣实在不知!实在不知啊!太后——”

“苏卿知不知道,哀家下毒,意欲为何?”迎着苏璟满是惊恐的眼睛,太后挑了挑眉,“那毒药并非要他的命,却可以控制他,定时服用解药,安然无恙,若没有解药,就会全身骨骼脆裂而死,与苏卿颈后的银针,有异曲同工之妙呢。”看了看苏璟霎时死人般的脸色,太后站起身来,踢开他,走了两步,“哀家要借元谨之手,除掉老二隆祺。赵隆祺自认为党羽众多,有禄王撑腰,就能得到江山了?做梦!哀家不想亲自下手,留人口舌,借元谨之手,演一场兄弟反目的好戏,等他除了隆祺,再给他弑兄的罪名——到那时,这片江山,顺理成章交到岳琛手中——”

苏璟俯首在地,头深深埋着,心脏剧烈地跳动。与他猜想的一般无二,太后欲控制三殿下,真的在打这样的如意算盘!

“可是——”太后慢慢转回身来,微眯起眼看着苏璟,“决定这一切的毒药,却被苏卿误食,那毒入口即溶,哪怕你没有吞咽,也来不及了。你坏了哀家大事,若是岳琛继位受到影响,你能担当得起责任吗?”

苏璟的额头磕出血印来,声音颤抖,几不成句:“微臣罪该万死……微臣……微臣愿做任何事……补救……”

“补救?”太后笑了一声,眼中精光一灿,“好,哀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若是苏卿能够将此事挽回,让元谨乖乖听话,除掉隆祺,哀家就饶你。”

“微臣……不知怎么做……”

太后淡淡冷哼:“等离开后,你装作在哀家的责罚之下心怀不满,冲动之下去投奔元谨,强跟在他的身边,随时给哀家回报他的动静,并伺机让他服下毒药,听命于我。事成之后,哀家自会将解药给你,你就不必担心自己的性命了。”

苏璟顿了一顿,连忙叩首,“微臣遵旨,微臣遵旨……”

“下去吧!”

苏璟跌跌撞撞离开慈寿宫后,大殿下赵岳琛从后面慢慢走出来,看了看门口,低声问:“您认为他会做到吗?”

太后饮了口茶,冷笑道:“苏璟聪慧才学皆有,就是胆小惜命,他为了保命,定会拼尽全力做到的。”

赵岳琛沉着目光,没有言语。

为了掩住额头上的血痕,苏璟出了慈寿宫,就将披风上的大帽戴在头上,知道太后的人在盯着,他不敢耽搁,按着她的吩咐,直朝着万华宫而去。

不知是不是那毒药的关系,胸腹之中阵阵奇怪的灼痛,额上的伤也刺刺的难忍,为了更逼真,每次磕头颤抖都是用尽力气,现在全身酸疲,要不是他有一身武功,此时怕是已经支撑不住了。

不过,终归得到了实质的进展,他终于能够真正地站到三殿下身边去了!

想到此,帽子半掩下的苍白面容上,不禁露出难掩的喜悦。

他才出了慈寿宫,躲在暗处的广白就看见他了,但因披风遮挡,看不到他的模样,广白就又等了一阵,没有立刻回报,他跟随三殿下多年,伶俐得很,知道三殿下让他来,想看的是苏大人有没有什么异常。

在暗处紧步跟了一段,广白暗暗有些吃惊,这苏大人,竟是直奔万华宫而去的!当即也顾不得别的了,赶紧抄着近路先跑回去,完完整整告诉了正等待回报的主子。

元谨不禁吃了一惊,吩咐广白先退下,在书房中来回踱了几步。他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现在苏璟赶来万华宫,是何因由?

没过多久,就听到侍从通报,苏璟苏大人求见,在前厅等候。

元谨想了想,长身而起,大步离开书房,脚步迈入前厅的瞬间,眼睛自然而然地向地中央静静站着的那人看去。他纤秀的身体完全隐藏在宽大的披风中,大帽盖住头,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帽子在他白皙的脸上投下的淡淡阴影,直挺的鼻和饱满的嘴唇露在外面,唇角恍惚有一丝清澈的笑痕。

看着这样的苏璟,元谨下意识脚步一顿,竟在眨眼的时候有一瞬的失神。

“殿下……”他站在那里,轻声地唤着。

元谨不知为何,沉得深深的心竟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挥手屏退厅中所有人,命人关上大门,蹙起眉,探究地看着他。

那饱满的唇微微笑了一下,他抬手摘下大帽,露出的苍白脸色与额上伤痕让元谨顿时目光一跳,而他已安静地解下披风,露出一身暗紫色官服,俯身拜倒,“微臣苏璟,叩见三殿下。”

元谨手指紧了紧,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去扶他。

而苏璟仿佛没有意识到他的探究,全不在意,叩首之后,抬起脸对他展颜一笑,这是入宫这许多天以来,他第一次,毫不掩饰地露出真心的笑容,他轻声说:“殿下,请放心,有我在,太后不会伤害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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