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倾城醉无双(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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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血溅未央宫

那一年除夕夜,未央宫中,宸安殿内,刘邦和吕后并文武百官、各官眷、命妇彻夜饮宴、把酒言欢。

酒酣耳热之际,廊下的八角明珰琉璃灯,明晃晃、亮堂堂,映着漫天飞雪,光华如昼。

窦猗房坐在太子身侧,神思缥缈,想起了塞外的大雪,想起了漫天飞雪中,那个背着柴禾的少年倨傲挺直的背影,她轻轻叹了口气。

一别三年,真的……很想他。

鼓乐喧天中,宫娥彩女舞姿翩跹,簪环珰珮丁当作响,霓裳羽衣旋转飘飞,忽然内侍来报:“代王殿下在殿外候宣。”

窦猗房心中一跳,刚刚夹起的鲈鱼掉在案几上。

热闹喧哗中,衣衫不整的少年走进殿来。三年没见,他长高了很多,纵使满面风尘,写满了倦怠疲惫,依然掩饰不住眉宇间逼人的英气,很是俊逸不凡。

也许是代郡艰苦生活的历练,脸上年少的倨傲淡去了,却平添了雍容端庄,骨子里的尊贵之气一点点流溢出来,璀璨若琉璃的眼瞳,灼灼光华竟然盖过满室的华彩。

窦猗房一瞬间炫花了眼,心脏狂跳,依稀仿佛又回到两个人午夜独处时的暧昧,她赧然垂下眼睑。

刘邦打量着御阶下这个几乎从未关注过的儿子,不由得也颇为惊讶,露出赞叹的神色,朗声笑道:“一别三载,今日朕总算是又见到了恒儿。”

刘恒俯身拜倒,“儿臣不孝,累及父皇母后挂念。”

“哈哈,你代朕管理代郡,戍守边关,抵御强胡,安抚百姓,就是对朕最大的孝道啊。”刘邦心情不错。

众大臣察言观色,也跟着奉承:“四皇子英姿勃勃,很有圣上年少时的风范。”

“四皇子老成持重,堪称国家柱石。”

“四皇子把代郡打理得井井有条,真是年少有为。”

“……”

“……”

有人悄悄睥睨一眼吕后,没有忘记阿谀几句:“圣上的几位皇子,都是人中龙凤啊,太子殿下年少英伟,更是天纵英才。”

刘邦顿时面色不郁,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朕这几个儿子,最肖似朕的莫过于赵王。”

此言一出,顿时满室寂然,大家端在嘴边的酒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

前几日刘邦还扬言要废刘盈,改立赵王如意为太子,当时御史大夫周昌坚决反对,情急道:“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由于他盛怒加口吃,便多了两个期期。据说吕后闻听此事,还特意去大礼拜谢他。

此时此刻,吕后听了刘邦的话,绷着脸,只是不做声,坐在刘邦另一侧的戚夫人却露出得色。

窦猗房心里暗暗叹气,睥睨一眼刘恒,见他眉宇间也浮现了隐隐的忧悒,唇角嗫嚅了一下,似乎隐忍着欲言又止。

刘邦又道:“恒儿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先去洗漱一番,然后陪朕畅饮几杯。”

刘恒迟疑着道:“儿臣还有一事启奏父皇母后,请父皇母后恕罪。”

“哦?”刘邦斜飞入鬓的修眉微挑,“什么事?”

“是这样的,儿臣母亲身染重疾,卧榻在床,儿臣此行只是来拜见父皇母后一面,请求父皇母后恩准儿臣即刻返回代郡,随侍母亲膝下。”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都是一愣。

窦猗房抬起眼睛瞪着他,端起的酒杯都忘了放下。

“代王这么说就过分了吧?”吕后不悦地说,“你一去三年,刚刚回来就说要走,连杯水酒都不肯喝,是不想陪着哀家,还是不愿意陪伴你父皇呢?”

“儿臣不敢,”刘恒淡淡道,“儿臣就是因为挂念父皇母后才会日夜兼程,赶来谒见父皇母后,不过,母亲的确病情险恶,儿臣是她唯一的子嗣,自然不能不随侍在侧。”

吕后冷哼一声,刚要张嘴,刘邦已经皱眉说道:“薄姬病得很重吗?”

“是。”

刘邦想了想,便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早晨你便赶回去吧。”

“母亲生命垂危,儿臣忧心如焚,如坐针毡,请父皇恩准,儿臣即刻启程。”

“既然你这么着急,还回来干什么?”吕后愤懑地一拂祥云袖,冷嗤。

戚夫人峨眉婉转,浅笑妍妍,“难得他有这样的孝心,皇上不如就叫他回去吧。”声音脆生生的甜美,恍若珍珠滚落玉盘。

吕后狠狠瞪了她一眼。

刘邦思忖片刻,轻轻颔首,招呼旁边须眉皆白的老内侍:“博易,你去叫两个御医随代王一起去代郡,也不用回来了,薄姬身子不好,以后就留在那里随侍吧。”

博易手执拂尘躬身应着,下去传旨。

刘恒随后告辞退出殿外,窦猗房怔怔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满不是滋味,万没想到,三年没见,他居然这样来去匆匆,连句话也说不上。

一直到走出宸安殿,刘恒都没有看她一眼。

这顿饭便吃得如同嚼蜡。

回到辟阳侯府时,已经是三更,守门的小厮搓着冻得胡萝卜似的手指过来,笑着说:“公子可算是回来了,有人送了一大包东西过来。”

“哦?什么人送来的?”窦猗房漫不经心地问。

小厮摇摇头,“是个蛮漂亮的少年公子,搁下东西匆匆忙忙就走了。”

窦猗房心中一跳,赶忙回到房中,果然看到一个油布包裹放在八仙桌上,摸着硬硬的,有点硌手。

解开系得紧紧的油布,满满的脆枣露出来,个个通红溜圆,显见都是精挑细选的。

嘴角忍不住上扬,窦猗房拈起几个浇了茶水洗了洗,塞进嘴里,甜甜的滋味一下子充斥在唇齿间,顿时心也跟着甜了起来。

代郡常闹水患,物产贫瘠,这脆枣就是那里难得的特产,比起各地供上来的枣子,自然算不得什么,窦猗房此刻却仿佛吃到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的王母蟠桃,细细咀嚼、慢慢品尝,欢喜得心脏轻飘飘的,几乎要飞起来。

总算那个臭小孩有良心,还记得她。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转眼间,又两年过去了。每当春暖花开,看着满院垂下的万条碧绿丝绦,窦猗房就会情不自禁地发呆。

下人们看见了,悄悄议论:“公子又想起彭将军了。”然后是一阵唉声叹气。

没有人知道,她看着飞扬的柳絮,虽然会想起玄武门外细雨蒙蒙、绿柳如织中那个英姿飒爽的将军,更多的却是想起塞外漫天的飞雪,想起那一望无垠的雪野上,俊美倨傲的少年。

这些年虽然聚少离多,她和刘恒却始终没有断了书信往来。开始是因为刘盈的托付,后来却养成了习惯,习惯彼此牵挂,习惯向对方吐露自己的心事,而习惯,就好像身上的一根肋骨,有了固然没有感觉,一旦失去了却会寝食难安。

汉高祖十二年,即公元前195年,汉高祖刘邦驾崩,太子刘盈即帝位,吕雉被尊为皇太后。

一时间,风云色变,几家欢乐几家愁。

代郡依然水患不断,刘恒为父皇守孝七日便匆匆赶回代郡。

这次他没有给窦猗房带来脆枣,两个人只是在灵堂上匆匆见了一面,倒是窦猗房乘人不注意,悄悄塞给他的随从一张狐皮褥子,嘱咐他们天冷的时候,一定要记得给刘恒铺上。

刘恒走了以后,窦猗房继续做她的富贵闲人,每日躲在辟阳侯府内弹琴赋诗、赏柳观花,偶尔南宫奇来了,两个人便对弈一局,皇宫她是不大去了,听说戚夫人已经被罚去舂米。因为太后倚重,审食其公务繁忙了很多,在府里都不大能看见。

窦猗房闻听戚夫人的遭遇,慨叹之余,不免在心里暗暗埋怨先皇当日的莽撞,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废立太子不成,他却撒手人寰,受苦的还不是活着的人?

忽一日,下人来报,说是有人求见,来人却不肯通报姓名。

窦猗房心中纳罕,便请那人大厅相见。

原来是与刘盈寸步不离的宏孺,换了一身小厮的打扮,俊俏的小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好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窦猗房连忙招呼他坐下:“宏孺,你怎么来啦?”

纤细风流的少年捂着胸口急喘了两口气,方才说道:“是皇上叫我来找你。”

“什么事啊?”窦猗房一边问,一边吩咐旁边侍立的丫鬟翠儿去取冰镇酸梅汤给他。

“太后已经召赵王返京了。”宏孺眼睛在室内溜了一圈,看四下无人,轻声道。

窦猗房轻摇着金漆玉骨扇,沉吟:“太后这个时候召赵王回来,只怕……”

这时,翠儿端了酸梅汤进来,她便住了口。

宏孺显然是焦渴极了,接过酸梅汤一口喝干。

“还要吗?”窦猗房问他。

宏孺擦拭一下唇角,摇摇头。

窦猗房转身吩咐翠儿:“你守在外面,我和这位公子有话要说,不要让人进来打扰。”

翠儿躬身应是。

窦猗房攥着扇柄一下下轻磕着掌心,冷声又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多嘴多舌的人吧?今儿的事谁都不准告诉,要是传出去一个字,我就割了你的舌头给侯爷下酒。”

翠儿吓得打了个寒噤,瑟缩着肩膀连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战战兢兢退下去。

“你还是这么喜欢吓唬人。”宏孺摇头叹气。

“还是先说你的事吧。”窦猗房冲他翻了个白眼。

宏孺面色沉沉,纤长的睫毛轻颤,烦恼就在脸上涟漪般漾开来,“现在宫里宫外都是太后把持,皇上很担心赵王的安危,赵王一入京,皇上就亲自去把他接到自己的寝宫,朝夕不离,可是,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

窦猗房颔首,“皇上有什么打算?”

“皇上的意思是,请猗房通知代王悄悄来京,设法把赵王带去代郡,这些年,代郡被代王打理得兵强马壮,没有确凿证据,太后就算是有所察觉,也不能怎么样。”

窦猗房思忖着又点点头,问道:“你是从哪里溜出来的?”

宏孺温温地笑了,有点赧然,“就是我们小时候溜出宫时常用的那个山洞。”

窦猗房忍不住笑了,她当日去探望刘恒也走的那条路,嘱咐道:“你回去的时候,千万当心,别被人发现了,我们想把人偷偷弄出来,还要靠那个。”

“嗯。”宏孺用力点头。

去代郡送信的人还没赶回来,赵王如意身染恶疾猝死宫中的消息却先传来。

窦猗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饮茶,翡翠茶盏当场掉在地砖上,摔成七八片。

她连忙快马加鞭赶到宫里,只看见白布曳地的灵堂,刘盈跪坐在堂下白色的蒲包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打着颤,任谁劝都止不住。

对其他几位皇子,窦猗房当然远远没有对刘盈和刘恒那么深厚的感情,记忆中,赵王如意是刘邦最宠爱的儿子,小时候常常被父亲抱在怀中呵护逗弄,长大以后每次见到都是衣衫华美、意气风发的样子。

刘邦刚刚龙驭上宾没多久,最宠爱的儿子就惨死宫中,联想起吕后昔日的狠辣手段,窦猗房不免从心底里暗暗发寒。

宏孺正在软声安慰刘盈,一眼看到窦猗房进来,快步过来把她拖到隔壁没人的停灵房。

窦猗房看着房中覆着白色裹尸布的尸体,眼圈不由得微微泛红,还是个大孩子啊,想想,他好像也只比刘恒大了几个月,正是如花的年纪,却凋零在菡萏绽放的季节。

她别过脸,悄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宏孺一边擦拭红肿的眼睛,一边说:“本来皇上和赵王出则同车、入则同榻,片刻都不敢分离,赵王入口的东西,皇上必定要亲口尝过才敢让他吃。今儿早晨,皇上去狩猎,看赵王睡得太沉,叫了几声也没醒,就先走了,打发我在身边守着。不一会儿博易总管差人过来,说是皇上昨儿批的一份重要的奏章不见了,叫我去找找。我就去了御书房,来回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回来就发现赵王……”他顿了顿,哽咽着,咬紧苍白的唇瓣,懊恼地说:“都是我的错,应该当心的。”

窦猗房摇摇头,“你若是不去,只怕他们连你都不会放过。”

宏孺莹白的脸上珠泪不停地滚落,惨然道:“我七岁入宫,什么生死荣辱没见过?凡事早都看开了,只是担心皇上,他比谁都渴望骨肉亲情,却比谁都寂寞,赵王就这样没了,真的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窦猗房恻然。

跟刘盈简单地打个招呼,窦猗房浑浑噩噩地回到辟阳侯府,只觉得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搅成一锅糨糊,刚坐下没一会儿,就有小厮进来禀告:“有位客人求见公子。”

窦猗房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说:“不见。”

小厮迟疑,“那位客人说是公子的故人。”

“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满俊俏的公子,风尘仆仆的样子,好像赶了很远的路。”

窦猗房想了想,心里一动,倏然起身吩咐道:“你叫他到花厅等我。”

倒把那个小厮唬得吓了一跳。

窦猗房换了身衣裳匆匆来到花厅,远远便看到一个身穿天蓝色暗纹滚边长袍的背影,虽然高大许多,却眼熟得很,她顿时傻了,嗫嚅着唇角,不知道该说什么,恍恍惚惚的,倒好像沉浸在梦中。

那人听到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清冷如寒玉的面容,双眼红红的,浸满水润,看到窦猗房过来,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猗房,好久不见。”

距离上次见面真的已经很久了,他俊朗依旧,只是身材伟岸很多,完全是个成熟的男子了,让窦猗房只是看着就心如擂鼓,狂跳不止,急急问道:“你,已经知道赵王的事?”

刘恒点点头,怅然,“是我来得迟了。”

窦猗房明明心里有千言万语,见了他的面,却偏偏不知从何说起,悄悄看了一眼,见他眼眶发青,双眼深凹,脸色灰白,憔悴不堪,显见是昼夜不停赶回来的,连忙吩咐下人准备茶点,又严令他们不准多嘴。

刘恒摇头,“你别忙了,我什么都吃不下,你先说说如意哥哥是怎么回事?”

窦猗房便把从宏孺那里听来的话细细学了一遍。

刘恒看着厅外飘拂的柳枝,沉默良久,忽然说道:“小时候,我一直都很妒忌这个哥哥。”

窦猗房吃惊地看着他。

刘恒笑了笑,那凄凉的笑容映在窦猗房眼中,心中不由得颤悸,只听他慢慢说道:“我母亲本来是宫中的洗衣女,被父皇偶然临幸一次就有了我,父皇虽然封她为夫人,但是,对她并不宠爱。我小时候见到父皇的次数,用十根指头都数得过来。有一次我去御花园玩,恰好看到父皇把如意哥哥抱在怀里,一下下地向空中抛。哥哥格格地笑,父皇也大声地笑,旁边的戚夫人也开心地笑……”他嗓音微微喑哑,顿了好一会儿,又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居然有些怨恨母亲,为什么她不能像戚夫人那样?讨得父皇的欢心,那样,也许父皇就会多看我两眼,就会像抱哥哥那样抱我……”他喃喃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窦猗房柔声安慰:“没事的,都过去了。”

“猗房,如果父皇知道,他最疼爱的如意哥哥就这样死了,会有多难过。”刘恒嘴角逸出惨淡的笑容,“太子哥哥已经坐上皇位,她也大权在握,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为什么这么残忍?”

窦猗房叹了口气。

刘恒别过脸,看着花厅外飘拂的柳枝,泪珠在眼中盈盈欲坠,他咬紧了苍白干裂的嘴唇。

看到他这个样子,窦猗房说不出的心疼难过,慢慢转到他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说:“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刘恒用力地摇摇头,视线渐渐模糊,父皇驾崩的时候,他远没有这么伤心。并不是他冷情,而是因为那个从来都只能远远观望的父皇对他来说,其实从来都不是……父亲。从有记忆开始,母亲就不止一次憎恨地看着他,冷冷地说:“为什么你这么没用?都不能讨你父皇的欢心?”她一直以为,如果儿子能够讨得刘邦的欢心,自己因此也会被丈夫关注。

然而,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她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儿子是不是也会因此得到刘邦的关爱?

从那时起,刘恒对父皇就没有了起码的期待,在这座冰冷华丽的宫殿里,让他觉得温暖的人是太子刘盈。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最喜欢的哥哥,却不是温和柔弱的刘盈,反而是……父皇最宠爱的如意哥哥。

如意脸上总是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靥,在规矩繁亢的皇宫里,肆无忌惮地奔跑,大声地欢笑,偶尔跟父皇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那些,都是刘恒深切渴望,却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的。

然而,那么光芒万丈的哥哥,竟然……死了?!在他生命最璀璨的华年,一滴清冷的水珠从他眼角悄然滑落。

他的泪滴落在窦猗房手臂上,她好像被烫到了,战栗了下。

冰冷的铁和滚烫的铁都会让人轻易地脱落一层皮,窦猗房感觉有什么纤细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刺进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除了心疼,更多的是震惊,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刘如意的死会让刘恒这么伤心。

宏孺让她通知刘恒来救刘如意的时候,她甚至还暗暗揣测,刘恒也许不会来。

所谓天家无情,历来皇族就比寻常人家少了很多骨肉亲情,更何况兄弟本来就聚少离多,刘恒是刘邦最冷落的儿子,刘如意却是刘邦最宠爱的,本着因妒生恨的心理,说句大不敬的,他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了,还会冒险来救他?

然而,这样痛苦的刘恒是窦猗房无从想象的,她心痛地发现,刘恒感情的深度其实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却在这一刻,吃惊地发现原来自己早已爱上了他,并且从来没有这样疼痛地爱过。

他的痛苦,会投影在她心中,并且无限放大映射出来。

如果说对彭攸的感情,更多的是赞赏的话,那么,对刘恒,就是心痛,痛得他的每一颗泪珠都生生灼伤了她的心。

午后明丽的阳光斜照在他们身上,在地上投影出一个暗黑的影子,恍惚融成一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恒轻轻自窦猗房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眨掉睫毛上悬悬欲坠的泪珠,轻声说:“猗房,今天夜里,我想入宫。”

“你进宫要干什么?”窦猗房猝然一惊。

刘恒漆黑的瞳子闪过痛苦决绝的凛冽寒芒,慢慢说道:“我要去看看如意哥哥,虽然我断定如意哥哥的死跟她脱不了关系,不过,我还是要亲眼见到,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窦猗房张张嘴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刘恒又说道:“还有,我想见见戚夫人,我这次来,本来是想带走如意哥哥,既然哥哥不在了,我就必须照顾好他母亲。”

窦猗房凝视着他,想了想,点点头。

乌云蔽月,暗黑的云层厚厚压下来,仿佛整个皇城都被黑暗吞噬了。

窦猗房和刘恒黑巾覆面,换上夜行衣,没有走正门,而是自后面院墙翻出辟阳侯府。

梆子早已打过二更,街道上一派冷清,低矮的民房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个硕大的黑影,恍惚好像黑糊糊的兽脊,晚风习习,撩拨得树叶沙沙作响,不远处传来夜枭凄厉的喋叫。

窦猗房瑟缩了一下。

刘恒轻轻扯住她的袖子,凑在她耳边悄声问:“冷吗?”

窦猗房摇摇头,彼此距离太近,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际,顿时脸上火烧云般蔓延开来,幸好浓重的黑暗遮挡住了一切。

辟阳侯府距离未央宫并不远,很快,两个人就绕过正门的守卫,来到宫墙西北角,那里有一大簇繁茂的灌木丛。

“就是这里了?”刘恒俯下身子,轻声问道。

窦猗房点点头。

“这里有个洞,怎么一直都没人发现?”刘恒又问道。

窦猗房白了他一眼,“因为这个洞是我挖的。”

刘恒惊讶地看着她。

窦猗房耸耸肩,“那时候皇上被太后逼着天天在宫里做功课,一点闲暇都不留给他,我看他快被闷死了,就挖了这个洞,有机会就悄悄带他溜出去。”

刘恒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说:“你对皇兄真好。”

“当然啦,我们两个可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呢。”

刘恒眸光顿时黯淡了。

“别说废话了,我们快点进去吧。”窦猗房拨开灌木丛,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她率先钻了过去。

刘恒从之而入,刚想抬头,冷不防被窦猗房回手压住,“别动。”

头顶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似乎要压迫下来。狭窄的空间里,潮湿的空气弥散着植物糜烂的味道。刘恒吸吸鼻子,埋头钻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出来,吐出一口长气,这才发现,原来那个洞挖在假山后面,那假山前面本来就抠出半个山洞,窦猗房把山洞打通,直接通到宫外,然后用石头挡着,这样就算是有人无意间钻进来,也不容易发现,她还真是个天才,刘恒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叹。

两个人都对皇宫甚为熟悉,绕过巡逻的守卫,穿过曲折回廊、亭台楼榭,径自来到灵堂。

里面似乎有人在值夜守灵,只听到温润如玉的声音:“陛下,您已经守了一天,回去歇歇吧。”

窦猗房听出那是宏孺,原来刘盈还留在里面。

刘盈没有吭声,宏孺还在软声劝着:“陛下,逝者已矣,赵王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这样伤心。”

“宏孺啊,”刘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朕这个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

“陛下!”宏孺颤声道。

“朕连自己的兄弟手足都无法保全,又何言天下苍生、万千黎民?”刘盈似乎在喃喃自语。

宏孺好言好语殷殷劝慰着,刘盈却不再说话。窦猗房看到刘恒眼中又是一片波光闪烁,知道刘盈的话无意间触动了他的心事,连忙拖着他来到停灵的隔间。

乍见到蒙着白麻布的尸体,刘恒好像被人重重地擂了一拳,瞬间惨白了脸。

窦猗房不安地看着他,“殿下。”

刘恒摇摇头,用力眨眨眼睛,把眼中的水雾眨没,然后轻声说:“我没事。”他慢慢走过去,手指颤悸着掀开白麻布。

豆蔻年华的少年,亦如生前的俊美,鼻梁高挺、五官深邃,皮肤不是如同刘盈、刘恒两兄弟的白皙,却是奶油缎子般的麦色,大睁着漆黑黑空洞洞的眼睛,似乎茫然地看着穹形的棚顶。

刘邦生性好色,妃子个个如花似玉,八个儿子相貌都生得不错。

刘恒却是生平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由衷喜爱着的哥哥,他痴痴地看着,眼中充满了缱绻依恋。

窦猗房悄悄伸手过来,擦拭他的脸,他才知道,自己的泪早已流淌出来。

攥紧的拳头,指甲都嵌进肉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抬起手指才发现指尖有了血渍,轻轻碰触刘如意的脸颊,冰冰的,毫无温度,比漠北的冰雪还要寒冷。

此时此刻,面对这具冰冷的尸体,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这个人,真的是他的哥哥,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的心,是那么那么痛,五脏肺腑都被撕扯着,好像要碎成千千万万片……

眼里的水珠一颗颗落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如果,父皇知道他最心爱的儿子就这样死在自己的结发妻子手中,会有多难过……

窦猗房轻声提醒:“殿下,我们要抓紧时间。”

刘恒悚然一惊,抬起手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通,顿了顿,低声说道:“你闭上眼睛。”

“啊?”窦猗房愣住。

“下面的事,我不想让你看到。”刘恒垂着眼睑,低喃,“我不应该让你留在这里的,可是,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他慢慢解开如意的衣襟,声音哽了哽,“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猗房,如果我要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请你一定要抓住我。我现在不能闯祸,不能死,不是我吝啬自己的生命,而是母亲不能没有我,代郡不能没有我,哥哥也不能没有我。”

窦猗房动容地看着他,感觉自己从未这样贴近他的心,明了他的坚强、痛苦和无助,她悄悄向他挪近了步子。

衣服一层层解开,露出奶油色的健硕胸膛,窦猗房捂住张大的嘴巴,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她已经猜到刘恒要做什么,但是她没有闭上眼睛,虽然很害怕,很恐惧,可是,她不能闭上眼睛,不能让刘恒一个人去面对……那太残忍了。

刘恒咬紧嘴唇,从怀中掏出一柄锋利的短剑,白惨惨的长明灯下,剑锋折射出森冷孤清的幽蓝。

锋利的剑刃划破刘如意的胸膛,割裂肌肤的声音,在这静谧幽深的夜里,分外清晰,钻入耳中,就是一种瘆人的酷刑。

窦猗房惨白着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刘恒,他另一只手慢慢插入如意的胸膛,摸索了一会儿,然后退出来,掌心握着一个不大的乌黑的肝脏。

冷汗自窦猗房额头涔涔滑落,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人类的内脏,喉头有什东西拼命地往上涌,她使劲咽了口唾沫,靠得刘恒更近,只有感觉到他的温度,她才能克制住恐惧,才能强迫自己留下来,而不是拔腿逃出去。

刘恒没有留意到她的失态,他的视线完全胶着在手中那颗肝脏上,本来就惨白的脸全然褪去了血色,良久,两行清泪滑下,滴在肝脏上,他轻轻擦拭了一下,那么小心翼翼,好像手中握着的是这世界上他最珍惜而易碎的宝贝,然后把肝脏放回哥哥的胸膛,慢慢给哥哥整理好衣服,他做得那么仔细,甚至衣带的蝴蝶结都打得很漂亮。

做完了这一切,轻轻抚上哥哥的眼睑,他眼中含泪,嘴角却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声音无限温柔:“哥哥,我知道,知道你绝对不是病死的,玷污了哥哥的尸体,是我的错。可是,我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因为我是你弟弟啊,我不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虽然不能为哥哥报仇,可是,哥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害死你的凶手。我会照顾戚夫人,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绝对不会让别人欺负她。你安心地去吧,父皇那么疼爱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你们也一定会很幸福。”

刘如意的眼睑在他手下缓缓阖上。

看着哥哥的面孔渐渐湮没在白麻布下,刘恒脸上深刻的悲伤、浓烈的惨然,涟漪似的蔓延开来,看得窦猗房心都快碎了,忘记了自己的恐慌,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轻声说:“你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刘恒没有哭,甚至还笑了一下,“我早就猜到了,只是证实一下而已。我不能哭,我还要替哥哥守护戚夫人,我保不住哥哥,起码要保住他的母亲。”

窦猗房哭了,害怕声音传出去被人听到,就把头紧紧埋在他肩上,哭得浑身抽搐。

可怜的,这生在皇家的孩子,从小就没得到过什么怜爱,居然还要亲手剖开哥哥的尸体,他的心里会有多痛,会有多痛才会笑得那么悲伤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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