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远山画屏幽
朔凌殿,四壁铜雀,青莲灯转三百盏。
金鸢半躺在床上,手臂刚敷了药,稍微一动都扯动筋骨烈烈的疼,他硬硬咬牙忍住,“你们……都下去吧。”屏退那些宫女御医,独留太子妃一人在侧。
珑染低眉顺目地坐在床沿,轻轻帮他掖好被角,“可好些了没?”
金鸢仍阴沉着脸,“今日受他一剑,来日必十倍奉还!他以为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可笑!本太子只是姑且留他一条命,让他睁大狗眼瞧清楚本太子如何把他踩成肉泥!”察觉到那双手微微一僵,他几不可闻地一笑,岔开话题,“没想到你也会耍些拳脚。”
“臣妾的家乡原本就注重强国御敌之道,尤其皇室子女皆自小习武,以作防身之用。”珑染垂眸淡淡道,“但臣妾资质愚钝,学的只是皮毛而已。”
金鸢闻言却是惊讶,“中原也有这风气?”
因楼兰国自古以来受尽匈奴的压迫,楼兰王室渐渐意识到需靠武力振国,所以不光是两个皇子会武,便连几位公主也都身手不凡,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抵挡那些舞伶的行刺。
珑染深深看了他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点了点头。
“蘅秋,”金鸢第一次唤她的闺名,定定看着她,“你今日冒死救我,究竟——”
他仍记得她在祀神台上的举动,当那些人都隔岸观火时,唯有她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救他。扪心自问,他从未相信过她,更不曾给予过她应得的怜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表面功夫。所以那一刻他不是不震撼的——无论她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会感激她。
“臣妾说了,殿下便会相信吗?”
“我若相信,你便一定会说真话吗?”金鸢反问。忆起洞房花烛夜第一眼看见她,六尾镶玉凤冠下那一双黑压压的大而空的眼睛,伊人明明是清淡如云的模样,偏却给人一种邪僻的感觉——她太空彻。他甚至害怕看见那两截瘦骨伶仃的手腕,简直像是假的、死的,里面未曾流动过血液,所以你抓不住她!
他总是给自己找千万种理由去质疑一个人,然后心安理得地婉拒这个女子——他的妻。
“臣妾只希望殿下能够平平安安。”珑染温言道,对上那双明暗莫测的眸子,她又轻轻一笑,移开视线,“而殿下能够平安的前提,便是当上新的君王。”
金鸢眼底的光芒一瞬湮灭。原来——她根本只是想当他的皇后!“哈——”他冷笑一声,眼里只剩不屑,“所以我不能死。我死了,你又如何能母仪天下呢?”
珑染低眉不语,也未否认。
忽闻外头传来宫女的说话声——“殿下吩咐过了,外人不得随意进出。”
……“哎哟,你咿咿呀呀指手划脚的,谁听得懂啊?”
珑染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笑容一瞬僵凝,是他?
见她看过来,那哑巴少年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卖力朝她挥手比划了一番。
他分明是想见见太子!珑染按压住心中的不安,笑道:“哦,原来是本宫的药忘记喝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何须你亲自跑一趟呢,本宫这就回去。”
她起身要走,却被金鸢拉住,“让他进来。”
“殿下?”珑染惊愕地看着他,“殿下理应清楚,这里是朔凌殿,不是……毓琉斋。”他可以在她的地方纵欲而为,因为没有人去看,也没有人愿意管,但这里是太子府正殿,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重伤在身,还是早些歇息吧。”
“我的话不想说第二次。”金鸢沉声道。
珑染却站住了不动,良久,幽幽叹了口气,“殿下何必拿自己的名誉与臣妾赌气?”
金鸢无端被这句话激怒,陡然喝道:“让他进来!”
珑染这次反是笑了,朝他盈盈一鞠,“那么,臣妾今晚继续赏月。”
不等那扇门关上,她已自发绕到纱帐后面。这里并没有隔间,但重重纱幔交叠,竟是隔出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珑染走出好远,渐渐看不见外面那些纠缠不清的是是非非。
过了今晚会不会有人知道——太子之所以常来毓琉斋,不是因为太子妃,而是为了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这荒唐的床笫关系,从她嫁入太子府的那天晚上,便注定要以这种方式维持下去。
——所谓皇宫,自古便是禁锢那些风月与婵娟的囚笼。
——所谓流言,大多都是好事者捕风捉影的虚设。
——所谓“一朝在君侧,十年雨泪涟”……
待满室灯火阑珊,仅能从窗缝里透出零星一点天光。珑染仍记得在天山遇见蘅秋时的模样——“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身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字字坚如磐石。那样娇贵的公主竟能为了自己的爱人不顾一切,她心底无不震撼。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却足以磨灭当初来楼兰的满腔热情。但偶尔她也会想,如果她就这样离开了,是否还可以找个相爱的男子——或者不是爱,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喜欢也好,平淡地与他相遇,然后平淡地执手过完自己的一生?
她果真是个没什么欲念与苛求的人吧,抑或者——她已经不敢去苛求。那些太清澈美好的东西往往都那么遥不可及,抓不住也摸不透,如同那个人——
珑染思绪一顿,赶走脑海里的影子。那个人,有意无意的,总牵连着她令她窝心——她已经知道了,白哉就是萱见,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并非执拗于他的欺骗,他待她究竟有几分真情,她心里是有数的,甚至愿意将这几分真情抵消他不善的动机。亦干戈亦玉帛——他们之间是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但这些同样无法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他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今晚会不会是满月……”她这样想着便推开了窗,手指蓦地僵在半空——
窗外,那个眉若春山的男子安静地站在月下,他定是沿小园香径一路走来,身上沾染了落花的香气,久久都消散不去。
君子如兰。
珑染想到的只是这个词,以至于不假思索地就喊出了声:“萱见,”她掩住嘴笑,轻轻又道,“白哉先生。”
萱见细细看她,眼里却有疑惑,“我一路走来,却只见竹影横斜,你道为何?”
“你是从……”珑染支吾道,有些掩饰紧张与惊喜逾恒的意欲,“我家门前走过了吗?”她忙又指指南面,显是多此一举的解释,“整个皇宫只有凤竹苑栽了竹子。”
萱见闻言轻轻笑了,“嗯。”他应了一声。
他的脸庞落了一层阴影,这幽邃的目光,看得远处云霭与烟树合璧,雾气扑面而来的一刹,竟是将鳞次栉比的楼阙也一并覆没。就这样迷了眼也好,就这样任梢头月色似浅约宫黄,也不招肆,也不逗留,它归它悠悠往东庭闲步。天宫十二衢,犹不及矮墙外柔蓝一水萦花草。
“当心——”
珑染径自从窗檐踏下的时候,由他伸手虚扶了一把,但也是一触即离的授受。
“天色还早,我是说……离明晨还早。”珑染轻垂笑眼,“能否陪我走一程?”
“无妨。”
珑染便往西面的杳荷亭走去,一面享受着这难得恣纵的辰光,听得萱见先开口道:“你今日在祀神台上的表现,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嗯?”珑染侧过脸看他,“我可是听错了?那点花拳绣腿,应当是不堪入目才是吧?”
“当时生死一线,换做任何人都会选择正面迎敌,你却避开交锋先砍其足,如同兴兵作战时斩断马腿,出奇制胜。我原先当你不懂武功,却忘了你擅长用计。”萱见平静道,仿佛只是淡淡陈述一个事实,“若想拾级而上,于你也并非难事。”
珑染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脱口而出:“若是有可能,我宁愿——”
萱见目光凝视着她,但她终究没有说下去,宁愿什么?跟他走?而他愿意带她走吗?
四目相对,珑染只觉得心慌意乱,忙又岔开话题:“这世间的风雨往往只在朝夕,当初琴姬艳冠后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怎却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人陷害至死?刖刑,截断四肢啊……这世上怎么竟有这等残酷的刑罚……”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双臂,多年前残留的刺痛一阵阵侵袭入骨,“都是可怜人吧,何不多一些同情,就算柳媚儿真的寻了男人,也未必就是大奸大恶之徒啊……”
萱见察觉出她的不寻常,以为她是替柳媚儿惋惜,便温声安抚她道:“宫里的是非,谁能说个明白?今日高山,明日草芥,胜在手段而已。”
珑染黯然垂了眼眸,“我若步她们后尘,能做的也只是重复那些阴谋算计。想寻两全之法,谈何容易呢?”她原以为只要一心帮助太子成就帝业,对于那几位姬妾的勾心斗角可以置之不理,可如今她却发现——留她们在太子身边,究竟是福是祸?
萱见突然打断她冥想:“珑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见她微露怔忡的神色,他又道,“你不愿透露也无妨,我只是——”想要亲口听你说出关于自己的一切。
珑染笑着摇摇头,“倒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只是那段岁月离得远了,一时有些伤怀罢了。”她停顿了下,才道,“你可曾听说,中原武林有两朵奇葩,虽锋芒初露,却将那些名门正派都比了下去。一个是‘潋水城’,还有一个是‘上古倾昙’。”清楚望见萱见眼底的惊讶,她轻巧一笑,“而我便是上古倾昙的人,也被正道人士称为‘妖女’。”
上古倾昙本是一个亦正亦邪的教派,教徒皆为女子,虽不足百人,却个个身怀绝技,能挡一面。尤其东南西北四方“莲座”和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位“卦衣”,更是高手中的高手,而她便是离位卦衣。因主上对她说过,她这一生,注定要经历太多次的分离。
“但若单纯论武功,我连上古倾昙都进不了。只是因机缘巧合被主上相中,并得他传授,在歪门邪术上略胜别人一筹。”思绪一顿,珑染迟疑许久才接着道:“虽说是邪教,但上古倾昙也有自己的规矩,主上交待任务给你,你若不肯接,便只需赢了主上指定的对手,无论明枪还是暗箭,只要你赢,便可以将任务转交给对方。我的本事虽称不上厉害,却也因此可以少造杀孽。”
她只是莫名想要跟他解释清楚——邪教女子并非世人说得那么污浊不堪,她们也有自己的原则。
萱见心中一动,“你原本不属于那个地方。”
无论被她形容得怎样轻巧,但他听得出来——她不喜欢那里,她不喜欢血腥与杀伐。她喜欢喝酒,喜欢赏竹,喜欢收藏一些并不华丽的小玩意——因她是个愿意纵容自己的潦倒与散漫的女子。却为了某种执念,逼迫自己去做那些不喜欢的事情。如同今日在祀神台上——她当机立断砍去了那个舞伶的右脚,脸上的表情却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呵……”珑染仓促笑出声,“你说得是,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呀……”她低眉抚弄发鬓,清倦的嗓子却比这长夜还要寒凉,“可终究没能仰仗老天给的身世活下去,人在九死一生时,那些尊严和自我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只有活着——
才是那年唯一的奢望。
“抱歉,”不知怎么就折了话锋,珑染垂眼笑道,“我总是容易触景伤情,你别介意。”
萱见良久无言,却是道出一句不相干的话:“竹,之所以潇洒长青,因为它的心是空的。”
珑染闻言心头一漾,他其实是让她放开一些,不要被那些过去所负累,“感谢卿言。”她的笑容添了一丝暖意,这个男子总是不露声色地交付自己的关心,纵然只言片语,于她已是莫大的安慰。
萱见看了她一眼,突然伸手过来,不等他的手落到自己发上,珑染已连退好几步,“可是我的发簪又歪了?”心下不免有些垴坼,他难道不知这动作极容易引人遐想的吗?
萱见手指停在半空,随即笑着从她的发顶摘下一片落叶,“树欲静而风不止。”
细绿叶脉间流淌的月光太过刺眼,令珑染有一刹不真实的昏眩,“子欲养……而亲不待。”
“怎么?”萱见诧异于她的反应,却见她匆忙别过脸去——
“如卿所言,我心里装了太多杂念,才会这样庸人自扰。”珑染刻意退后几步,言语间又生分不少。是了,她始终不能忘记——他已经不是可以让她毫无保留去相信的萱见太医,而是焉耆国派来的使者,是敌是友她仍无法断定。
因而她可以欣赏他,可以惦记他,却也不得不防他。如果,如果他们是敌人——那她是否还能像今夜这般,与他赏月听风,邀他青梅煮酒?
又或者——真真等到兵刃相见的那天,她真能毫不念惜往日的情分,与他一决生死吗?
“兴许本宫该去妙荼寺多念几遍佛经才对。”
——话止于此。
……
次日,太子妃玉体抱恙,之后几夜噩梦缠身,故向太子请辞去岆山妙荼寺静心养身。
约莫黄昏时分,毓琉斋的马车离开皇宫,未惊动任何人。天色愈见昏暗,车前悬挂的两盏琉璃风灯也已经点亮,配合着达达的马蹄一步一颠。伊人独坐车上,细细瞧着浓蓝色霓缎帘幔上牵丝攀藤的折枝堆花图案,心静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车夫在外喊:“太子妃,马儿累了,先歇个脚吧。”
珑染掀帘往外看去,此时暮色已漫天笼罩下来,马车落脚处是一段河泊,水清流长,遥遥的不见其源头,据说东汉班超也曾饮马于此。珑染转过眼,看到西面不远处还有一座别院,隐约可见屋顶尖尖擎出来,有些像是异国传教的庙宇,四角各挂一只辟邪的铃铛。
会是谁家的府宅呢……珑染一面淡淡想着,下车往别院的方向走去。
“白哉先生恐需很晚才能回来吧?”院墙内传出女子的说话声,珑染脚步一顿。
“嘁,”脆生生的一声冷笑,旁边有人接上话来,料想应是个年轻的小姐,但乍听之下只觉这人口音陌生难辨,不像是楼兰本地人,珑染最终只听清“皇后”两字。
原来竟是他的府邸……
珑染抬眼,只见一树挤满繁花的枝桠从墙内探出,花与叶子缠绵开成一气,半轮弯月衬着它,像是瓷面上恹恹流动的冰纹。“喀。”她想也没想便折了一枝下来。
“谁?”
珑染吓了一跳,忙揣着花枝匆匆走开。
走出几步才听见那个声音又道:“蠢奴才,端个茶壶都能摔!”
回到马车上,珑染将那枝花举至鼻尖,已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黑暗中只闻得清香袭人,“这次换我从你家门前走过,”她垂眼轻笑,“折一枝夏花,留作念想。”
传说岆山从山腰至山顶共九九八十一洞穴,每个洞穴皆有一座庙观,其中妙荼寺“菩题宝塔”坐落于岆山最高峰,塔高七层,扶摇直上云巅,最顶层名为“天玑楼”。
传说天玑楼内供有十三尊纯金打造的莲台神像,且其中一尊神像下藏有《梨花九渡经》,得之者如受神谕,参透世间万难,从此纵横天下而不惑。
“菩题塔外无菩提,天玑楼内有天机。欲问尘缘何时了,白哉先生道:不急,不急。”
珑染只身踏入天玑楼时,一瞥而过檀香木槛上的刻字,心底原有几分踟蹰,却未曾多想。
第七尊恰是天山神女耶萝之像。楼兰族人信奉山神,关于耶萝还有一个传说,大抵是说她私下天山偶经楼兰,在孔雀河沐浴时被经过的凡间男子看到,最后化为石像的故事。因而她手里提的不是花,而是一只绣鞋,裸露的右足轻踮莲台,面容丰美,身姿曼妙。不似其余诸神的端严冷峻,倒有些撩人的情态。
珑染却是绕到神像后面,蹲下身,以脸颊贴着莲台外壁,沿着细小的鎏金纹路抚触过去,直至碰到一处微不可见的凸起,“应该就是这里了。”
她屏息凝气,凭着记忆中的顺序画出六角锥星图案。还在上古倾昙的时候她便知道天玑楼的存在,因为北方莲座最精通机关暗器,凡这世上的所有精妙的机关阵法皆被她了如指掌。而这楼顶十三尊神像便是利用奇门遁甲术摆出,若是寻出阵眼,便能破其机关。果然——
只听细微的一声“噌”,莲台从中央坍陷,耶萝石像也随之缓缓下沉。
珑染眸光略沉,先前她便发现这天玑楼的墙壁格外厚实,且叩之有异样的声响。若她没猜错的话,这墙壁内应该藏着一个绳梯,外人以为《梨花九渡经》肯定藏在天玑楼里,但其实真正的密室却是通过墙壁内的绳梯直达地下——那里才是真正的藏经之处。
眼看着耶萝神像已经完全沉没覆顶,自己攀着绳梯便可一直到达地底,珑染正欲提脚踏上莲台,忽闻楼下一声:“施主请。”
有人要上楼!珑染心中暗惊,慌忙触动机关想将一切恢复原状,怎料情急出乱子,神像没有回归原位,莲台中央的裂缝却合上了,此时来人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只能用这一招了。”珑染当即并拢两指,交错而扣,强定心神念起口诀:“莲生并蒂,乾坤有极,天将各据,携吾遁隐……”
待领客的小沙弥迈入顶楼时,只见一切如旧,十三尊神像完好无缺,静静面向世人。
小沙弥合掌念了几遍“阿弥陀佛”,遂看向身边的男子,“施主可以上香还愿了。”
而利用摄魂术幻化为耶萝神像的珑染却一瞬滞住呼吸,怎么竟是他——萱见?为了上香还愿来此?
“多谢。”萱见话语清淡,眼睛却只注视着中央的耶萝神像,若有所思。
珑染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此时小沙弥已经走到神龛前敲起木鱼,熏目的檀香中缭绕着古老的有关咏诵与祭祀的梵音,这似是而非的幻境,让她一刹那间想起了久远的事情——
总是站在人群之外的清瘦沉默的女孩,也知道自己的性子有多不讨喜,从记事起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就这样看着兄姐们锦衣华服嬉戏打闹,从来不被关注不被邀请,而她也乐意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着自己的长久,直到那个少年偶然经过她的院落,仅用一只鹅绒毽子就能逗得她眉开眼笑……
脚背突然一阵灼痛,原来是案前的香灰被风吹落到她的脚背上,余烬还在燃烧。
珑染咬牙忍住,自始至终纹丝未动。中原道术本讲究“形神合一”,因而她必须与耶萝神像保持同样的姿势,心无旁骛,才能保证摄魂术无懈可击。
而萱见已走到神像面前,原本神像高他三尺有余,自他的角度需要仰望才能触及耶萝神女的视线。那瞬,他的嘴角分明滑过一抹笑意,“我心中有不解之事,望神女给我一个答案。”
他伸出手,却是抚上她的右足。
突来的肌肤之亲令珑染心中一悸,险些破了摄魂术。
一旁念经的小沙弥也目瞪口呆看傻了眼,这个男子的行为很放肆,很离经叛道——然而竟没有给人半分亵渎神灵的感觉,仿佛那副从容的姿态让他做任何事都不违背君子之礼。
便闻萱见坦然又道:“传闻若抚神女玉足,摒弃一切杂念,便能得其神谕。可惜,我还是做不到心无杂念。”
他撤回手,指尖自她足背一触而过,轻巧掸去那一寸早已冷却的香灰。抬眼时双目清明,不苟言笑,像是一种凿凿的证据——他所说的一切皆是事实,你理应相信他。
萱见转身又朝小沙弥道:“可有竹签?”
小沙弥点点头,递上一支空白竹签。萱见提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而后丢入香炉里烧掉。
“烧签”亦是楼兰国常见的一种许愿方式,若将愿望写在竹签上焚烧成灰,并斋戒九日,便能实现心愿。
等到两人走出天玑楼,珑染匆忙走下莲台,却是为了取出香炉中的那支竹签。并非出于好奇心,她只是——想要寻找一些线索。
“怎么会……”
珑染蹙眉,明明只是片刻的工夫,那支竹签竟被烧掉大半,隐约只见头一个字:罗。
他究竟在竹签上写了什么?
“罗……罗……到底是人名还是暗语……”没有半点头绪。珑染叹了口气,刚走出天玑楼,便一眼望见那个男子,一袭素色锦袍站在檐角下的阴影里,微笑道:“好巧。”
不巧!珑染在心里狼狈喊道,面上却是莞尔,“白哉先生怎会来此?”
萱见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他分明是听出那一句话里刻意的生疏。珑染自觉心虚地改口:“萱见,你怎么也来了?”
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止一次,他总善用眼神清楚表露自己的意思,却每每都等着她主动开口挑明。她若不说,他便一直等下去。他的耐心简直像在逼她——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逼她。
她就像个消极的学童,而他俨然变成一位夫子,循循诱导纠正她的被动和敷衍。
萱见的神色有所缓和,因问她:“三日前你从我府邸经过,怎么不进去坐坐?”
“你怎知——”脱口太快,珑染想要捂住嘴时已来不及,一张脸顿时通红一片。
萱见眸中含笑,似乎很乐意瞧见她的反应,沉吟了片刻才道:“有你的气息。”
“嗯?”珑染愣住。
“因为府上有你的气息。”萱见重复一遍,他的容貌本是冷的,却因唇角的那抹笑容而变温暖起来,“但凡你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你的气息。我能分辨得出。”
珑染垂着头,手心渐渐渗出薄汗,以至于心里有什么东西浮上来又沉下去,千丝万缕无尽撩拨。脑海里许多画面争相出笼,她又想起那个夜晚,当她推开窗子看见他站在窗外,一刹那间满心的欢喜——她以为他会带自己离开。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总有一天——他会带她走,离开这冷漠无情的皇宫。
她竟是这样一厢情愿地幻想着。
所以当他伸手为她扶正那支金钗,为她摘下头顶的落叶,她几乎以为,他的手其实是要落到她的脸颊上。她并不是天生的清心寡欲,那些动人的儿女情事,她翻过书也听过戏,到底是存了一丝痴心的。但多情自伤己,她害怕任由它滋长会促成将来的咫尺天涯——
“纵然相识时日不长,那情分却与别人不同。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本不必这样生分。即便你已知道——我并非向着太子一方,而我倚靠的那个人,也不是骊王。”
耳边的声音唤回她的理智,珑染神色一凝,是啊,她早已经猜到了——萱见不愿效力于太子,亦不是骊王辄音的人。他身后还有第三方势力,才是太子最强劲的对手。
原本她孤身来妙荼寺,便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等着他来出谋划策——那天晚上她最后留的那句话,本是无需解释就已传达的意图,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她等了三天,他没有来。她才确信,他们终究是各为其主了。
“珑染,”萱见平静地望着她的侧脸,“你是不是希望我怀疑你,你其实是来盗取《梨花九渡经》的?”清楚看到她的脸色猝然一变,他又徐徐接着道,“又或者,你更希望我将这个怀疑告诉我身后的那个人——因为你以为我已将你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了那个人,而我接近你只是为了搜罗太子这边的消息?”
他摇头叹息:“你错了,珑染。我接近你,只是出自个人意愿。”
珑染身体微颤,只觉得他语气低而沉缓,每一字都咬得极重,心中顿然涩涩的不是滋味。但她最终只作轻浅一笑,“萱见,我原本就是邪教的女子,我想做的事,就算明知它违背世间道义,也会不知悔改地照做下去。卿本正人君子,将任何怀疑加诸在我身上都不为过的。”
“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萱见皱眉。她是否觉得他很容易搪塞过去,所以一而再地避重就轻、闪烁其辞?“无论你是否相信,我什么都没有说——包括你冒充太子妃的身份,你深藏不露的心思以及这些年太子是如何待你的——我比你更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他的语气已有些难以克制的激动。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打动她,又岂会舍得伤害她分毫?包括这场硝烟弥漫的帝位之争,他其实最不愿看她被牵扯其中——她本是这样云清水浅的女子,岂能因这肮脏的厮杀染了一身血污?他甚至巴不得太子输了,一无所有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她离开皇宫——为何她到现在还不明白?
珑染一时竟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道:“你很会识人,我对武学典籍确实不感兴趣,但盗取《梨花九渡经》是主上交代的任务,我只是顺道去做而已。你愿意守住这个秘密,我很感激——”她抬起眼,再也不惧与他对视,目光一片清漠,“但是白哉先生,请别忘了,我们是敌人。”
所以我会因为对你的眷恋而惴惴不安辗转难眠,因为我们已经成为敌人。
这世间有太多变数。纵使今日交情匪浅把酒言欢,他日未必就不会兵戈相向,反目成仇。
萱见不置一言地听她说完,才道:“看来是我大意了。我一心惦记着这些日子的接触给你留下的印象,无论是以萱见还是白哉的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你是否会喜欢。倒未曾想过,不同的立场会成为你我之间一道不可跨越的沟渠。”他话语温和,竟似有些商量与挽回的余地,“可否先撇开这些,重新给我一个评价?”
珑染迷惑地看着他,渐渐觉得眼前的萱见已变得不像是最初的那个人。
尽管他还是那样的眉那样的眼,一身清洌的气质也丝毫未损,却分明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改变。啊,她发现他最近经常笑啊,而且笑起来……完全不似平日里清高淡漠的样子,偏却笑得真心实意,毫不掺假,仿佛就是对着至亲的人交付最纯粹的信任。
无论是以萱见还是白哉的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你是否会喜欢。
他竟能用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这种话!珑染无故有些气恼,闷闷道:“你今日找我,究竟为了何事?”他旁敲侧击,却迟迟不见正题。
萱见展眉一笑,“今日是焉耆国的‘淼焱节’,热闹得很,你不妨去瞧个新鲜。”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