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倾城醉无双(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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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倾城醉无双(宫系列)(薇姿)

楔子

清冷的月光从木格子窗钻进来,映在铺着灰褐色葛麻布的木板床上,显得分外苍凉。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着上身,抱膝坐在上面,下巴搭在交叠的手臂上,精致得宛如陶瓷娃娃的小脸没有丝毫表情,琉璃似的眼珠幽深深的,带着点迷惘。

他左边脸颊高高肿起,五个鲜红的指印清晰可见,裸露的肌肤布满纵横交错的鞭痕,血肉模糊,煞是怵目惊心。

另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穿着宫里低等内侍的灰蓝色圆领长衫,跪在他身后,指尖蘸着黄褐色的膏药,正一边往他背上涂抹,一边嗔怪:“每次被发现都会被打个半死!你怎么就不长点记性?”他说着话,手上的劲不由得大了些,受伤的男孩子瑟缩了下,咬紧苍白的嘴唇。

“你别怨夫人,她也是为你好,担心你跑出去会闯祸。”背后的小内侍还在说着。

“她当然担心。”男孩子清清冷冷地笑,有那么几分讥诮,“她担心我闯了祸会连累她。”

“四皇子!”

“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被叫做“四皇子”的男孩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能不能别用这个药?每次用完,当天没什么,第二天却痛得要死。”

小内侍瞪他一眼,“夫人打你的小羊皮鞭子蘸了盐水,不用这个今天夜里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四皇子不做声了。

“这时候知道痛了?偷跑出去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后果?夫人每次都往死里打你,偏偏你还这么拗,死不悔改。”小内侍叹气。

“就算是我不往外跑,她一样能找到理由往死里打我。”四皇子冷笑。

小内侍叹了口气。

“这珃毓宫,”四皇子低喃,“就像座牢笼,我真害怕,被关久了,会变得跟你们一样。”

小内侍手上顿了顿,又继续给他抹药,“跟我们一样有什么不好?起码清楚自己的身份,绝对不会抱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更不会自讨苦吃。”

“惜离,”四皇子转过头,琉璃似的眼珠晦暗沉静,“你真的就甘愿在这宫里待一辈子?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伺候主子,打扫院子,偶尔犯点小错或者是遇到主子心情不好,就被拖出去打一顿,还要磕头叩谢主子的恩典?”

惜离眼瞳黯了黯,露出自嘲的神情,“不甘愿又怎么样?谁叫我命不好,被狠心的爹娘老早就卖进宫里过这暗无天日的生活?”他的声音淡淡的,并没有什么起伏。

四皇子听在耳中,心里却颤了一下,拉住他的手,认真地说:“惜离,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带你离开这儿。”

惜离垂着眼睑,不做声。

“你不信我?”四皇子瞪着他。

“我当然相信你,”惜离笑了,语音里夹杂了那么点宠溺,“所以你要快点长大啊,等你做了诸侯王就可以带我走了。”

“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四皇子泄了气似的咕噜。

“你想快点离开皇宫,就要听夫人的话,千万别再往外面跑,一个不小心惹到皇后,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去了,”惜离警告道,收拾好未用完的膏药,仔细服侍他穿妥衣服,小心翼翼不碰触到伤口,“你跟惜离不一样,你是皇子殿下,骨子里就是金尊玉贵的,只要暂时忍着,早晚有一天会被封王放出去。我就不明白,你天天宁肯挨鞭子,也要跑出去,究竟去看什么?”

四皇子歪着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回味的笑容。

“你呀,”惜离看着他叹气,“我真怀疑御花园里是不是有妖精,把你的魂魄勾去了。”

四皇子笑得越发灿烂,眼睛里闪着熠熠的光芒,点头,“真的有妖精,还是花精。”

第一次偷跑出珃毓宫那天,是他的生辰。

没有人记得宫里还有个四皇子刘恒,自然也不会有人给他庆祝生辰。父皇不必说,本该相依为命的母亲对他也是一贯的冷漠,从未有过温存体贴。

在这座肖似冷宫的荒凉颓废宫殿里,曾经年轻貌美的母亲,终年过着枯如槁木的生活,早已日渐凋零萎靡,就如同这外表华美、内里腐朽的宫殿,没有丝毫生气,只有在痛打儿子的时候,眼睛里才会偶尔迸射出兴奋的光芒,虽然那光芒满满的都是愤懑怨怼。

刘恒看着这样的母亲,心里就会觉得悲凉、恐惧,他害怕,像母亲一样永远被关在这里,然后需要依靠暴力血腥的发泄,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他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偷偷溜出珃毓宫。

小心翼翼避开宫女内侍们,他凭着记忆来到御花园,还是在太子束发礼的那日跟母亲去祝贺,偶然经过这里,看见睡莲池中那一汪碧水,和风中摇曳的白莲,后来心心念念了很久。

走近睡莲池,远远看到湖心亭中,一个白衣赛雪的男孩子正在抚琴,他本能地躲在一株高大木芙蓉的后面,悄悄窥视。

斜阳脉脉,在男孩子的长发上跳动着黛青色的光泽,清风习习,撩拨起他鬓边的发丝,粉雕玉琢的侧颜,白皙犹如最名贵的瓷器,风姿飘逸,恍若谪仙。

那第一眼的惊才艳艳、心悸神驰,刘恒多年以后还清晰地记得。

后宫是天下美人最多的地方,可是,那些美人就像没有灵魂的人偶,千篇一律的端庄高贵,连迈起的步子都是令人惊叹的细碎一致。

刘恒从未见过这样灵秀出尘的人儿。

琴音袅袅,流散在空气中,有如天籁。

他不由看得痴了,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太子哥哥兴奋的声音——

“终于找到你了!怎么又躲到这里弹琴?”

琴声戛然而止,男孩子转过头。就那么回头一顾,刘恒的心跳顿时漏停了两拍,那是一双黑曜石似的漆黑瞳子,闪烁着熠熠光华,比夕阳下波光潋滟的湖水还要灿烂耀目。

刘盈气喘吁吁地跑进湖心亭,在男孩子面前站住,嗔怪着抱怨:“你怎么不等我?”

“我怕你分心嘛,”男孩子弯眉浅笑,轻轻叹息,“你呀,刚才礼仪师傅怎么教你的?还是这么慌慌张张的,被皇后看见,又会骂你。”顺手拿起石桌上的帕子,很温柔地擦拭刘盈额头细密的汗珠。

“猗房,我们出宫去玩好不好?”刘盈扯着他的袖子说。

窦猗房摇头,宠溺一笑,软声道:“我们昨儿不是刚出去过吗?被人发现不得了的。”

刘盈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皱着眉头抿紧唇。

窦猗房看着他,脸上二分薄嗔三分笑意五分怜惜,只是捺着性子哄他:“你是皇储,国之重器,身上担的责任大着呢,不能总是由着性子来……”

一声声哄下来,刘恒心都软了,恨不得跳过去,一拳打醒那个还在发小孩子脾气的哥哥。

“我就是要出去玩!宫里好无聊。”刘盈嘟起嘴,扯着他的袖子晃来晃去。

“都多大了,还撒娇?也不怕人笑话。”窦猗房无奈地笑着,“这样吧,只要你把宣太傅今儿留的功课背熟了,我就找机会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刘盈一下子绽开笑脸,“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窦猗房轻嗤,理理他稍显凌乱的头发。

刘盈听了开心不已,又撒起娇来,喋喋不休地抱怨刚才几个师傅讲的功课有多无聊多讨厌多腻歪。窦猗房好性儿地听着,偶尔轻笑几声,脸上始终似水的温柔,刘恒看得痴了,久久缓不过神来,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侍卫巡逻的脚步声,才依依不舍地又看了两个人一眼,匆匆离开。

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时心中分明是嫉妒。

嫉妒那些温柔低语,那些轻柔安抚,如果,有人那样对自己……

如果有人,哪怕是一次,那样地对待自己……

第一章 峥嵘初现时

公元前200年,即汉高祖七年辛丑。

塞外,漠北。

冷风如刀,视苍生为鱼肉,视大地为砧板。

飞雪飘零,视万物如无物,视天地为穹庐。

一片苍茫中,远远驶来一辆厚毡马车,驾车的男子头戴硕大的斗笠,遮挡住大半张脸,隐约可见嘴角上方延伸的暗褐色疤痕,身穿藏青色长袍,周身弥漫着阴冷肃杀的气息,竟然比这皑皑冰雪还要冷冽。

车厢外冰天雪地,车厢内却温暖如春。雪白狐皮软榻上,端坐一个披着白色狐裘的青年公子,纤眉若柳,凤目含情,面莹如玉,粉唇若樱,举手投足间,无限风雅。他身穿一袭素白长袍,雅致到极点,也繁复到极致。领口、袖口、下摆都用极细的冰蛟丝细细绣满了白色小雏菊,袍袖较之寻常人宽大许多,任是轻轻一拂也平添了许多飘逸灵秀的风情。

车厢一角镶金嵌玉的八角兽首铜炉燃着素馨,淡淡的香气弥散在车厢内。那铜炉底部竟是镶嵌在车厢上,任凭道路起伏颠簸,兀自屹然不动。

素衣公子左手执一暖炉,右手轻轻拈起颗葡萄,纳入口中。他面前是张镂花檀香木刻小几,也嵌在车厢内,几上凹刻着五六个镂空的半圆,里面都镶入精美繁复的食盒,盛着各色水果点心,旁边一个小小的圆形凹入处,则置一壶酒,双凤振翅玉雕瓶,映衬着莹白如玉的纤纤素手,相映生辉。

北风凛冽,车厢外驾车的男子却如木凿石雕般,脊背僵直,除了抖动缰绳,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他扫一眼白茫茫绵延千里的雪海,突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喃:“奇怪。”

他的声音很小,在狂风呼啸中,更是细弱得犹如一片雪花飘落。

车厢内的素衣公子明明不可能听到,可是他居然听到了,执起玉壶浅呷一口酒,挑眉问道:“阿奇,什么事?”他已经有了四五分酒意,脸颊潮红,水眸微殇,声音里也浸润着慵倦的风情。

驾车男子阿奇轻声道:“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人独自赶路?”

素衣公子掀起厚厚的毡帘,马上一股冷风夹带着雪花灌入,他却恍若未觉,视线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行轻轻浅浅的脚印蜿蜒伸向远方。放下毡帘,他垂眼吩咐道:“这个人刚过去没多久,我们加快速度,载他一程。”

“是。”阿奇应了一声,挥动鞭子。

果然,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在迷离纷飞的瑞雪中看到一个细瘦的黑影,动作缓慢,如虫般蠕动。

马车很快驶到那人身侧,素衣公子撩起毡帘,探出头来,蓦地怔住,那个独行的路人俨然是个少年,大概十五六岁光景,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脊背挺得笔直,后背缚着一大捆柴禾,慢吞吞地走着。他身穿破旧的夹袄,肘部绽开,隐隐约约露出白色的棉絮,不对……素衣公子睫毛轻颤,眨眨眼睛,用力看清楚,那不是棉絮,而是芦花。视线向下梭巡,少年脚上穿的东西也不能称之为鞋子,而是几根芦苇草绳编结在一起,他就赤足穿着那样一双“鞋子”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一步步走着。

素衣公子眼中掠过恻隐之色,大声叫道:“小兄弟!上来吧,我们载你一程!”

少年恍若未闻,继续慢慢走着。

“小兄弟!上来!我们载你一程!”素衣公子又叫道。

在这狂风肆虐、雪花曼舞的天气里,在这样似乎永无止境的茫茫雪野上,有谁能拒绝这充满诱惑的呼唤?

偏偏那个少年转过头,冷冷地说:“不是我的车我不坐!”

素衣公子呆住,连阿奇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破旧衣衫下,一张俊俏倔强的小脸,琉璃似的眼瞳幽深沉静。

素衣公子心中一跳,这眼眸……何其的眼熟。

他垂下眼睑,低声道:“上来吧,患难扶助,本是理所应当的事。”

少年回过头继续慢慢走着,重复了一遍:“不是我的车,我不坐。”声音依然倨傲清冷,全无温度。

素衣公子还待要劝说,看着他笔挺僵硬的背影,居然说不出口,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漫红了眼眶,低声叹道:“阿奇,我们走吧。”

阿奇挥动马鞭,马车徐徐离开。

“等一下!”素衣公子突然叫道。

阿奇倏然拉紧马缰绳,驾车的枣红马长嘶着在原地踏步。

素衣公子脱下身上的狐裘,掀开毡帘,扬手一掷,狐裘安安稳稳落在少年肩上,“送给你!”他眉梢一挑,笑若天开,仿似冰雪初融、大地回春,映在少年眼中,他不禁微微愣怔,素衣公子已经吩咐阿奇:“快走!”

阿奇扬起马鞭,“啪啪”两鞭抽在马背上,枣红马吃痛,撒蹄狂奔,转眼间少年的身影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溶入苍茫的白雪中。

素衣公子嘴角笑容倏然凝结,神情渐转抑郁,低声叹息。

阿奇听到他的叹气声,蹙眉道:“你的心肠还是这么软,觉得那孩子很可怜吗?他倒是蛮骄傲的。”

素衣公子摇摇头,轻声道:“那孩子,很不简单。”

阿奇愕然,他跟公子相识多年,知道公子慧眼独具,颇有识人之明,忍不住回头一顾,视野所及,一片白茫茫,哪里还看得到那少年的身影。

车厢内的素衣公子轻轻晃动手中的双凤振翅玉雕瓶,眼眸中水样的莹润闪烁不定,暗暗思忖,那孩子,看起来走得似乎很慢,其实却是最节省体力、最快捷的一种走法,如斯年纪,居然有这样的从容和淡定,真的……很不简单呢。

然而,他过早地拥有了这种平静,对自己而言,岂非是某种不幸?

素衣公子深深叹了口气。

看着马车在视线中一点点消失,披着狐裘的少年眼中渐渐浮起了淡淡的雾霭,半晌,嘴角逸出苍凉的浅笑。你怎么会来这里?是来找我的吗?

可惜,那个用金丝编成的笼子,我再也不想回去。

肩上的狐裘还带着那人的温热,胸膛里冰封已久的角落忽然有那么一点软化,他咬紧干裂苍白的嘴唇,倏然扯下狐裘,狂风马上穿透破旧的衣衫,鞭子似的抽打在脊背上。

抓住狐裘的手紧了紧,指尖清晰地感觉出那份柔软温暖,他打了个寒噤,眼中的雾气渐渐染上了冰霜。

悦来客栈。

天下的客栈大概十之七八都叫悦来客栈,这一家位于塞外苦寒之地,因为方圆百里之内只此一家客栈,生意就异常的红火。

猎户、参客、来往的商贾旅人莫不休憩于此。

素衣公子和阿奇走进去时已经是暮霭时分,天地间依然狂风肆虐、雪花翻飞、晦暗迷茫。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热气扑面而至,寒冷之后的骤热令人不由自主浑身战栗,舒展了眉眼。客栈内人声鼎沸、热闹喧哗,正中央半人高的硕大火炉内大半塞了胳膊粗的木头柈子,噼啪作响,周围坐了一圈的客人,熊熊火光映得人脸上亮堂堂的,照射不到的角度就显得分外阴暗。

门突然被打开,冷空气灌入,他们不由得都抬起头,这一看,再也移不开视线。这里来往的客人大都是猎户商人参客,何曾见过素衣公子这样精致灵秀、衣袂翩翩,宛若画中人的人物?不禁都暗暗惊叹。

柜台前头插木钗、腰系蓝色皂染碎花围裙、显见是老板娘的中年女子眼睛一亮,扭着水桶粗的腰摇曳生姿地走过来,扯开嗓子招呼:“哟——”

这一声高亢婉转,和长安城里绮梦楼的嬷嬷有得一拼,阿奇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我们这里还有一间上好的上房,保证两位住得满意。”老板娘挥舞着手中大红的绫罗帕子,张开血盆大口,口沫飞溅地笑着道。

“两间,”阿奇皱着眉头退后一步,一边抖落肩头的落雪,一边躲避她飞溅的口水,“我们要两间上房。”

老板娘脸上的菊花褶子顿时添了好几道,堆着谄媚的笑,“那可是不巧了,我们这里只剩一间上房,要是客官不嫌弃,地字号房倒还有两间。”

“一间就一间吧。”阿奇刚要开口,素衣公子流云袖一垂,一把折扇落在掌中,他“啪”的一声展开,漫不经心地轻摇着说道。

老板娘看着他手中的折扇,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只是她,客栈里的其他人也皆瞪大眼睛看着素衣公子——手中的折扇,金漆玉骨扇,扇面上崇山峻岭、流泉飞瀑、栩栩如生,衬着莹白如玉的纤纤素手,富贵奢华不可逼视,而这里是隆冬的塞外,他居然还拿着把扇子?!这人……究竟是不同流俗的风雅之士,还是有病啊……

“可是……”阿奇踌躇,看一眼素衣公子,却没有说下去。

老板娘敛了惊讶的神色,招呼道:“这边坐,这边坐,烤烤火!小四!大宝!给二位客官在火炉旁加个位置!”

“不必麻烦,这里就好,”素衣公子走到距离火炉稍远的空位上坐下,挑眉问道:“你们这里有什么酒菜?”

“昨儿新得的狍子肉,用酒糟了,还有烟熏的腊肉、老人参炖山鸡、酱焖兔肉、红烧蹄髈……酒就只有自家酿的糯米酒,不知道客官想用点什么?”老板娘状有意若无意地向他身上靠过去,声音分外娇嗲,“这位小哥儿贵姓啊?竟然生得比姑娘家还俊俏呢。”

“在下姓窦,”素衣公子不着痕迹地避开她靠过来的身子,“弄一碗狍子肉、一碟兔肉,有糙米饭来两碗,酒就不必了,”他含笑对阿奇道,“我们明儿就能赶到地儿了,到时我请你喝好酒。”

他眉眼一弯,一双尾角上挑的丹凤眼波光流转,灿若星子,饶是阿奇见过无数次,也不禁心波荡漾,垂首默然不语。

老板娘扯开高亢的嗓音,向后堂嚷道:“一碗狍子肉!一碟兔肉!两碗糙米饭!”

“好嘞!”后堂一个同样洪亮的嗓子应了一声。

她又转回头,偎到窦公子身畔,含笑道:“小哥儿是哪里人啊?这么斯文俊秀倒像是来自山温水软的江南。”

窦公子躲了一下没躲开,眉尖微蹙,坐在对面的阿奇倏然沉下脸,摘下斗笠放在桌上。

乍见到他的脸,老板娘勃然变了脸色,“噔噔噔”接连后退好几步,讷讷地道:“我、我去给你们张罗饭菜。”脚下翻飞,逃也似的蹿入后堂。满屋子正在看着他们的客人也都肃容敛色,低下头,再也不敢看过来,虽然围着火炉,却感到彻骨的寒意似乎从骨子里渗出来,浑身都无法遏止地瑟瑟发抖。

窦公子瞪了阿奇一眼,薄嗔:“做什么又吓人?”

阿奇低声道:“你不是不喜欢人靠近你吗?”

窦公子看着他臭着的一张脸,突然“噗嗤”笑了,魅惑地眨眨眼睛,“我只喜欢……你靠近我。”

他满意地看到,阿奇硬生生打了个冷战,像腊月里扔到冰面上的鲤鱼,整个人都僵了。脸上那道狰狞恐怖的伤疤也现出异样的酱紫色。

阿奇左半边脸颊虽说不上眉目清秀、俊朗如玉,终究也是鼻直口阔、仪表不俗,右半边脸上却有一道从眉梢开始一直延伸到嘴角的丑陋的黑褐色长疤,不只是如此,那道疤痕在脸颊的中间部位还被硬生生横划了一道,宛如被人刻了个硕大的“十”字。

稍有江湖经验的人都知道,二十年前江湖上曾经出现过一个武功奇高、专杀武林高手的高手,每个被杀的死者脸上都会留下利剑划过的“十”字,他的名字就叫做“疯狂十字剑”丁一秋。

据说只有一个人从他的“疯狂十字剑”下逃脱过,那个人并不是武林中人,而是梁王彭越手下的“铁骑十三鹰”之首“玉面飞鹰”南宫奇。彭越以谋反罪被吕后诛杀三族以后,“铁骑十三鹰”也几乎被斩杀殆尽,只有南宫奇自此下落不明。

难道,这个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就是昔日曾经名震天下的“玉面飞鹰”南宫奇?

须臾间,饭菜端上来。

老板娘脸上带着刻意谄媚的笑,“山野之地,粗茶淡饭,二位不要嫌弃才好。”

“老板娘客气了。”窦公子颔首。

老板娘看也不敢看阿奇,放下饭菜便匆匆离开。

阿奇拿出银针试了试饭菜,示意窦公子没有问题,窦公子夹起一块兔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味道竟然还不错,不由得多吃了几口。

两个人正在大快朵颐,这时,客栈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捧着白色狐裘的少年出现在门口,眉目清冷,面容端肃,虽稚气未脱,却自有一股凛然的气势,眼睛徐徐掠过室内。

南宫奇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诧,莫非还有其他的近路不成?他根本不可能走得这么快……

坐在对面的窦公子看到他的神情,低声道:“不要想了,他跟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

“可是……”南宫奇蹙眉,那怎么可能?

窦公子肯定地点点头。

“小恒啊——”老板娘看到站在门口的少年,又拉出了绮梦楼嬷嬷式的长音,从柜台后面取了几吊钱,施施然走过去,笑着说:“送柴来了吗?上次的钱一并拿给你吧。”

叫做小恒的少年接过钱,纳入怀中,视线却落在窦公子脸上。

一个满面虬髯、反穿羊皮夹袄的客人显见是喝了不少,满面通红、满嘴酒气,踉踉跄跄走到他面前,笑嘻嘻道:“小恒,你小小年纪能砍多少柴、卖几个钱?不如让你娘嫁给老子做小,老子不但给你娘治病,还保证你天天可以吃香喝辣!”

小恒理也没理他,经过他身边径自向窦公子这桌走过来。

“不识好歹的臭小子!”虬髯大汉勃然大怒,伸手抓他的臂膀。

小恒倏地转过头,眼里冷森森的,两颗瞳仁儿好像冰雪雕琢出来似的,不远处的炉火,似乎受不了骤冷空气般地抖动了几下,虬髯大汉抹一把额头,汗涔涔的,乖乖,明明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眼神?

老板娘敛了笑容,冷声道:“胡老三!你莫在我这里胡闹!”

虬髯大汉讷讷地松开手,却恨声道:“臭小子!早晚老子要你跪下来磕头叫老子爹爹!”

小恒恍若未闻,走到窦公子面前,把狐裘放在桌上,冷冷地说:“不是我的车我不坐,不是我的衣服我不要!”

“送你了,就是你的。”窦公子微笑。

“别人送的东西我不要!”小恒依然硬邦邦地说。

“我不是‘别人’哦……”窦公子眉眼弯弯,凑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小恒面色微变,看一眼桌上的饭菜,突然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是你要找的人。”他后退几步,转身噔噔噔离开。

阿奇刚要开口,窦公子扬起扇子,对他摇了两下,浅笑道:“他会回来的。”

“嗯?”阿奇不解。

“他那么聪明的人……”窦公子轻声低喃,“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阿奇怔住。

窦公子嘴角虽然依旧含笑,那笑容却已经僵硬了,眼中浮起隐隐的忧悒。

雪花依然打着旋漫天飞舞,北风呼啸肆虐。

看不见星子,也没有月亮,眼前苍茫迷离的一片,早已冻僵麻痹的双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作响,在这空旷寂寥的雪夜里,钻入耳中,就是一种折磨。

刘恒缓缓走着,一步比一步迈得迟疑,离开那座金丝编成的笼子已经三年,那个人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依然风姿绝艳、笑如倾城。

不应该担心的,悄悄留意了他那么久,又岂会不知道他的本事?可是,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他下意识地咬紧嘴唇,攥紧拳头,转头看向漆黑的远方,悦来客栈早已融入苍茫的暗夜中,什么都看不见。

位于客栈二楼西北转角的客房内,里面的陈设虽然陈旧简陋,收拾得倒还整洁,只有一床、一桌,四个三足木凳,床对面挂着张泼墨羊皮年画,黑糊糊的一团,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

老板娘把手中昏暗的油灯放在桌上,“两位早些歇息吧,我就不打扰了。”她施施然走了。

残灯如豆,阿奇坐在桌旁,看着摇曳飘忽的火苗发呆。

窦公子斜倚在床上,含笑看着他,“你不上来睡吗?”

阿奇抿紧嘴唇,不做声。

“那我可要睡了。”窦公子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发出平缓的睡眠呼吸声。

阿奇呆怔良久,蓦地站起来走到床畔,看着窦公子沉静娇美的睡颜,眼中渐渐弥漫了浓重的痛苦之色,慢慢抬起手,像是要抚摸他莹白如玉的脸庞,堪堪碰触到之际,倏然收回,紧紧攥成拳头,骨节咯咯作响。他大步走回桌旁坐下,继续看着油灯发呆。

火苗乍明乍暗,突然“啪啪”迸出两个火花,熄灭了,室内沉浸在一片晦暗中。

阿奇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没有看到,床上的窦公子已经睁开眼睛,偏过头,视线凝结在他模糊的身影上,嘴角逸出若有所思苦涩的笑,心里低喃,阿奇,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可惜,我自己都早已失去的东西,又拿什么来给你……

窗外北风呜咽,室内漆黑如泼墨。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奇想着床上的那个人,依然了无睡意,明明只是几步之遥,却仿佛间隔千山万水,似乎永远不可能触摸得到,他咬紧嘴唇,舌尖渐渐感觉到腥腥咸咸的味道,苦涩得就像他的心情。

忽然有几点寒光自羊皮画后面急射而出,那锋利尖锐竟似瞬间撕破暗夜、割裂空气,直射向床铺。

“鼠辈狗胆!”阿奇大惊失色,纵身起跃,讶然发现全身绵软无力,竟然动弹不得,心里暗叫不好,着了道了。

眼见寒光射向床铺,不禁目眦欲裂,骇然惊呼,自己既然着了道,公子自然也不能幸免,只是暗自纳闷,自己一进来就觉得这间客栈有古怪,一直都很小心,究竟什么时候被下了十香软筋散呢?

电光火石间,银光已经分别从七八个不同的方位同时罩上床上人的几大要穴,窦公子冷然一笑,顺手从枕下抽出金漆玉骨折扇,“啪”的一声展开,那七八道银光都射在扇面上,阿奇刚松了口气,就听到窦公子的闷哼。

“你怎么了?”他颤声问道。

窦公子伸手点了自己几处穴道,咬牙道:“是千年寒铁淬玉针。”

阿奇勃然变了脸色。

千年寒铁淬玉针是“姽婳娘子”叶素素的成名暗器,取千年铁树最坚韧的部分在寒潭中浸泡三年制成,其锋利足以削金断玉,其寒气足以令人血脉凝结。

而叶素素正是昔日楚王韩信的红颜知己,在韩信被吕后设计诛杀后,就销声匿迹,再没人听到过她的消息。

“哟——”伴随着一声高亢婉转的吆喝,羊皮画被掀开,满脸菊花褶子的老板娘擎着一盏油灯,笑吟吟从后面走出来,“小哥儿好眼力,居然还认得我老婆子的千年寒铁淬玉针。”

昏黄的光晕弥漫在室内,映衬着她肥硕松弛的一张脸,显得分外阴森恐怖。阿奇四肢无力,关切的目光在窦公子身上梭巡,见他俏脸煞白,攥着扇子葱白似的手指微微颤抖,不觉心痛如割,怒视着老板娘道:“叶素素,我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用诡计陷害我们?”

叶素素放下油灯,敛眉冷笑,“我是韩将军的知己,你是彭将军的部属,韩彭二位将军皆被吕后害死,你不但不思为故主复仇,反而以身事仇!像你这种贪图富贵、背信弃义的奸佞小人,人人得而诛之!”

阿奇尚未答话,窦公子听到彭将军三个字,浑身一震,眸中倏然闪过一抹痛苦的流光,却浅笑妍妍,“彭将军死得冤枉,你的韩将军可没有什么值得委屈的,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韩信当年和陈豨里应外合,意图谋反,被吕后以谋反罪诛杀,的确不能算作冤枉。叶素素微怔,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听说南宫奇早已做了皇帝的走狗,你既然跟他在一起,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现在就杀了你们两个替韩将军报仇!”

“韩信既不是我杀的,也不是他杀的,你找我们报什么仇?”窦公子脸色煞白,全然褪去了血色,嘴角却依然含笑。

“哼!刘邦忘恩负义、诛杀功臣!他的走狗都该死!”叶素素冷哧。

“你错了。”窦公子收拢折扇,语气淡然,“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你要杀死全天下的人吗?”

“你少跟我逞口舌之能!总之今日就是你们两个的死期!”叶素素慢慢抬起手,数道寒光在指缝间若隐若现。

窦公子心里暗暗叫苦,他虽然封住了自己的穴道,寒意竟还是渐渐向心肺渗去,早知如此,就不赌这么大了……

叶素素脸上带着狰狞的冷笑,张开的手指骤一看去,好像要掳夺猎物的厉爪。

南宫奇厉声叫道:“你敢动我们公子一根头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你对他倒是蛮忠心的啊,可惜太迟了,”叶素素得意地笑,“他中了我的千年寒铁淬玉针,活不过两个时辰的。”

她向南宫奇扬起了手,这样近的距离,别说南宫奇现在身中十香软筋散,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就算是全身功力俱在,也未必能躲开。

纤细如牛毛的银针折射出凛冽的寒光,好像刽子手森冷的刀锋,南宫奇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窦公子,眼中满满的都是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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