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倾城醉无双(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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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风雪载归程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箫音,曲调雄浑惨烈、声声扣心,窦猗房慢慢变了脸色。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管普通的洞箫,竟然能够把不堪的境遇和振翅欲飞的挣扎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那是何等炉火纯青的技艺。

窦公子打了个寒噤,那是——凤飞之音。

凤囚于九烈之地狱,五方炼融以焚身,然后脱凡骨、化彩翼,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这是何等的心胸,何等的气势……

如果这个人成为刘盈的敌手,窦猗房简直都不敢想象那天崩地裂的后果。

叶素素听到箫声,也露出讶然之色,凛然道:“我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你的事我从不过问,我的事最好你也不要插手。”

箫声戛然而止,门外传来清清冷冷的声音,隐隐有些耳熟:“这两个人是我的故人,你不能动。”

“你在这里住了整整三年,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还有这么了不起的故人?!”叶素素皱眉。

“今日你放他们一条生路,我自然承你的情,倘若你不愿意,大家撕破脸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吧?”明明是威胁的话,他说出来却平淡得恍若秋日里清冷的湖水,隽然无波。

叶素素思忖片刻,咬了咬牙,一跺脚,“好,我就卖你这个人情。”她突然腾身跃起,掀开羊皮画,径自钻入,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哪位高人相救,可否现身一见?”窦公子朗声说道。

一人应声推门而入,赫然是刘恒,手中执着一管洞箫,面色清冷如寒月。

饶是南宫奇见多识广,也不禁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大叫:“是你?”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相信,吹出如斯箫音、三言两语逼走叶素素的人竟然会是这个衣衫褴褛的砍柴少年。

窦公子却没有丝毫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一定是他。

刘恒不着痕迹地睥睨了窦公子一眼,把洞箫纳入怀中,同时掏出一物,扬手一掷。南宫奇话音刚落,嘴巴尚未阖上,蓦地什么东西就进了嘴里,在喉咙处哽了哽,不由自主吞咽下去,惊怒道:“你、你给我吃的什么?”

窦公子淡然一笑,道:“你不要紧张,那只是十香软筋散的解药。”

南宫奇将信将疑,刘恒已经大步走到床畔,拉住窦公子的手。

南宫奇双目贲张,几乎喷出火来,怒吼:“臭小子!你干什么?”

刘恒恍若未觉,手指继续在窦公子手腕处摩挲。

窦公子平静道:“阿奇,你不要紧张,他没恶意的。”

刘恒在他手腕上距离太渊穴三寸的部位按了按,突然俯下头,一口咬住,鲜血顿时破皮而出,染红了刘恒的嘴角,衬着白皙如寒玉的脸颊,说不出的绮丽艳艳。

南宫奇瞪大眼睛,冷汗自额头涔涔落下,看窦公子一副安然处之的模样,强自按捺着没有说话。

桌子上的油灯,火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飘忽,好像跳着躁动不安的舞。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恒终于松开口,“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喷在地上,里面隐隐有一丝寒光流动。

窦公子颔首,“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南宫奇闻言色变。

刘恒冷哼:“就算我不救你,你也死不了的。”

窦公子别有深意地轻笑,“可是,殿下还是来了啊。”

刘恒别开脸,倔强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异样。

南宫奇已经白着脸叫道:“公子,你、你叫他什么?”

窦公子起身下床,翩然拜倒,“窦猗房叩见四皇子殿下!”

南宫奇指着小恒叫道:“你!你就是四皇子刘恒……”这一抬手才发现,他中的十香软筋散竟然已经解了。

不知道刘恒给他吃的什么解药,见效如此之快。

窦猗房轻斥:“阿奇,不得对殿下无理!”

南宫奇呆怔片刻,才满脸心不甘情不愿地俯身拜倒,“南宫奇叩见四皇子殿下。”

刘恒板着脸道:“都起来吧,我现在不是什么皇子,受不起你们的大礼。”

窦猗房翩然起身,言笑晏晏,“猗房奉皇上意旨,特来恭迎殿下和薄姬夫人返京。”

刘恒琉璃似的眼瞳闪烁不定,嘴角逸出冷笑,轻声道:“无双公子竟然亲自出马,我说不回去也不成吧?”

窦猗房微怔,“没想到殿下居然还记得无双。”

“绮楼人如玉,倾城醉无双。一曲《醉伶园》名动天下,绮梦楼上艳惊四座的无双公子,想忘记也不容易吧?”刘恒目光停留在窦猗房身上,嘴角噙着的笑意有了不易察觉的苦涩,“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

窦猗房没有留意到他的异样,嫣然一笑,“殿下大概不记得了,您幼年的时候,猗房常常入宫呢,殿下这两年人长大了,轮廓却没有太大的变化,最主要的是,”他攥着手中的扇子,笑意加深,“虽然不是一母所出,不过,您和太子殿下真的很相像啊。”尤其那双琉璃似的瞳子,简直和刘盈如出一辙,只是,刘盈的眼眸不会这么清冷,要温柔得多。

刘恒沉默半晌,问道:“太子哥哥,他还好吗?”

“他很好,也很记挂你。”窦猗房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他,“殿下,这是太子叫猗房转交给您的。”他手中,是一只草编的蜻蜓。

刘恒迟疑着接过那只蜻蜓,握在手中,目光渐渐迷离缥缈。

“殿下,太子很挂念您,也很挂念薄姬夫人。”窦猗房说道。

“是吗?”刘恒喃喃,“我倒希望,哥哥可以忘记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忘记我们……”他眸色转浓,深邃得就像窗外化不开的暗夜,

次日清晨,雪收风止,白花花的太阳高悬在空中,竟是难得地放晴了。

马车不疾不徐地奔跑在似乎漫无尽头的雪野上。

车厢内依然温暖如春,素馨香气缭绕。

驾车的南宫奇不时回首打量车内的动静,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你知道我们究竟怎么中的十香软筋散吗?”

“就放在我们吃的兔肉里啊。”窦猗房轻摇着折扇。

“可是兔肉明明没有问题,”南宫奇纳闷,“我用银针试过的。”

窦猗房看着坐在对面的刘恒,含笑道:“殿下是否愿意给他解惑呢?”

“我听说南宫奇是铁骑十三鹰之首,曾经追随彭越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战功,现在却开始怀疑,他究竟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刘恒咕噜了一句。

窦猗房忍不住笑了,“他这个人呐,就是一根直肠,不懂得拐弯。”

南宫奇额头顿时爬满黑线,不满地叫:“公子……”

“好啦,我告诉你,”窦猗房弯眉浅笑,“兔肉里放了十香软筋散中的八种香料,你没有发现口感特别醇香吗?而我们使用的筷子则用另外两种香料浸泡过,合起来就变成十香软筋散啦。”

南宫奇越听脸色越难看,猛地勒紧马缰绳,沉声道:“你明明知道里面下了药,你还吃?”

马车戛然而止,窦猗房猝不及防向前跌去,下巴正磕在刘恒的额头上,两个人滚作一团。窦猗房痛得一声闷哼,挣扎着想要爬起,偏偏马车倾斜得厉害,他立足不稳,挣了几下都没能从刘恒怀里挣脱,脸颊涨得通红。

还是刘恒伸出手,托着他的双肩把他扶起来。

窦猗房讷讷地坐稳,打量刘恒的额头,关切地问道:“殿下,你没事吧?”

刘恒额头显出红色的印子,显然撞得不轻,怔怔看着自己的手,神情异样。

“怎么?很痛吗?”窦猗房伸出手,作势要抚摸他的额头。

刘恒偏过头,避开他,脸上隐隐现出一抹潮红,哼道:“我没那么娇气。”

“哦,”窦猗房尴尬地缩回手,对外面嚷道:“阿奇!你小心点嘛!”

南宫奇没有做声,挥动鞭子,继续驱马前行。

气氛一瞬间变得尴尬,窦猗房本来没什么,但一眼瞥见刘恒微红的脸色,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随之又暗暗嘲笑自己,明明只是个孩子罢了。他摇摇头,故作平静地抬起脸来,正好看到刘恒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心里不知怎么又是微微一跳,赶忙干咳两声,转开话题:“当年陈豨和韩信里应外合、密谋叛乱,皇上回到长安后,才知道韩信的部属挟持了您和薄姬夫人,忧心如焚,这几年来,一直派人到处寻找你们的下落。”

刘恒眸光闪烁不定,欲言又止。

“您跟夫人,究竟怎么会来这塞外苦寒之地?”窦猗房问道。

刘恒低垂着头,眉睫掩映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表情,只听他冷淡淡道:“我和母亲被挟持一路北行,后面一直都有追兵,挟持我们的人几乎被狙杀殆尽,剩下的人本来要杀了我们泄愤的,不过……”他放慢了语速,“他们后来发现,那些追兵其实比他们更希望我们死,索性就放了我们。”

窦猗房心中一动,刚想再问,这时,马儿一声长嘶,马车缓缓停下。

南宫奇叫道:“公子,到了!”

窦猗房撩起毡帘探出头来,再回首看一眼车厢内姿容若霜的清俊少年,心中没来由地一紧,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低声问道:“这几年,您就住在这里?”

面前一座低矮的茅草房,半没入雪中,向一侧倾斜着,似乎随时都会倒塌。

刘恒颔首,看到窦猗房的脸色,淡淡地说道:“这里,也没什么不好。”他纵身跃下马车,向茅草房走去。

窦猗房微微一怔,也随后跳下马车。

“吱呀”一声,刘恒推开木板门。

首先钻入鼻子的是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屋内只有一扇小小的木格子窗,此时用麻布遮挡着,室内就分外的阴暗潮湿,伴着药味还有发霉的气息弥散在空气中。窦猗房用力吸吸鼻子,眨眨眼睛,慢慢适应里面的昏暗,松木支的床上躺着一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盖着破烂不堪的薄被,旁边放着两口同样破烂不堪的柜子。

屋里正中央燃着小小的火炉,上面放着个黑糊糊的药壶。只听得里面“咕嘟咕嘟”不停翻滚的声音。

躺在床上的人听到门响,半睁开眼睛,嘶哑的嗓音带着怒意:“你怎么才回来?”

“有点事耽搁了。”刘恒走到床前,淡淡问道:“母亲觉得好点没?”

“你这个不孝子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又何必假惺惺问我!咳咳咳……”床上的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发出一连串急骤的咳嗽声,仿佛五脏肺腑都要被她咳出来。

窦猗房和南宫奇愣在当场。

刘恒却面色如常,坐到床畔,半扶起她,缓缓抚拍她的后背。

好一会儿,她止了喘息,劈手就打了刘恒一巴掌,“说!你昨夜跑哪里鬼混去了?”

刘恒轻声说道:“娘,有客人。”

床上的人缠绵病榻已久,眼睛昏花,仔细看了半晌,这才看到屋里还站着两个人,讶然问:“他们是什么人?”略一斟酌,又怒道:“是不是你又在哪里捡回来的乞丐?”

刘恒迟疑着道:“他们,是父皇派来接我们的。”

她浑身一颤,似是僵住。

窦猗房上前一步,躬身施礼,“窦猗房和南宫奇,奉皇上意旨特来接薄姬夫人和四皇子殿下返京。”

沉默良久,薄姬欣喜地叹息:“终究……皇上还是记得我的!”

“自夫人和殿下失踪后,皇上派人四处寻找,一刻都没有放弃过。”窦猗房道。

“我就说皇上不会忘了我。”薄姬得意地笑着,忽然瞥了刘恒一眼,那眼光竟是充满怨毒,看得窦猗房头皮发麻。

“你就是无双公子?”薄姬推开刘恒,半撑起身子,眨着昏花的眼睛,视线在窦猗房身上梭巡,看了半晌,含笑道,“昔日在宫中就常听到无双公子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

“夫人谬赞,猗房愧不敢当。”窦猗房执扇作揖。

“劳烦公子出马,薄姬才愧不敢当,”薄姬咳嗽了几声,又笑着说,“以后还要烦请公子多多关照。”

“能为夫人和殿下效劳,是猗房的荣幸。”窦猗房答道。

薄姬笑吟吟点头,“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受了别人的好处自然会记得。”

窦猗房蹙了蹙眉,看一眼旁边始终面不改色的刘恒,心里又是一沉,这么个聪明绝顶的四皇子,又有这么个不逊于皇后的强悍母亲,这次接他们回去,恐怕是……错了。

本来还算宽敞的车厢里一下子多了两个人,顿时显得拥挤很多。角落里燃素馨的小鼎也换成药罐子,密闭的空间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

薄姬斜躺在一侧的软榻上,窦猗房和刘恒只能并肩坐在另一边。

因为薄姬身体抱恙,本来商定待她病情缓解后再上路,可是,第三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风雪,压塌了那间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茅草房。

于是几个人商议之后,决定提前上路。

刘恒自从上车后,就竭力和窦猗房保持距离,几乎贴在车厢上。

窦猗房又是纳闷又是好笑,笑着问道:“你躲我那么远做什么?”

刘恒冷着脸,给熟睡的薄姬掖了掖被角,然后扭过头去看着旁边毡帘上的花纹发呆。

窦猗房留意到他的手,心中又是一动,那手和他素日见过的皇族贵胄子弟的手全然不同,手指关节粗大,手背布满细密的斑痕,明明白白昭示着它的主人曾经经历过怎样困顿艰苦的生活。那是一双……绝对不应该属于皇子的手,皇子的手应该像刘盈那样,被一众宫女内侍们精心呵护着,白皙细腻柔滑,宛若羊脂美玉,毫无瑕疵。

窦猗房垂下眼睑,轻声问道:“您那日跟我说,那些追兵是来杀你们的,知道是谁主使的吗?”

刘恒反诘:“你这样问我,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

窦猗房哑然,半晌又问道:“真的是她?”

刘恒嘲讽地一笑。

“你既然知道她容不下你,为什么还要答应跟我回京?”窦猗房摆弄着手里的扇子。

刘恒眸光落在酣睡的母亲脸上,暗沉沉的。

“我明白,这大概是夫人的意思,”窦猗房斟酌着词句,一下下展开扇面,看着一点点露出来的山水,目光凝重,慢慢说道:“不过,你若是一点也不想回去,那天夜里也不会出现在悦来客栈吧?”

刘恒讶然抬起头,脸上渐渐笼起一层寒霜,。

窦猗房攥紧扇子,“有些话我想还是事先说清楚的好。”

刘恒冷哼一声:“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皇后树敌很多,她的事情我不想也不会去过问,可是,太子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刘恒眸中的寒意陡然暴涨,冷冷讥诮:“那你可要看住了,别一个不留神就被人害了。”

“你!”窦猗房瞪他。

刘恒别过脸,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毡帘,好像要用视线在上面烧出两个洞来。

“我就是这么个不讨喜的人,凡事都喜欢摊开来说,”窦猗房正色道,“你不要怪我多心,盈哥本来就不适合做什么太子,可是他既然坐上了那个位子,如果被拖下来,后果不用我说,你也很清楚。”他放慢了语速,“殿下,你们都生在荆棘丛里,长在荆棘丛里,一个不小心,就会头破血流。”

刘恒默然,半晌轻轻地喟叹一声,好像一生一世的惆怅郁结都在里面。

窦猗房不由得心肠软下来,偷看他一眼,张张嘴巴,终究把还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缓缓阖上眼睛。心思百转千回,从出生开始,自己就过惯了勾心斗角、血腥杀戮的生活,极少有如此坦白、如此心软的时候,如果面前换一个人,他绝对不会恫吓、让他知难而退,而是会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先把有可能的祸患消弭于无形。

毋庸置疑,第一眼看到雪中那个背着柴禾的倨傲背影,窦猗房就预感到自己会……不忍。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刘恒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窦猗房,比脑海中的记忆还要美丽得多……吹弹得破的肌肤,微微颤悸的睫毛,俏挺的鼻子,粉嫩的菱唇,犹如女娲最完美的成品落在了人间,没有丝毫瑕疵。

嘴巴忽然有点发干,他移回视线,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听觉却分外灵敏,窦猗房渐渐平稳的呼吸声钻入耳朵,好像一只爪子在心里挠着,躁动不已。

窦猗房闭着眼睛,时间久了,意识渐渐模糊起来,马车一下下颠簸,脑袋不由得一点点向下歪去,碰到一个软硬适中的物体,满意地砸吧砸吧嘴巴,抵在上面不动了。

刘恒像被烫到一样,陡然浑身僵硬,好一会儿才轻轻抬起肩头上的脑袋,小心翼翼推到旁边的车厢上。

窦猗房已经睡熟了,无意识地嘟囔一声,靠着厢板继续睡。

车轱辘硌到块石头,马车重重地跳动一下,窦猗房的脑袋“砰”地撞在厢板上,痛得惨叫一声,半睁开睡意迷蒙的眸子,揉揉脑袋,打了个哈欠,很快又沉沉睡去。

刘恒竖起耳朵聆听他的动静,眼睛却始终盯着面前的毡帘。

马车又是一阵颠簸,窦猗房跟着晃了晃,顺势又跌在刘恒肩头。他蹭了蹭,把脸埋在刘恒肩窝里,继续睡。

刘恒抬起手,想把他再推回去,可是这段路颠簸得太厉害,马车摇摇晃晃的,担心他会再次撞到头,心里挣扎半晌,伸了几次的手,终究还是缩回来。

掌心却冒出了冷汗,心脏要蹦出胸腔般的狂躁。

空气骤然绷紧,无形中仿佛凝聚了某种压迫,他下意识地抬眼,和薄姬的视线在空中相接,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看着他的目光一派清明了然,嘴角噙着淡淡的讥诮。

一下子被看穿的感觉,令刘恒从心底泛起瑟瑟寒意,冷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的战栗。

窦猗房伸个懒腰,慢慢睁开眼睛,伸展的手臂碰触到温热的物体,抬起头想看是什么,嘴唇却“刷”地自温热的肌肤上划过。他骇了一跳,尖叫着跳起来,“砰”的一声狠狠撞在车顶,顿时眼睛里水汽氤氲,揉着脑袋颓然跌坐在榻上,讷讷地说:“我、我……”

旁边的刘恒脸上一点点蔓红,渐渐变成刚出锅的虾子。

驾车的南宫奇听到窦猗房的叫声,讶然问道:“公子,你怎么啦?”

“我,我没事。”窦猗房尴尬地说。

南宫奇听他的声音有点奇怪,掀开毡帘向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两只煮熟的虾子,纳闷地问:“里面很热吗?怎么你们两个脸那么红?”

窦猗房挖掉他眼珠子的心都有了。

刘恒咳嗽一声,冷冷地说:“的确很热,我出去凉快凉快。”他钻出车厢,坐到南宫奇旁边。

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冷风刮在身上,刀子似的,依然无法减轻体内的燥热,陌生奇异的感觉在身体里潺潺涌动,血液都沸腾起来。

“殿下,你发烧了吗?”南宫奇奇怪地看着他通红的脸。

“我没事。”刘恒摇摇头,嘴角溢出不自觉的淡淡笑意。

南宫奇呆了一下,这个皇子不是傻了吧?居然笑得像个捡到金元宝的白痴。

车厢内,窦猗房捂着自己的脸,太丢脸了太丢脸了,居然会亲一个男人……

从未有过这样逾礼的举止,即使是和彭攸……脑海中闪过那个令他痛彻肺腑的名字,脸上的红晕慢慢散去,眼中蔓延了深深的痛楚。

彭攸啊……他是和刘恒完全不一样的男子。

刘恒冷漠、内敛,总是心事重重的,彭攸却爽直、大方、干脆,即使是笑声也是豪爽的。

半天才醒悟到自己居然再拿两个人作比较,窦猗房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头,难道被撞傻了?

他们两个,对自己来说,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人。

自从那次意外的“亲密接触”以后,两个人都极有默契地开始保持距离,不只是避免肢体上的接触,连语言上的交流都尽量简洁明快,绝不浪费口水。

偶尔薄姬醒了,才会打破沉默,笑吟吟地和窦猗房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对儿子的态度虽然和缓了些,却也距离亲昵甚远。

窦猗房自然感觉到他们母子之间的波涛汹涌,暗暗窃喜,巴不得他们窝里斗,搅成一团乱麻才好,省得团结一心,把刘盈当成靶子。

如此一路西行,风餐露宿,幸而窦猗房本来就是非常贪图安逸享受的人,所带食物器皿甚是丰厚,倒也不觉得辛苦。

不一日,武陵关已经遥遥在望。

南宫奇欣喜地说:“明儿个进了关,我们再换两匹马,不出半个月就能抵达长安。”

刘恒眼眸微闭,似是睡着了,窦猗房却知道他是装的,顺手拿了颗葡萄塞嘴里。

还没有咀嚼,马车突然骤停,他不由自主向前扑倒,葡萄一下子吐了出去,眼看就要趴在面前的果盘上,发出一声惨叫,完了,我的织锦长袍……

旁边的刘恒蓦地睁开眼睛,张开手臂,拦腰抱住他。

窦猗房摇晃了两下,稳住身子,长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透过衣衫传来的温热,醒悟到自己还偎在他怀里,顿时烫红了脸,轻轻挣扎。

刘恒也红了脸,松开手。

虽然是无意的,可是两次三番这样的亲昵……还是让人尴尬得要命!窦猗房恼怒地一撩毡帘,怒道:“阿奇!你怎么赶车的……”他哑然住了口,瞪大眼睛看着马车前面的情形。

看到他的异样,刘恒也凑过来看一眼,又毫无兴趣地缩回车厢里,却瞥到窦猗房此时的表情,不禁脸色一沉。

对面一溜十几骑身穿羊皮袄、狗皮袄、虎皮袄……的彪形大汉,手里挥舞着森白的雪花钢片大刀,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是劫匪”四个大字。

为首的居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虽说不上眉清目秀,倒也五官端正,穿着白色羊皮坎肩,端坐在马背上,俏生生的,很是英姿飒爽。

窦猗房盯着那个妙龄女子,就像看到肉骨头的小狗,一脸的兴致盎然。

妙龄女子迎风而立,发丝飞扬,脆生生道:“姑奶奶要银子不要命!识相的把银子留下来,姑奶奶心地善良,自然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明明就是强盗,居然还说什么“心地善良”,窦猗房忍不住笑出声来。亏她长得还算人模人样,可惜,居然是个土匪。

女土匪眼睛一瞪,“你笑什么?”

“这鸟不生蛋的地方,难得见到如斯佳人、貌美如花,我能不笑吗?”窦猗房魅惑地眨一下眼睛。

旁边的刘恒板起脸,愤懑地攥紧拳头,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女土匪瞪着窦猗房,半晌,不知道是不是被北风吹的,脸颊陡然飞上两朵红云,声音竟然和缓了许多:“看你们也不像坏人,把银子留下,姑奶奶保证让你们平安离开。”

女土匪身后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有一个大汉壮着胆子颤声道:“老大!”

“你想要银子啊?银子我没有,金子可不可以?”窦猗房懒洋洋地笑问。

对面又响起一片抽气声。

“岂有佳人甘做贼,不爱明珰爱宝刀。”窦猗房朗声吟道,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嫣然一笑,“我送你一把金刀好不好?”他双手一压一揉一捻,一把金光灿灿的宝刀就出现在手里。

空手捏金元宝跟捏面团似的,没有极高的内家功夫绝对做不到,顿时对面的土匪都看直了眼,情不自禁惨白了脸,浑身瑟瑟发抖,自然不会是被冻的。

窦猗房把金刀向女土匪一抛,笑靥妍妍,“这份礼物姑娘可还满意?”

女土匪怔了怔,本能地劈手接住,看看手中的金刀,又看看窦猗房,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几分,轻声问道:“公子高姓大名可否见告?”

后面的大汉又是齐齐倒吸冷气,他们老大居然还会说这么斯文有礼的话啊,下意识地看看天,呃,今天是阴天,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出太阳是打哪边出来的。

窦猗房从袖中抽出金漆玉骨扇,轻摇了两下,“浮萍浪荡本无根,落拓江湖何须问。”

女土匪呆呆看了他半晌,慢慢说道:“你的礼物我收下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快玉佩送你吧。”

一块翠绿莹莹的物件掷过来,窦猗房扬手接住。

“我们走!”女土匪一挥手,众匪齐刷刷掉转马头,跃马疾驰,带起雪花飞扬,恍若烟尘滚滚。

跑出了很远,依稀还可以看到女土匪频频回头。

窦猗房看着手中的玉佩,翠绿温润,虽称不上珍品,也算是玉中的上品。他抬手递给刘恒,“还不错,送你吧。”

刘恒冷着脸,“啪”的一声挥手打落,冷冷道:“我不要!”

“怎么啦?嫌弃不好吗?”窦猗房拾起玉佩。

刘恒闷哼:“谁知道那个女土匪在哪里抢来的。”

“你这孩子,”窦猗房嗤笑,“她送我了就是我的,管他原来的主人是谁。”

刘恒只是气呼呼地不做声。

“你怎么啦?”窦猗房嘀咕了一句,笑着道,“又为什么事不高兴?真是小肚鸡肠,那个想杀你的人,你还不把她挫骨扬灰?”

“我就是小肚鸡肠,”刘恒冷笑,“岂止是要把她挫骨扬灰,我还要把她的宝贝儿子扒皮抽筋。”

“开玩笑也不要太过分!”窦猗房陡然沉下脸。

刘恒冷哼一声。

沉默了片刻,还是窦猗房先缓和了语气,笑着问:“我刚才把金元宝捏成金刀的本事厉不厉害?要不要我教你?”

“你教我什么?变戏法吗?”刘恒哧道。

“呃……你看出来啦?”窦猗房眨眨眼睛,“我这招偷龙换凤用了十几次,第一次被人看出来耶。”

“是他们太笨了。”刘恒嘀咕。

“怎么不说是你太聪明了,”窦猗房叹气,“所以我才会担心啊。”

“那你为了守住刘盈的太子之位,要不要先把我杀了以绝后患?”刘恒眼眸陡然变得犀利冰冷,声音也冷冰冰的全无温度。

“我又不是有病,”窦猗房白他一眼,“杀皇子是满门抄斩的死罪,我才不想给你殉葬。”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有语病,懊恼得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头,刘恒也呆了呆,腾地红了脸。

好一会儿,窦猗房涎着脸又笑道:“好啦好啦,不说那些,我剥橘子给你吃好不好?”

他讨好地剥了个橘子,掰下一瓣递给刘恒,刘恒不肯接。

他就径自递到他嘴边,眨眨眼睛,薄嗔道:“吃吧,人家举得很辛苦的。”

这招每次对付阿奇都很有效,不晓得换成刘恒会怎么样。

刘恒看到他笑意盈盈、静水汪汪的一双丹凤眼,心波一荡,不知不觉就张开嘴,橘瓣落在嘴里,牙齿轻轻阖上,一汪酸酸甜甜的汁水流淌在唇齿间,神情更加迷惘。

原来……和阿奇的反应是一样的,窦猗房心中暗笑,脸上还是平静无波,纳闷地问:“刚才遇到强盗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那么容易被强盗打劫,无双公子的坟头恐怕早都长草了。”刘恒冷哼着别过脸。

不知道是不是窦猗房的错觉,刘恒的脸好像有点红,只是一点点。窦猗房耸耸肩,又剥了一瓣橘子塞自己嘴里,这孩子,真的是聪明得可怕,不由得更为刘盈担心。

这样一路上两个人尴尴尬尬,抵达长安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途中,窦猗房送出五把金刀,第六个劫匪来得晚了,金刀断货,居然拿到一支金箭,激动得差点没从马背上倒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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