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女臣(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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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新帝

从头到脚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里都仿佛有针在刺。

排山倒海的尖锐剧痛,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在一瞬间将所有生机隔绝在外,紧紧将早已脆弱的身体抽紧,天地尽是黑暗。

却偏偏,只挣扎在那个死亡的边缘,清晰地感受着一波一波潮水般汹涌的痛楚,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耳中嗡嗡作响,却还清醒着。

被人用力地抱起,被接触到的身体部位顿时爆发出更加尖锐刺骨的痛,她却连一个呻吟都发不出,耳边的天地喧嚣轰鸣,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沿着拥堵中的缝隙轻轻低低地流淌进耳朵,她仿佛得到了良药,蓦地松弛下来。

“清融,我们成功了。我这就带你离开这里。”

飘忽的脑子没有注意那句“清融”的称呼,只听到“成功”的字眼。

成功了……

这片江山,终于夺回手中了!

仿佛只是在惦念着这件事,松弛下来后,最后一丝意识终于飘离,她暂时陷入沉沉黑暗之中。

刚刚出了宫门,感受到怀中的异样,元谨蓦地勒住马,哑声道:“她晕过去了,来不及去丞相府!”他游目四处看去,迅速定在一处,锁眉看了看怀中人紧闭的双眼,收紧臂弯,驭马掉转方向,“就在宫墙之下。”

杜侯爷连忙跟上前去。高耸的朱红色宫墙遮住了其内的兵马交缠,但能清晰地被火光照亮的天幕,喧嚣马嘶声声入耳,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时间去选择更好的地点。

抱着清融翻身下马,元谨回头对杜侯爷道:“劳烦侯爷,请帮我守住此地,不要让任何人打扰。”

杜侯爷拱手,“请殿下放心。”

从清融身上找出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粒精小圆润的剔透白丸,小心地捻起放入清融口中,元谨抱着她跪坐于地,一只手臂把她整个人紧紧搂在胸前,另一只手,轻轻贴上她的后颈。

岳琛说,从后颈处以内力将银针吸出即可,岳琛说,过程会非常痛苦。

元谨紧绷着下巴,半埋在阴暗中的侧脸绷成一条坚毅的线。

这一刻无比庆幸从幼时起就跟着父皇选定的师父瞒着太后偷偷练就一身武功,才能及时救她于痛苦,贴上去的手掌却没有立刻动作,元谨低下脸轻柔吻着她冰凉的额头,低声说:“别怕,痛的话就咬我。”

这句话竟使昏迷中的人微微睁开眼睛,满眼尽是迷茫。

元谨把她搂得更紧,“相信我。”话音落下的同时,他轻柔贴着她后颈的手掌蓦地用力,清融半睁的眸子怔了片刻,猛然爆发出无限惊恐之色,全身因为喷薄的疼痛紧紧绷起,喉中沙沙作响,仿佛瞬间有一把刀刺进她身体深处用力翻搅。

手掌逐渐用力,在后颈处以力量向外吸引着身体中的那枚细小银针。

怀中清融越绷越紧的身体几乎就要断裂,口中的呜咽声越发嘶哑,大张的五指颓然想要抓住什么,迅速被有力的臂弯收紧,元谨急声道:“清融,喊出来!痛就咬我!”

大睁的双眼惊恐又无助,通红的水汽涌漫上来,身体微微发出颤抖,片刻后就开始急颤,半张的嘴忽然用力合住,牙齿落下的地方迅速有血色蔓延而下。

“张开嘴!”她已经听不到他的话,元谨一把捏住她的脸颊,迫使她张开唇,她嘴里呜咽不断,被迫张开口茫然若失,忽地一口咬住就在嘴边的那只手掌。

元谨眉峰微微一紧,反倒放心下来,后颈处的力量越聚越多,逐渐向外撤去,她口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元谨略微埋下头,贴在她冰冷的脸颊,低声呢喃:“别怕,就快结束了。”

鲜红的血顺着牙齿和手掌蔓延而下,滴在黑色的战甲之上,犹如在暗夜中开出一朵绚烂的花。

聚集力量的五指缓缓收紧,猛地向外一提,清融松开嘴,鲜血在唇角犹自低下,唇越张越大,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吼,与此同时,一道细细的银光飞蹿而出,“叮”的一声落在地上,那是一枚挂着微薄血丝的银针。

赶紧抱住彻底瘫倒的人,元谨紧抿的唇角终于泄出一丝颤抖,双臂越收越紧,抬头看了看依旧亮如白昼的皇宫上空,耳中听着一墙相隔之内刀枪鸣动的错杂,他闭上眼睛,把脸埋入清融湿凉的颈窝,有一滴泪,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倏然滑下。

清融,清融,对不起。

无数的伤害,无数的屈辱,将在今夜永远画上终点。

“殿下——”

“嘘,丞相稍后,殿下此时不能被打扰。”

“怎么回事?”

元谨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惯常的温良平静,抱着清融站起身来,对身前不远的老臣鞠躬,“苏丞相。元谨在此。”

“殿下!殿下不要如此大礼!”苏丞相也穿着一身战甲,苍老的面容间是岁月沉淀的睿智和勇敢,紧走几步上前,看到元谨一切安好,不禁老泪纵横,伸手去握元谨的手臂,才赫然发现他怀中抱着的人,定睛一看,差点吓晕,“清——清融!我的女儿!”颤抖着去摸女儿毫无血色的脸,盘旋的泪立刻噼啪而落,“清融……清融……”

“丞相放心,清融没事,只是太累了。”

“真的?”老丞相一时之间呜咽难言,“太好了……我的女儿……”紧握着女儿的手,老丞相心疼地紧皱着白眉,但心中到底还是把国事放在首位,抬头对元谨道,“殿下,我们带着清融先回丞相府,陛下已经安全到达府中,现在宫中有杨将军处理,一切尽可放心,明日一早,我们风风光光,伴圣驾回朝!”

元谨又看了一眼这一夜通明的夜空,郑重点头。

坚持清融身体虚弱不宜太过颠簸,元谨始终将她护在怀中,下马站在府门前,一眼就看到丞相府里灯火通明的院落中,方石板路上正有一个俊雅的白衫身影来回踱步,显然非常焦急。

苏丞相微微一笑,解释道:“殿下,老臣要为您介绍一位功臣。”

“哦?”元谨的目光落在那个身影上,“是他?”

苏丞相点头道:“他名叫白宿齐,是老臣的相识,这次他出手相助,为我们免去了一个大麻烦。”

“怎么回事?”

老丞相捻着胡须,将因由徐徐道来:“他是名师门下,武艺高强,精通易容之术,化成太后模样进入永崇关西宁候军中,吓住了那西宁候,趁机把他绑了回来,现在西宁候就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若非如此,恐怕我们并没有如此胜算,西宁候的大军日夜兼程,今夜便可到了!”

元谨意外之下,更是敬重,“这样的功臣,我定要好好感谢。”

老丞相哈哈笑了,低语道:“殿下不必挂怀,宿齐不是外人,他是小女清融的未婚夫婿,老臣正想国事安定后,请陛下为他们主婚。”

随口而出的话,让赵元谨本来温润和气的眸子霎时凌厉如刀,锐气锋芒。

清融的——未,婚,夫,婿?!

刹那变了味道的目光让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凝下来,老丞相干干停了嘴,不知因由,一时之间支吾难言,连远处的白宿齐都感觉到了,霍地转过身,正对上那双墨黑凛然的眸子。

白宿齐心中微微一震。

夜色与灯火之下,台阶之上身穿黑甲发丝微乱的男人,他有一双让人难以直视的眼睛……那就是这一众臣子拼尽全力为之搏命的人,三殿下赵元谨?

目光微错,落在他怀中的身影上,同样的黑甲,仿佛两人就要融为一体,白宿齐猛然大惊,那是——清融!

这时什么君臣之仪都顾不得了,白宿齐疾步上前去看那个正被小心翼翼横抱着的人,多日未见,记忆中坚强洒落的清融竟然变成这个样子,心痛和愤然一起涌上来,急忙低喊她的名字:“融融!融融!”

融融?!

刻意忽略那越来越沉的压抑感,白宿齐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想要把人从那双臂弯中夺过来,却扑了个空,抬头一看,见赵元谨面如玄冰,紧抱着清融,闪身侧过。

白宿齐负手而立,轻声冷笑道:“三殿下,我想你还不知道,你怀中的人,是我的未婚妻子。”

元谨深深看他一眼,面上平静无波,“我想你更不知道,她是十岁时就许给我的人。”

白宿齐不由得吃了一惊,定定看他半晌,再次拦在元谨面前,沉声道:“我不是你的臣,也不怕得罪于你。三殿下可是这一种朝臣全心辅佐的对象,我本来还对见你所怀期待,没料到竟会众目睽睽之下,与我争夺妻子!”

“宿齐!”苏丞相连忙喝道。

元谨只是冷声一笑,“你立下的功,到时自然会论功行赏。刚才你一番话,省去了我对你的一个谢字。”他低头看了看怀中人,柔情微现,“丞相,清融还住在从前的那间房吗?”

“啊?是。”

元谨淡淡道:“我先送她过去,请派两个侍女细心照顾她,请众位先入前厅,我很快回来,共议明日细则。”

他修长的背影就那么熟门熟路地消失于微暗夜色中,仿佛这十年的空白根本不曾存在,他仍旧对丞相府中一花一木熟悉在心。

白宿齐气得踱了几步,回头道:“丞相……”

苏丞相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捻着花白的胡须摇了摇头,低声自语:“事情似乎比我预料的麻烦……”

未婚夫婿?!

清融居然会有个莫名其妙的未婚夫婿?!

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但……也不能怪她,谁叫之前她一直作为苏璟存在,哪里有机会对他说这些。

不对!那天在松林里,他曾问过她是否有喜欢的人,她没有否认,还哭了!

就是那一天,他对她完全表露了心情,却惹出她的眼泪……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谨抱着好不容易拥入怀中的爱人,满脸肃杀地大步往她的院落走去,一路上偶然经过的侍女奴才见他黑压压经过,连行礼的勇气都没有,直接脸色煞白地缩在一边。

三殿下赵元谨,在这个夜晚,给苏府的下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凶恶印象……

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小心除去她身上厚重的软甲,拉过锦被给她盖得严严实实。末了,元谨坐在床边,伸出手珍惜地抚摸着她的眉际、脸颊,指尖所到之处尽是冰凉,他刚刚的愤怒立刻被取代为厚重得几不可负的心疼。

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充斥着属于女子的淡淡馨香,元谨低垂眼睫,微微俯下身,在只属于他们彼此的黑暗中低喃:“清融,你到家了,好好休息。等你伤好后,我立刻过来接你。别忘了……”他与她掌心相贴,十指交缠,“你是永远站在元谨身边的苏大人。”

他缓缓抬起头来,从窗口轻微透入的月光温柔地洒在他的脸上,那张总是沉着冷静、温和微笑的俊容上,竟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和仓惶。

他的手还没有放开,微颤的长睫在脸颊上投下小片的阴影,他低声喃喃,似乎对清融,似乎对自己,“你十岁时答应嫁给我,二十岁时答应永远站在我身边。清融,你不会骗我,是不是?”

“清融,不会再离开我,是不是?”

静谧的房间里,只有彼此交融的呼吸声。

元谨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房门口,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抿抿唇,迎着淡淡月光推门而出。

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去做。

那是所有人拼尽全力,所换来的珍贵成果,他不会辜负他们。

景纪十七年腊月初九,当朝天子孝景皇帝历经磨难,终于重新坐上金銮上灿金的龙椅,两列文武百官莫不双眼含泪,跪地叩首,山呼万岁。

天子身体依然虚弱,但已是康复之照,时隔几月重新主持的早朝之上,却并没有详细说出这段时间各人的罪孽,也没有做出惩处,他只颁发了一道旨意,孝景皇帝已疲于朝政,宣布退位,颐养天年,皇三子赵元谨文武兼备,胸怀天下,继承皇位,择日举行登基大典。

众望所归,文武百官无不拥护。

腊月十二。

皇三子赵元谨登基称帝,世称孝渊皇帝,改年号为天泽。

那日的登基大典上,红毯从永崇宫九十九级高的玉阶之上延伸而下,蔓延到东元门门前,两侧皇亲国戚,大小朝臣,盛装打扮,年轻的帝王身着金黄龙袍,富丽的金色衣摆在红毯上拖出长长的波光,两名白衣内侍恭敬地轻拖衣角,随着帝王的步伐,缓缓走过朝臣参拜,皇亲瞩目,举步踏上永崇宫的第一级台阶。

灿金的帝冠束住如墨的黑发,在上午明朗的阳光下化作夺目的光闪,他风神俊秀的面容上一双温润的眼眸依旧如昨,仿佛这些年来无尽的委屈,无尽的忍耐,都不曾在这位帝王身上留下丝毫伤痕,沐浴春风的目光,让所有山呼万岁的人看到王朝的希望。

双手接过黄绸包裹的沉甸甸的玉玺,年轻的帝王转回身来,站在玉阶之上,俯瞰天下,两列沿着红毯延伸开去的朝臣脸上尽是希望的笑容,他向更远的地方看去,东元门已经暂时关闭,他又细细看了一遍锦绣衣衫的众臣。

没有,真的没有……

眼前有那么多那么多人,唯独没有他的苏大人。

他……不会来了。

千呼万岁的众臣之中,没有谁看到帝王眼底盘旋不去的失望,只有一个人,看到接受万臣朝拜时有瞬间失神的帝王,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披着那件惯常的蓝色披风,默默站在东元门外,许是当差的奴才偷了懒,大门恰好没有关紧,宽宽的门缝,足够她看得清清楚楚。

“元谨……”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过了半晌,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璟的使命结束了。

苏清融已经没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去行医救人,或者江湖飘荡,都不重要了,只要离开这里,从此以后,远远看着这片皇城,远远看着高高在上的他就好……

微微闭上眼睛,她转身离去,走了没多远,居然迎面碰见脚步急匆的广白,广白见到她吃了一惊,忙唤道:“苏大人!”

苏清融点头笑了,脚步未停,走向宫门。

最后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以后的日子里……会有很多不同的苏大人站在他的身边,而那个人,再也不是她。

“广白——广白?”

“奴才在!”

御书房中,元谨放下手中的卷宗,看了他一眼,“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广白赶紧跪下,虽然已经跟随元谨多年,但自从元谨称帝后,他就习惯以下跪来接受主子的吩咐。

“奴才在想……奴才在想……”抬头看了看元谨的脸色,广白小心翼翼道,“昨日登基大典,苏璟苏大人没有参加……”

元谨淡淡笑了笑,“你倒是有心人。苏大人受了伤,正在修养,再过些日子自然会回来。”

广白闻言,表情更有些奇怪,试探道:“可是奴才昨天在宫里见到苏大人了,大典还没结束的时候,他从东元门往宫门走,见了奴才只是笑了,没说话……”

元谨顿时脸色一变。

清融昨天进宫了?她明明就在东元门外,却没有参加大典!他霍地站起身,“更衣,朕要出宫!”

阳光融暖的冬日上午,丞相府中一片安宁祥和。

苏老丞相凝目严肃地看着棋盘,思考半晌,在再三斟酌的位置放下一枚黑字,对面怀抱精致暖炉的孝景皇帝微微一笑,手执白子就要落下,老丞相低呼一声,又把放下的黑字拿起来,宝贝似的攥在手里,“我再想想……再想想……”

“哈哈——”把这江山甩手不管后,老皇帝乐得清闲,就留在苏府中不走了。

元谨到了门前时,正看到这样一幕画面,饶是溢满担忧的心也不由得轻松下来,迈入院中,朗声道:“父皇苏相好雅兴!”

老皇帝朝他招招手,“元谨,快来,看父皇怎么把这不服输的老家伙杀得片甲不留!”

苏丞相起身行礼,元谨扶他坐下,微笑道:“今日来此实在有要事,稍后再来看父皇下棋。丞相,清融情况如何了?”

苏丞相下棋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没什么大碍,已经行动自如了。”

元谨点点头,“她现在可在府中?”

苏丞相更是迟疑,缓缓道:“正在府中,与宿齐切磋医术。”一枚黑子落下,老丞相胡子颤了颤,又放错了地方。

清融入宫的日子里,他没有对三殿下说明清融的身份,就是担心殿下知道她是女儿身会有所不便,怎料到,非但没有杜绝他的这层担忧,反而一发不可收拾……老丞相手指不太稳,心中长吁短叹,虽然能嫁进宫里是好事,不但可以常留京城,现在年轻的帝王又是真情以待。可是,清融已有了宿齐啊。

听闻此言,元谨顿时眸色一暗,迈步便向后院而去,刚走出两步,听到父亲温和的嗓音在身后淡淡响起:“元谨,你先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元谨脚步缓了缓,转回身来,温声道:“父皇请讲。”

老皇帝扬了扬手,要他坐在身旁的软椅之上,见苏丞相起身要回避,不禁摇头笑道:“都坐下,事到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的私话,但听无妨。元谨,你可还记得五十寿辰那一夜的大火之前,我对你说的话?若记得,重复给我听。”

元谨神色一凛,斟酌片刻,沉声回忆,“那夜宴会开始前,太后假借您之名传话给我,要我在酒宴结束后去寝宫见您,有要事说与我听,我依言而行,没想到……”他的声音更沉下去,缓缓道,“您的确召见了我,并对我说,太后会在今夜放火下毒,加害于您。”

苏丞相沉默听着,听到这里,不禁露出骇然的神色。

顿了一顿,元谨继续道:“太后暗中密谋,被父皇身边的亲信得知,本可以提前拆穿,至少可以免过灾难,但,父皇深夜召我前去,对我说的是,将计就计,如她所愿。知道她暂时不会要您性命,您便浴火而又中毒,受制于她,以此打破多年来你们之间的僵局。她本欲将我们父子同时困于火中,将您救出当作筹码,而让葬身火海。您安排我暗中离开……接下来,您将之后的一切,全部交给我处理。若是我能够逆反局面,得到成功,我们父子得回江山,若失败,便是命丧黄泉。”

一番话说完,院中久久无人言语,老皇帝微笑着轻闭双眼,苏丞相大惊失色,怔怔难言。

而在近处一道月亮门后,背靠着墙壁的苏清融,更是紧抿双唇,煞白了一张脸。

这场生死,从头到尾……只是一个故作的全套?!以当朝天子和三皇子的性命为筹码,以赵氏江山为筹码的全套?!

元谨低声说完,自己也是眉峰紧锁,几乎不敢想象,若是这段日子中出现稍微差池,现在又将身处何处,面对哪般惨状。

老皇帝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温声问道:“元谨,你可怨父皇?”

元谨神色肃然,半晌,缓缓摇头,“元谨明白父皇的苦心。”

老皇帝微笑道:“你只明白一半。这二十多年来,你最清楚不过,我心知太后是日后大患,但无论如何,不忍心动手,我的母妃难产而亡,她毕竟是我唤了一辈子母亲的女人,我无法痛下狠手,即便知道她始终暗中欺凌你们母子,即使我知道岳琛并非我的血脉……当年舒妃所生是位公主,岳琛,只是她暗中调换而来的假子。”

元谨目光沉痛,双眼略微眯起,略微垂下头去。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她坚持是我的出现,害死了她的儿子,所以无法忍受一切我所爱的,包括你,也包括所有你所爱的。就像当年……”老皇帝的目光缓缓已然惊呆的苏丞相,“你那么喜爱的小清融,她明明可以一直陪伴你,皇家与苏相也是门当户对,若情投意合,可以赐婚进宫。可因为太后的存在,我在你们中间,总是做不到两全其美。即便知道她心怀叵测,我也仍然纵容了她,而伤害了你,也连累了清融。”

平放的双手蓦地握成拳,元谨的头低垂着,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表情。那道月亮门后,苏清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俯下身去,旁边的白宿齐一脸凝重,忙去扶她,却被她躲开,渐渐蹲在地上,蜷作一团。

长叹一声,老皇帝慢慢道:“只因你是我的孩子,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二十二年来,父皇明知你的压抑,却不让它释放,苦心希望太后有朝一日能够想明白,可惜,不但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反而在危机的时刻,将一切重担都压在你的身上。父皇想对你说,对不起。”

“不必说了!”元谨低声道,尾音中有丝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元谨……都明白。”

老皇帝的笑痕里,有种参透一切的平和,“刚才我说,你只明白一半。那另一半,父皇现在告诉你。”隐约听出话中的不对,元谨豁然抬起头来,凝目看着自己的父亲,“父皇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在五十寿辰前,我最信任的林太医给朕诊出身患不治之症,寿命所剩无几,朕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再留给太后,也没有时间留给你,唯有借此大火的机会,把你也卷入其中,把你推到最前面。我知道这很残忍,但是必须让你去应对这一切。我希望,借此机会,你能看清满朝文武的真实面容,究竟有谁站在你的身边。我已经没有力量支撑你,这片江山,需靠你自己的手从危难中解救回来,方才是真正属于你的江山!”

元谨猝然起身,紧步上前仔细地看着父亲的状况,不敢相信绝症之说。

老皇帝握住他的手,“父皇没有骗你。当初,怕被太后的人发现,林太医暂时用了锁闭之术,掩盖了病症。连清融都没有看出。直到前几日,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清融重新为我诊治时,锁闭之术时效已过,她的说法,与林太医一致。”

看着元谨瞬间激烈起来的眼睛,老皇帝淡淡一笑,“别急,父皇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已经满足了,就算此刻就走了,也心满意足,何况清融医术超群,已经为我缓解了病情。只是这一场内战中,有许多众臣良将受到牵连,苏龄将军……我愧对苏相全家。元谨,我也愧对于你,我知道你始终惦念清融,所以帮个小忙,昨日清融打算离开京城,云游四处,我以病体为由,将她留了下来。元谨,父皇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希望你不再有遗憾……”

轻微的“格拉”一声,从月亮门后传出,立刻有轻微的脚步声远走。

元谨当即明白过来,放下一句“丞相,帮朕照看父皇”后,抬步紧追而去。

紧步跟随着来到清融居住的院落前,还没靠近,就看到院落当中白宿齐正拉住清融淡色的衣袖,目光一肃,大步就要迈入,却因为听到的对话而放慢了脚步。

“师兄,我想一个人静静。”

白宿齐一袭白衣胜雪,站在精致的小院中更显得温文俊秀,却无法吸引清融的注意,他笃定地道:“什么静静,你骗不过我,等我一走,你就会一个人悄无声息离开丞相府,再也没了踪影,是不是?”

元谨站在门外,目光定定地望着苏清融。

她一身淡碧色长裙,长长乌发温婉地斜斜绾起,插一支同色的步摇,淡碧色的珠串在耳畔映着阳光,闪出点点温润的光芒。

这是与苏璟完全不同的模样。

这许多年,日夜心中想象着的清融,就是这个模样,黑发长裙,俏美温润,想过再见时,她讶异惊喜,她生气委屈,她埋怨不理,或者,她将他忘记,却怎样也想不到,再见到时,他根本不知道,眼前那个为他甘愿舍命的人,就是心心念念的她。

一路那么屈辱疼痛地陪他走过来,他不明白她的隐瞒,不明白她的闪躲,直到最后一刻,才终于知道,她到底在苦苦深藏着什么。

她十五岁那年,他十七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那时的清融,定是像蔷薇花一样绽放。

他还在这深宫大院中想着她,不知何时倾吐而出的一句梦语,竟成了她的罪过!让她……让她……

紧抿的唇角不住颤抖,元谨一拳挥向身前的墙壁。

他想着清融,爱着清融,可是,她是否也有着同样的心情?如果清融并不想要,她这样痛苦经过的许多年后,他还有什么资格一步步紧逼?

苦涩地闭上眼睛,元谨慢慢退向暗处。

因为他,清融失去了一切,受过那些无法承担的痛苦,在王朝危难时,还化做男子来到他的身边,出生入死,以命相搏。

这样的清融,若她真的喜欢白宿齐,他又有什么资格,站出来说一句“不要走”?

院中的清融沉默了好半天,白宿齐担忧的声音敲打着耳朵:“融融,你若想走,我陪你一起。”

“不用了。”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我要保护你!”

“我不会有事的。”

“融融!”白宿齐的胸口剧烈的起伏,认真地道,“我们这就成亲好不好?”

一墙之隔,元谨仓惶张大眼睛,心跳一声声加快,在耳边清晰可闻。若清融答应,他从此以后,再不会纠缠,惹她生厌,若清融不答应……若清融不答应……

院墙之内,清融在叹息:“师兄,我明白你对我的好。但我知道,你只是可怜我,当年出事时,是你把我从那种地方救出来,教我学武,带我拜师。我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你却说,让我嫁给你。”她仿佛在笑了,“其实真的不必,我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

元谨墨色的眼瞳看着虚空中的某处,灼烫盘旋在眼底,不肯让它浮现。

白宿齐打断她:“你明知不是!我是真的想照顾你,保护你!融融,回到京城前,你从没有这么明确地拒绝过我。是不是……”他目光深痛,带着探究,“因为赵元谨?”

清融蓦地声音一厉:“请称他为陛下!”

“果真是为他。”白宿齐并不愤怒,反而有种悲哀涌上来,“融融,这些年,你心里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对吗?”

没有听到回答声,只有剧烈的喘息,凝固的时刻,几乎要把墙外人紧绷的心压碎。

白宿齐低声道:“即使因为他的缘故,受到那么多伤害,也还是想着他,明明最讨厌皇宫,为了帮助他,还是冲进去,跪在自己最恨的人脚下强颜欢笑,为了他,连命都不要,恨不能挡在他面前把所有伤害都给自己……”

“住口!”

“就为了能在他身边,哪怕只是身为臣子。现在,臣子的使命结束了,他得到了江山,成为九五之尊,你却因为害怕他知道你曾受过的伤,想要远远地逃开,是吗?”

“别再说了!”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

白宿齐用力按住她的肩膀,深深看进她的眼睛里,“融融,你爱他,却怕自己的过去会污了他,只想逃走……你为他设想一切,可你怎么不为自己想想,自古帝王之爱,短暂又缥缈,后宫佳丽成群,三千脂粉环绕,融融,即便能在他身边,你就愿意成为他众多妃子中的一个吗?君王的心太大,他会为了江山,以性命设下全套,牺牲无辜众臣,你又怎能奢望他会温情常驻,永远都是那段苦难岁月中和你相依相偎的赵元谨?!”

元谨低垂的眼睫一阵急颤。

“不要说了!”清融颤抖的声音坚定地扬起,她急喘着气,一字一字,吃力地说着,“他继位前是最好的王子,继位后是最好的帝王。刚刚听到的一切,我无法怪他,我相信哥哥也不会后悔。至于我的心……呵,我从未想过得到他的爱意……我这个脏了的身体……不能……对他说……”忽然听到哽咽声,元谨霍地直起身,转向门内,看到清融满是泪痕的脸,她这样带着泪,朝着皇宫的方向,嫣然一笑,“我以我的方式爱他,就足够了。”

纷杂的脑中在这一刻轰然巨响,一切都变成空白,唯有那简简单单两个字,沉沉压在他的心头上。

爱他。

清融笑着,对白宿齐盈盈一拜,“清融感谢师兄这些年的照顾和疼爱,但是,恕清融无法履行婚约。”

“你——”白宿齐又气又忧,抓着她的肩膀,却说不出话来。

元谨最终也没有走进这扇门,他沉默着转回身去,离这院落越来越远。

一边走,波涛汹涌的眼睛一边沉淀下去,最后变成磐石般的坚定。

清融,有这两个字,我绝对不会让你再次离开!

小院中的棋局还在继续,只是下棋的两人抱着暖炉,皆是若有所思,落子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直到脚步声靠近,苏丞相忽然站起身来,一脸的紧张,看着面沉似水的帝王越走越近,急声道:“陛下——”

元谨摇了下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朕知道丞相想说什么。过多的话朕现在不能对您说,清融应该也不希望您知道。朕想说的是,清融所爱的人,并非白宿齐。”

苏丞相吃了一惊,“他们不是已经定下终身?!”

元谨的眸中浮出一丝苦涩,嗓音微哑:“那又如何。她心中的人是朕。丞相请放心,朕会尽全部力量让她幸福,忘记曾经……所有痛苦。”对着心爱女子的老父一字字说着,元谨渐渐觉得眼角刺痛,“但她心中还有一些旧事看不开,朕想请丞相帮忙,把清融留在朕的身边,好吗?”

老丞相沉默地看着帝王至诚苦涩的眼,心中微软,“陛下希望清融入宫为妃吗?”

元谨摇摇头,沉声道:“此时此刻,我不该再自称为朕。丞相,清融不会为妃,她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女子。”

老丞相震惊地抬眼,发现帝王的脸上没有一丝玩笑,“清融怎么想?”

元谨苦笑道:“她爱我,只是有个难以打开的心结,无法坦然地接受。”

“如果她的心结打不开,即使老臣相助,她又能留下多久呢?”

元谨微微张口,又沉默下来,垂眸片刻,低声道:“给我一年。哪怕她不愿作为清融,只是以苏璟的身份留下也好。一年后,如果她仍不能释怀,我不会再强迫。”

老丞相凝重点头,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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