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浮云暂别后
窦猗房没有去送刘恒,代王一行车马距离长安渐行渐远的时候,他正坐在绮梦楼花魁叶飘飘的房间里,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执着酒壶径自往口中倒酒。
“你不能再喝了。”叶飘飘娥眉微颦,劈手夺下他的酒壶。
窦猗房早已醉意醺然,眼眸微殇,摇摇晃晃,似笑非笑道:“今日是他的祭日。”声音轻轻浅浅,眸中却刻着最清晰不过的深深痛楚。
叶飘飘叹了口气,柔声道:“我知道。”
“他也是从玄武门走的,我还记得那日细雨霏霏,城郊满是垂柳如烟,他骑在乌云盖雪上,身披亮银铠甲,气势如虹,微笑着对我说,一定会缴获单于的宝刀给我。”窦猗房歪倒在桌子上,笑意盎然。
叶飘飘又长叹一声,半拖半抱把他弄到床上,扯过自己的枕头塞给他,温声软语仿似春风拂过,“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就算他能从战场回来,也不过是多个屈死的冤魂罢了,”窦猗房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常常在想,幸好他战死沙场,没有看到以后的事,也免受了那些屈辱。”
这些话,每隔一段时间,窦猗房就会跑来说一次,叶飘飘早已倒背如流,但是,像往常一样,她什么都没有说,安安静静地听着。
“他真是个傻瓜,”窦猗房摇头嗤笑,“公主提亲的时候答应就好啦,说什么天下无双,绝不二妻,如果他娶了公主,皇后就不会那么对他,他不用死,他的家人也都不用死,仔细想想,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窦猗房的声音并不悲伤,甚至一直浅浅地笑着,黑曜石似的瞳子却水汽氤氲。
“那是彭攸自己的选择,就算明知道后果,他也不会后悔的。”叶飘飘在床畔的黄花梨乌木滚凳上坐下,轻轻抚摸窦猗房的发丝,表情无限温柔,“他喜欢的人只有你一个。”
窦猗房没有看到她眼中深沉的凄楚和落寞,把脸转过去,贴在她掌心轻轻蹭着,好像要感觉她的温度,汲取一点点温暖,咕哝:“姐,这些年,谢谢你。”
“傻瓜,谢什么呢?我是你姐姐啊。”叶飘飘轻笑。
是的,她是窦猗房同母异父的姐姐,只不过,普天之下,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她们两个人而已。
“如果母亲能活到今天该有多好。”窦猗房喃喃低语。
“是啊。”叶飘飘喟叹,想了想又说:“当年母亲把你交给审大人也是迫不得已,那时候兵荒马乱,她一个弱女子,带着我们两个根本没法活。”
“我知道,我从来没怪过她。”
“幸好审大人把你教养得很好。”叶飘飘笑笑,思忖着慢慢问道:“你真的没有想过,再做一次女孩子?天下男儿何其多,彭攸已经过世多年,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天下男儿何其多,”窦猗房重复了一遍,摇头叹息,“可是,彭攸只有一个啊。”
“猗房……”叶飘飘语音里满满的都是怜惜。
“今天四皇子离京了。”窦猗房突然说道。
“哦?”叶飘飘一愣,低声道:“我没想到你会放他离开。”
“他,跟那些人不一样。”窦猗房叹气,“我应该去送他的,可是,他走的也是玄武门。”
“我明白。”叶飘飘怔了怔,点点头。
“我害怕……”窦猗房把脸埋进枕头里,模糊了声音,“他像彭攸那样回来。”
叶飘飘心里骤震,诧然看着他乌黑的头颅,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听到窦猗房用这样担忧的语气说着彭攸以外的男人。
难道,对窦猗房来说,那个四皇子果然是不同的?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四皇子呢?叶飘飘心里涌起浓浓的不安。
风和日丽,官道两旁绿树成荫,柳枝轻拂,犹如那人最柔软的眼波。
刘恒坐在马车上,心不在焉地抚摸着手里的翠玉,那是窦猗房昨日送给他的。
昨天傍晚时分,斜阳脉脉,刘恒眯着眼睛,正坐在梧桐树沉思,冷不防窦猗房翻墙而入,吓了他一跳。
“我怀疑皇宫的守卫都应该更换了。”他惊讶地感叹。
窦猗房得意地笑,“你放心,别人想进来,没那么容易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笑意盈盈地说:“明天你就要走了,这一去山高水远,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这块玉佩还是送给你吧,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你见到它,就会想起我们曾经万里同行过。”
刘恒迟疑着,终于接过玉佩。
窦猗房又说道:“太子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已经把你全权托付给我,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麻烦,知会我就可以了。”他笑了一下,放慢了语速,“就是不晓得你会不会相信我。”
刘恒沉默片刻,轻声说:“我当然信你。”
他的语气那么真诚,窦猗房忍不住抬眼,在他眼中看到琉璃似的光华,莫名地心中一热。
刘恒当时没问窦猗房为什么不能来送他,只是隐隐地希望,他只是说说而已,最后还是会来。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来。
想起刘盈的话,疑问翻江倒海似的在心里翻涌,窦猗房不肯来,似乎跟玄武门有关。
越想心里越烦躁,他忍不住探出头去,招呼道:“来人!请薄国相过来。”
正坐在后面车上打盹的薄昭迷迷糊糊被叫醒,站在车辕边上,躬身问道:“不知殿下召唤下官有何吩咐?”
刘恒示意他上来坐在对面,沉吟着问道:“舅舅跟随我父皇多年,对审大人和他的公子窦猗房都应该很了解吧?”
薄昭虽然是他的舅舅,却自律甚严、恪守礼制,不敢和刘恒比肩而坐,只在软榻上搭了点边,捻着胡子问道:“是,下官跟审大人在沛县的时候就追随皇上左右,只不知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也没什么啦。”刘恒摩挲着手里温润的玉佩,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窦猗房好像对玄武门颇为忌惮,舅舅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这个呀……”薄昭露出犹疑的神色。
“怎么,不方便说?”刘恒扬起眉毛。
“那倒不是,”薄昭摆摆手,“就是一时半会儿怕说不清楚。”
“那你慢慢说,反正我们这一路上也没什么事。”
宋昌调整了下坐姿,慢慢说道:“殿下还不知道吧?窦公子实际是个女子。”
刘恒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
“啊?”薄昭大吃一惊。
“咳,”刘恒尴尬地咳嗽一声,想起幼年时对窦猗房不止一次的偷窥,脸颊不禁微微泛红,“舅舅请继续说。”
“嗯,审大人表面上是窦公子的养父,实际上却是她的亲生父亲。”
“哦?”这次轮到刘恒吃惊,这个他倒是不知道。
“审大人年少时也曾经风流不羁,常常出入烟花巷陌,结果和一个烟花女子燕好有了窦猗房。窦猗房出生后,审大人就把她领养过来,大概是担心她为人秉性会肖似出身风尘的母亲,一直权充男儿教养。”薄昭叹气。
“窦猗房的生母现在在哪里呢?”刘恒问道。
“不知道,听说那时候审大人给了她一笔钱,说好从此以后形同陌路,再不相干。我只记得那个女人当时身边还带着个两岁左右的女儿,那些年,兵荒马乱的,也许早就身遭不测也说不定,”薄昭摇摇头,继续说道:“后来皇上称帝,定都长安,天下安定。京城的青楼为了招揽生意,每年举办一次花魁大赛。有一年恰巧在绮梦楼举行,窦猗房就跑去看热闹,就在那里,她结识了绮梦楼的花魁叶飘飘,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就成了好友。也是在那时,她认识了彭攸,真是孽缘啊。”宋昌唉声叹气,“彭攸是梁王彭越之子,彭越是马上将军,没读过什么书,他的这个儿子却文武双全,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他脸上露出回味的神色,“据说打仗的时候,敌人看到他,居然会看直了眼,后来上阵的时候,他索性就戴着银狼面具。涡西河战役,七战七捷,率兵十二万击退匈奴二十万大军,震动朝野,他也就成为汉朝最年轻、功勋最大的将军。”
刘恒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
“那日绮梦楼众家花魁云集,争芳夺艳。彭攸自然也在台下看热闹。轮到叶飘飘登台时,居然身体不适,不能上台。如果绮梦楼没人参赛,自然是不战而败。窦猗房捧着叶飘飘的琴就跳上台去,弹了一曲《醉伶园》,结果艳惊四座。花魁本来是看客们选出,那一年爆出大冷门,花魁被一个男子夺得,就是窦猗房。在场的人都不知道她是女儿身,这男花魁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宋昌慨叹,“彭攸当时赋道:‘绮楼人如玉,倾城醉无双。’就因为他这句话,自此以后,无双公子名扬天下。彭攸少年心性,对窦猗房一见倾心,虽然不知道她是女子,却希望成为她的至交,自此常常去辟阳侯府拜访。窦猗房对他总是冷冷淡淡的,他也不生气,第二天照样去,每次都不空手,街边的小玩意、满月楼的包子、醉仙居的酒、御花园里顺出来的花……反正看见什么喜欢的,就带过去。不见得贵重,却显得很有心思。
“辟阳侯府的人开始还觉得诧异,渐渐地见怪不怪,他来了索性都不通报,任凭他自己走进去。窦猗房待他依然不冷不热,常常睡到日上三竿。彭攸站在外面,也不着急,也不催促,就那么好性地等着。窦猗房出来了,也不大跟他说话,彭攸就在边上陪着,自说自话。说了半个时辰,窦猗房也不一定回上一句。因为这些,大家都传为笑柄,都说年少有为的彭小将军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迷恋上一个男子。彭攸听到这个话,全不放在心上,依然日日去辟阳侯府报道。”
刘恒轻轻说道:“想必他是真的很喜欢窦猗房吧?”
“自然是真的很喜欢,”薄昭点头,“有一次彭攸又奉命出征,仗虽然打胜了,却是被抬回来的,身上挨了极重的一刀,躺在床上昏睡了七八天,高烧不退,御医都说他显见是不中用了。窦猗房去看他的时候,他居然睁开眼睛,笑着说:‘我夺了脱班布的亮银枪给你,很漂亮吧?’他就这么醒过来,顺便捡回一条命。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窦猗房大概是被他感动了,自此天天来探病。后来,鲁元公主倾慕彭攸,皇后娘娘让下官做媒,下官自然欣然前往。岂料彭攸说:‘天下无双,绝不二妻,我已经有心仪的女子,今生非她不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下官问他是谁,他就说是窦猗房。”薄昭长叹,“回复皇后的时候,下官恐怕皇后会因此对窦猗房有所不满,没有提及她。后来回想,如果彭攸当时答应了鲁元公主的婚事,彭越就算是真的有谋反之心,皇后也不至于诛他三族吧?”
刘恒思忖着慢慢说道:“彭家被诛三族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彭攸也是那个时候被处死的吗?”
“那倒不是,”薄昭摇摇头,“他死在战场上,将军难免阵前亡,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眼中起了淡淡的思绪,依稀仿佛看到若干年前,玄武门外,大军整装待发。彼时霪雨霏霏,绿柳如烟,天子带着一众大臣与三军将士同饮壮行酒。
屹立马上的少年将军,手执丈八长矛,意气风发,笑如春花,慷慨豪迈,一口饮下皇上钦赐的御酒,朗声吟道:“万里江山锦画屏,烈血男儿国为家。它日同上凌霄阁,与君共饮庆功酒。”
手执折扇、素衣赛雪,精致得宛如画中人的窦猗房嫣然一笑,“愿你们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彭攸俯下身,凑在她耳边,低声说:“猗房,我这次回来一定缴获单于的宝刀给你。”
窦猗房微微红了脸颊。
那一瞬间,俊美无比的少年将军,长身玉立的白袍公子,彼此四目相投,脉脉含情尽在不言中,美丽得仿佛一幅泼墨山水画。
“我一定会早日得胜归来,因为你在等我。”彭攸信誓旦旦。
“我信。”窦猗房掷地有声。
他的确得胜归来,躺在担架上,浑身冰冷僵硬,胸前多了个血色的窟窿,暗黑色的血液早已干涸凝结。
这一次,无论窦猗房怎么呼唤,他都没有醒过来。
以八万士卒大胜强胡十三万铁骑,本该意气飞扬、威风凛凛的军队垂头丧气,披麻戴孝入京,哭声震天。
几天后,传来懿旨,不是对战死沙场将军的褒奖,而是彭越以谋反罪被诛杀三族,彭越的尸体被剁成肉酱,分给各个诸侯,在天子钦差面前亲口吃下,不少人当场呕吐不止。彭攸有功与国,天子悯之,勉强留了个全尸,葬于荒郊。
刘恒握紧手中的玉佩,掌心硌得生痛,轻声问道:“窦猗房呢?彭攸死后,她……很伤心吧?”
薄昭揉揉浑浊的眼睛,“彭家是谋反重罪,株连甚广,幸而皇后很倚重审食其,又有太子护着,她才没被牵扯进去,不过,经此事之后,她性情大变,每日流连花坊酒肆,常常大醉而归,再不问世事,除了太子,连皇后的面都不大见了,倒是在辟阳侯府中种满了柳树。”
刘恒不再做声,说不清楚心底那乱七八糟是什么滋味。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整整三年。
本来每年岁终,各地诸侯王都会奉召返京,与天子百官同庆。刘恒去代郡的第一年据说感染风寒,不能回京。
窦猗房得到消息以后,知道代郡缺医少药,索性把治疗风寒的所有药都抓上几副,标明所适病症、用法用量,同时又打包一大堆衣物器皿着人日夜兼程送去。每日倚门盼着回信,竟然比当日惦记出征的彭攸尤甚。
南宫奇看在眼中,大为不满,不止一次地说:“真不晓得,你为什么要这么关心那个四皇子?”
窦猗房坦然一笑,“我答应太子照顾他,不能食言而肥啊。”她说的是实话,只不过乍闻刘恒病重时那一瞬间的失常——心脏骤然罢工,七上八下地悬悬欲坠,那种心态,别说对南宫奇,对自己她都不会承认的。
南宫奇闷了半晌,又说:“这话,你是骗我还是骗你自己呢?”
“你呀——”窦猗房叹气,却不再跟他解释。
照样三天两头打发人去代郡打探消息,连所用药方都抄录了一份,对照医书药典细细参照琢磨。
把刘盈感动得不行,不止一次地说:“我这个弟弟从小吃了很多苦,幸好有你照顾他,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生平第一次,窦猗房竟然觉得有点心虚。
到了第二年除夕夜,刘恒依然没有回来。半月前,强胡大军犯境,刘恒带着为数不多的军队,正在浴血奋战,不止一次向朝廷请求援兵,因为鄂州发生叛乱,皇上亲自去平叛,朝中由吕后和丞相萧何暂理朝政,吕后以鄂州叛乱未平为由,不肯派兵给他。
还是窦猗房跟刘盈商榷之后,刘盈私自偷了兵符,着人星夜兼程送到代郡,调动附近两个诸侯国的兵马,才一举击退了强胡。
事发后吕后大为震怒,但是刘盈把所有的罪名都揽下,她倒也没什么法子,只是自此对窦猗房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第三年代郡又闹水患,刘恒领着百姓一边治水一边赈灾,自然回不来。
一直到第四年,窦猗房才又见到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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